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着有美罗Logo的推荐信,欣阳的简历陆续发了许多出去,收到几份面试通知,有本地的,也有波士顿、纽约的。金融业尚未从一场全球性的特殊事件中复原,雇主们的招聘意愿十分有限。
波士顿的财务顾问公司中等规模,欣阳去到的时候会议室已经坐了10多个各种肤色的学生。声音洪亮的面试官扫一眼学生们,把公司的业务和招聘目标介绍了一遍,然后问:“你们当中哪些有绿卡?”
只有几个人举起了手。大约是因为欣阳坐得离面试官最近,他看了看她说:“你没有绿卡?”
欣阳摇摇头。
面试官对几个举起手的学生做了个手势:“你们跟我过来这边。”
把他们带去另一个会议室后,面试官折返回来,对余下学生们说:“各位都非常优秀,可以暂时先回去等通知,如果没有收到通知,也可以等今后再申请我们的职位。谢谢你们。”
鱼贯入电梯的学生们表情都闷闷的,有人嘟哝着抱怨这公司何不在发招聘信息时备注只收有绿卡的,旁边的则提醒连性别年龄都不能备注,愿意为外国学生完成H1签证到绿卡这一堆操作的雇主毕竟不是随处可得。
纽约的面试来自跟美罗级别不相上下的一间投行。跟申请实习的时候一样,欣阳凭着优秀的笔试成绩入了围。一面见到了人力资源部的女经理,笑眯眯的没啥攻击性,也没有难答的问题,估计只要长得还算顺眼且反应还算伶俐的都不会拦下,欣阳是顺利过关了。
二面是位男VP,风格凌厉得多,带着职业的微笑将欣阳简短地一瞬扫完,招呼她在对面坐下。
问题问得无微不至,从家庭成长环境到留学目标,从美罗实习的具体工作范围到业余时间安排,最后落在了她的学校名字上。
欣阳的学校在美国其实略有点小名气,但只是因为某个跟商学院和金融八杆子打不着的服务业专业。面试官询问欣阳为何会在这间不以金融专业见长的学校读金融硕士,欣阳不能说自己当初是随便抓到一个学校就申请了,对这问题提前做了准备,从学校商学院的近百年历史说到其硕士教育的国际化优势,争取为自己的学历加分。
这些她能想到的最全面的说明,只是让面试官脸上略增加了些笑意,他最终抿了抿嘴,站起来跟欣阳握了握手,让她等消息。
几天后欣阳收到了信,按照通常惯例,电话是进一步面试或录用的消息,而信件是感谢参与的同义词。
欣阳想起了程成刚搬进来时为她分析的美国留学三条出路,苦笑说:“被你说中了,在美国,学校还真是决定了未来。普通学校的毕业生对于华尔街雇主是不是就意味着不够聪明?”
程成说:“那当然,他们可是自诩为最聪明的那群人。除了意味着不够聪明,普通大学还代表着可触及的客户资源不够优质,代表着与高端人群打交道的经验不足,或者还有更多。”
“估计还有投行圈子自带的优越感,我们学校的名字要是出现在他们的雇员简历中,会拉低他们的名校身份和血统。”欣阳笑说,她也琢磨出来了。
继而她还是做了反思,如果纯粹是学校名字的原因,她应该连笔试的邀请都不会得到。她在面试中确实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对顶级投行不可或缺的资质,说到底也没啥不可替代性。而卡罗尔推荐信上的“勤奋、聪明”等许多赞美之辞,几乎就是所有能踏进这些机构接受挑选的人的标配而已。
随着面试经验的积累,有家本地的小财务记账公司给了她做OPT的offer,看中她出色的会计课成绩。OPT结束以后的情况还在待定状态。
工资是普通商学院研究生毕业的正常水平,没有意外的情况下,如果继续留在美国,她会找个男人,一起供一栋有花园的房子,养2-3个孩子和一只狗,做一份每天开车2小时的工作。
欣阳如同当年坐在单位下班回家的班车时那样,一眼看完了将来。
看不见的是其中那个男人。他会长什么样?他会跟自己聊些什么?他喜欢爬山还是看电影?一切都那么模糊。唯一确定的是,那个人,不会是温旭了。
“欣阳,你想清楚了,不会后悔?”温旭沉沉地对她说。
欣阳克制了一下,没有用“不会”这个回答让这短暂关系的结束更显无情。她说:“我要向你承认一件事情,我对你的感情和对惠惠的感情,远不及惠惠妈妈对你们的百分之一。”
“你的结论下得太早,你还没有认真跟我相处过。”温旭耐心地否定她。
欣阳说:“惠惠妈妈即使跟你离了婚,你跟丁薇薇多说几句话她还会生气,可是对于我,就算你现在转身去追求丁薇薇,我也不会有什么心痛的感觉。你跟惠惠妈妈一起过春节,我也完全不会不高兴。”欣阳说。
