正当此时,李同与木端却看不到方才所处之地的沧海变换。
断戈残戟,草木枯骨,血染夕阳,二人端坐在血泊之中,各自拿了一坛仙酒,一饮而尽。
一人满面虬髯,坦胸露腹,手臂上筋肉如蛟龙盘错,皮肉下难掩灿灿金骨,已经是无上境武神的气象。
他拍打着地面,爽朗道:“理应如此!”
二人面前,又有千军万马对峙,刀光剑影,拳风法阵,仙国大战,任你是成桥境的地仙还是金身境的武夫,都是马前卒罢了,斫剑在空,发出明晃晃的亮光,垂然落地,与汉子旁边的断剑重合在一处。
乱战当中,又有一条已经生出三条龙爪的大蛇正在急速狂奔,身后便是一个个观止境、羽化境的地仙,拿着重宝,一股脑砸来,蛇之巨鳞片片刮落,血肉模糊,凝为崭新的黄龙鳞钱币。
蛇尾猛然用力,就有两三个躲避不及的地仙被拍入地下。
龙蛇一瞬千里,才有了那战场之上一道深达数十丈的沟壑。
大蛇过时,又有一行礼乐车马,踏在世俗王朝唯有皇宫才会铺满的玉石马路上,两侧青松翠柳,黄莹高啼,皆是已经灵智初开的精魅,哪怕是脚下的青玉,吐纳仙国之灵气,都已经生出了玉灵,好一处繁盛仙国。
就如同是一幕幕的历史烟云争相叠加。
虬髯汉子身形不动,魂已出窍,与一位青衫玉面男子以魂对魂,拳拳碰撞,天空雷霆咆哮,大地如焚煮灰岩。
一本玉竹拳谱在二人手中不停穿梭,每一拳过后二人皆以指做笔,刻画出对方拳式精妙处,又有两三言心得,落在拳谱右下角。
旧时仙国,剑有郭王,拳有曹孟。
曹襄与孟樊,拳之酣时,各自皮肉双眼都露出闪闪金光,两位入魂境巅峰的武道大宗师相互砥砺之时双双跻身入那传说中的无上境当中。
拳声渐小,拳谱大成,唯独那拳谱之上的署名是襄樊还是樊襄,竟是涂了又改,改了又涂。
谁知此时,天外飞来两道凌厉剑气,一剑斩拳经,二剑落于“拳谱”二字上方,剑意留存,丝丝入魂,二人对视而笑,天意如此。
此后,一人神架百岳,一人魂主万邦,只留存一丝拳意在此。
世人都知武夫死后,武魂仍在之人,忠坚义真者,得以敕封山神,朴厚德高者,封为土地公,庇护一方。
青衫男子拿起酒坛,却是黄沙入口,仍呼一声痛快。
得此拳谱之人,当有蔑视天地之大气魄。
虬髯汉子拳意已经消融于天地,青衫男子大袖一挥,李同与木端眼前又是一次天旋地转,落入到一条陋巷之中。
青衫男子叹道:“舟家小儿多次一举,否则只是穿梭时光碎片壁垒,对武道便大有裨益。”
他抬头仰面,身形渐无,层层黄土覆盖原来的土地,长出新槐,才成了此山。
李同在时光碎片之中两进一出,已经少了先前的诸多不适,旁边的木端却脸色惨白,昏迷不醒,三分进的气,七分出的气,仿佛是丢了魂魄一般。
喝了小舟爷爷一碗“水魂符”的李同都有骨肉分离之痛感,何况木端,时光碎片运转规律不同于天地大道,瞬间的穿梭有可能带来停滞百年的痛苦。
陋巷之中,传来蚊蝇般的交谈之声,落入李同耳中,渐渐洪亮,最后如同洪钟大吕。
李同的身影半虚半实,交替掩映,等回过神来,却感觉到一掌已经被拍在后心处,他腾飞而起,四肢与脸皆摆出一个“大”字型,口中吐出一道白水,却不是鲜血。
身后之人眉毛微动:“你是舟陶文的人?”
李同转头,却看到他身穿白袍,头带金冠,胸前绘有云霞红日,似有流动之感,云霞下方,探出一只四指龙爪,只是绣在衣袍之上,却能感觉到阵阵威仪。
“快随我来!”
男子拉起李同,起身便有风驰电掣之感,三息过后便已经落到一座宽大的府宅后院内。
李同正了正身形,脚下已经是金镶玉嵌,自己正坐在一张黑青色石桌上,石桌四角各放四个石凳,桌面凳面坑洼不平,天然形成,落座之后却又绵软清凉,毫无不适之感,非但如此,丝丝灵气都在通过石桌石凳缓缓流入他的体内,乃是世人求之不得的纯粹“木”属性灵气。
只可惜这些珍惜的灵气在李同四处漏风的“丹炉”内很快又归还于天地。
石桌背后是一颗万年的老桂树,石桌便是桂树的老根从地底扎出石化而成,看像死物,却是活物。
白袍男子自称本王,发现李同周围灵气的变化之后丝毫不感觉到异常,舟家行事向来如此,从来不多拿一分一毫。
“商圣老爷子可是要你来传话?”