温旭默默地听着。
欣阳咬咬下唇,终于还是决定把该说的话说完:“你知道吗?在你对我说你爱我的时候,我想逼自己撒谎回应一句'我也爱你',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我知道你应该是我这个单身女青年自我拯救的好机会,但想了又想,我还是决定放过你。”
她也许符合他的清单,可她知道,他需要的终归不只是那份清单。
“如果不是我那个'试试'的提议,你不必承担这样一个结果,如果说后悔,这是我真正后悔的事情。”她说。
温旭看着远处沉默良久,挤出一个笑容,说:“你应该感谢自己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今后,记得还要像这次一样这么勇敢。”
告别的时候,他向她伸出双臂,她大笑着,终是没有走进那个怀抱。
她知道在美国虽不一定能有运气遇到一个让她心潮澎湃的人,但把拿到offer的这份纯工具性的工作安分守己地做好,在这个听起来更成功的地方过日复一日的生活,没啥不可以。可是,总有哪里不对劲。
有些人觉得自己来美国太晚而无法像真正的美国人那样说话行事兼思考,欣阳却疑心自己来美国太早而没有达到身心俱静在这里生活下去的状态。
每天做的工作,和每天一起生活的人,总要有一样是每天清晨起来都期待的吧?
晚上她煮了红枣鸡汤准备补补自己和程成最近疲惫的心灵,虽然那鸡着实并没有什么鸡味,但汤的名字具有象征性的疗愈意义。
她盛了一大碗鸡汤放到程成面前,问:“程成,你说我要是回国了,是不是还能在事业上有点更好的指望?”
“你想回国?”程成喝着汤,有些诧异于她跟国内的男朋友已经分手了,却还想回国。
欣阳点点头,说:“我虽然会计考试能考全班最高分,我妈还是会计师,但我自己对会计记账工作实在捧不出多少热情。而且这里虽然挺好,但感觉好得……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在学校的多元文化中心工作一年多,在美罗实习几个月,跟常去的肉店老板能说说笑笑,跟旁边的白人邻居聊她们院子里栽的梨树和桑葚也能聊上许久,跟美国人打交道几乎毫无障碍,可她为什么就感觉自己跟这里一点关系也没有,时间越长竟越是如此。
程成看她游神了一会儿,说:“国内你这行业的机会我真不知道,但我提醒你一句,在美国找老公可比在国内大城市容易多了。如果你觉得融入美国文化有困难,找个美国男朋友也可以加快一些。”
欣阳歪着脑袋看看程成,她总是能无比冷静地现实客观地为别人分析利弊,可她自己却常常是个离现实最远的。
“不是融入文化的问题,你看那些在中国生活的外国人,有多少会挖空了心思想怎么融入中国文化呢,不会的,无论欧美去的还是亚非拉去的都不会。融不融入都能生活。”欣阳说。
程成表示赞同:“你能这么觉得的话,在这待下去就更不成问题了。”
欣阳却发现灵活性和固执可以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均匀地交织。
“程成,我最近常常想我妈包的饺子,甚至还想我家旁边那个菜市场,里面有活的鲫鱼泥鳅,有带着温度的鸡鸭,有春天的香椿芽,夏天的鲜莲蓬和鲜芡实,还有秋天的板栗……”欣阳念叨着这些食物的名字,仿佛能给自己嘴里欠缺鸡味的鸡增加佐料。
程成笑说:“你妈妈应该先给你吃三年汉堡包再送你出国。”
欣阳咽下被幻想的食物催生的口水,还算有良心地说:“我妈真是失策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至少在这干一年活,尽量挣些钱还我妈的学费?”
程成想了想,说:“除了像我这样纯粹想来挣钱的,我觉得,对大部分女青年包括你,如果还是想回国的话,最重要的不是在美国那一两年的工资,而是时间。”
是啊,曾经以为自己会在30岁前完成的许多事,如今都不知道被安排在哪个爪哇国的角落里。
时间真是一个玄妙的词,它配合着没有前情预告的单行道,冷眼看自己这一路上的喜乐与哀伤、成就与错误、奔跑与跌倒、平静与挣扎,又时不时投来一个善良的目光,提醒自己它那里还有可以期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