李同茫然。
白袍男子抿嘴一笑:“你们商圣一脉向来如此,不见兔子不撒鹰,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也罢,你只需看着就好,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诉商圣老爷子,我不限制你的行动,除了某些暂时还不能让你看到的东西,你尽可在在南槐城中搜集你想要的情报。”
李同依旧如坠云间,白袍男子竟是叹息一声,坐下来道:
“我那皇兄要与天人等高,大事小事都交于我那天资聪慧的侄儿,也是让本王苦不堪言呐!想我仙国数万年国祚,从未听说过要“尊儒”和“开国”,本王不得不说,儒家的说法确实有那么丁点的道理,可也不能因为丁点的道理就至百家于不顾不是,拿你们商圣一脉来说,居然要排在百家的最末流。”
白袍男子稍微一停顿,看向李同,接着又说道:
“再说说开国,让那些下贱胚子到我仙国互通有无,糊涂!我仙国什么没有?无非就是敞开大门让那些蝼蚁窃取我仙国灵气,不能因为出了个李太白就觉得大道要变,仙国的仙气仙法让外面学了去,那些人反过头来觊觎我仙国,岂不又是麻烦,并非本王看不上他这个侄儿,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犯错不是。”
“只可惜有些人,居然跟我那侄儿一样糊涂!”
白袍男子双手摊开,凭空出现一道长卷。
在李同眼中只是一个简陋的刑罚室,一位黑衣女子被绑在一条长凳上,天雷不知从何处滚落,女子早已经血肉模糊,筋骨尽碎。
旁边又有一个火盆,女子的三魂七魄皆在地狱之火中烧练。
天雷地火,削骨剥肉,烧神断魂,偏偏又让女子吊着一口气,受罚齐寿。
李同眉头皱紧,却依旧不敢多说半个字。
白袍男子撤去长卷,惋惜之情露出在脸上,“就拿墨家这个小妮子来说,偏偏要讲什么‘大爱,非攻’,难道说杀了本王仙国上下就能太平了?墨家的游侠儿总是想的太少,幼稚太多,这一点就不如你们商家。”
“取本王的头颅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得有那个本事啊!”
白袍男子合起折扇在石桌上重重一拍,满树的桂叶都掉了大半,颇有那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让小兄弟见笑了,本王对商家的理念就极为推崇,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白袍男子斜眼瞥向李同,似是在等着他说出下文,李同心头大骇,他哪里知道商家理论为何物,话说“商家”到底是哪一家?
很显然,这是白袍男子的试探。
像他这种志在天下之人怎会因为一碗“水魂符”便轻信于人,要知道商家何物都能卖,“水魂符”自然也是如此,价格公道就行。
李同头脑不停在转,那位名叫舟陶文的商圣应该与小舟爷爷有些关系,小舟爷爷与师父又最是心投意合,只是说的都是些没甚意思的话,好比说“黄二娘今天的衣领又矮了一分云云”。
慕然间,李同想起小舟爷爷大把拿出雪花印的画面,没来由想起二师兄书中的一句话,是太白剑仙曾言“千金散尽还复来!”
白袍男子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恍惚道:“原来如此,有意思,怪不得你们商家一直那么赚钱。”
李同手心已经攥出汗水,回头想来,商家若是真有理念传世,哪有人不知道的道理,其实这话不接,无甚大碍,接了又接不好,才是九死一生!
白袍男子起身道:“本王就不打扰了,君请自便。”
李同长舒一口气,发现天空更加明晰了几分,周围居然有三五个婢女和七八个奴仆正在穿梭忙碌,见到他与那位王爷坐在一起,各自脸上露出一抹吃惊的神色,转瞬间便消失于无。
方才的对话,白袍男子又是施展了一门隔绝天地的神通。
男子刚走,便有一人弯腰追上,府上人都称他为范子,出自纵横家一派,仙国之中,唯有纵横家一派弟子分散于各处,各为其主相互敌对,丝毫不念同门情谊,还有一种将对方除之而后快的果决。
纵横家的老祖鬼谷先生,却对此事不闻不问。
皇太子的“尊儒”政策,商家要排在百家的末流,但是对纵横家,却要斩草除根!
范子问道:“商家小子,我王当真放任?”
白袍男子作揖道:“范子早就有了打算,何须再问本王。”
范子躬身退出,自然做了一些列的安排。
白袍男子喃喃道:“千金散尽还复来,需要仔细斟酌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