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预料中复杂的局面到来了。敌人和无辜的百姓混在一起,“豆瘸掉在灰堆里”,吹,吹不得;打,打不得。
相形之下,对付单纯的敌人倒容易得多。特殊的战斗考验着具有特殊素养的军队。为了保护群众,为了维护两国人民之间的友好感情和我军铁的纪律,战士们随时准备承担加倍的牺牲。
再往前走,发现一个个小洞里有人头攒动。可是任你怎样喊话,他们只是埋着头,看也不敢看你一眼。看来三言两语是不顶事了,时间紧迫,战士们只得一齐动手,将坐着的架起来,趴着的抱起来……一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没带枪。这时四班也搜索过来了,原来两个洞是相通的。他们还搜出几支枪,几枚手榴弹,是从人们坐过的地方找到的。
搜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和战士们混在一起,万一有个情况可就难办了。战士们正着急,倏地从外面透进来一束灯光!原来副连长在产妇那里找到一盏小油灯,为了排解眼前的混乱,毅然点燃了它,举起了它,把自己暴露在亮处!但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束稳定、柔和的光线,会在此时此地产生多么奇异的效果!他的胆量和气魄,对敌人是个震慑,将最后地夺走他们拿枪的勇气;他的坦然和从容,在惊惶的群众心里又是一束温暖与希望的光芒。于是,象有人下过命令似的,百姓们纷纷摸出自己的小油灯,点亮了。一下子,山洞里亮起二三十盏油灯,与先前的黑暗、恐怖气氛一比,真可谓灯火辉煌了。灯光下,人们开始按照战士的指挥分类站队,青壮年在前,妇女老幼在后,依次向洞外转移。
这时营长、连长也进来了,正站在“篮球场”边上审视这些搜索“目标”。也许连长的身材和二十天没刮的大胡子造成了误会,人群里除一个满腮胡须的壮年汉子而外,几乎每人都向他作揖。营长站在一旁,倒没人注意。
宋鄂西正哭笑不得,听见报话机里呼唤他,是团副政委吴玉岱的声音:“老宋啊,看来你们是打了个难得的政治仗!希望你们善始善终,一定要把这一仗打好!”
可是宋鄂西拧着劲儿回答说:“我们毙敌两名,并有缴获,还准备继续搜索。”——他心里还是希望能打个“军事”仗。他和营长亲自带人将左长廊和其它小洞搜索一遍,击毙持枪顽抗的敌人一名,此外再没发现目标。“看来真是个政治仗了!”往外走的时候,他还很不甘心地嘀咕着。然而一出洞口,他先前的决心就彻底动摇了一时光已是下午三点多钟,阳光普照的山谷,比之阴冷潮湿的山洞,更显出十倍的温暖与光明。战士们搀着老人,背着孩子,提着包袱,把百姓们一个个带出洞口,送到山下。乍一看,他们真象是在国内的火车站上做好事呢。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双目失明,这种年月,怕是当父母的也嫌他赘脚呢!可我们的战士一直背着他,爬石壁、下陡坡。产妇不能见风,战士们也想到了,已把她安置在前大厅的竹床上,给她找来了干净衣服和被子、毯子,还有一篮鸡蛋,并专门留下三位老太太照顾她……简直不可想象,眼下扶老携幼的,就是刚才怀着杀敌的渴望和不惜献身的精神,猛虎一样扑进洞去的勇士们!敌人骂我们杀人放火,简直可笑!我们这些纯朴善良,又经过人民军队传统熏陶的子弟,一旦发现面前不是敌人而是群众,你命令他杀,他还下不了手呢!
“大家不要怕!”待人们在草坪上坐定,跟吴副政委同来的姚翻译开始讲话,“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不杀害老百姓,也不杀害放下武器的军人和民兵!中越两国人民是要友好下去的;我们作战的目的只是为了惩罚黎笋反动集团……”
与此同时,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吴副政委正亲自审问那个不肯向连长作揖的汉子。此人虽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回答问题倒还痛快。他承认,这里确实住过军队和伤兵,但几天前都逃走了,留下的只有几个民兵,他本人就是……又提审了六个可疑的人,供词基本一致。这几个人,有的穿条军裤,有的穿件军上衣,有的全身都是军装,只差帽徽、领章。但是吴副政委从他们的举止神情,特别是一双双五指张开的脚板上判定,他们不象军人。依照我军政策,为了及时收到瓦解敌军,争取群众的效果,即使是敌军士兵和民兵,只要自动放下武器,事前又未造成我重大损失者,经教育后也可释放。吴副政委准备和营连干部商量一下再作处理,因为这里有个“战果”问题。
此时,人场上鸦雀无声,都被翻译的演讲吸引住了。
姚翻译是去年被越南当局驱赶回国的华侨青年,曾经饱尝越南当局黑晤统治之苦,极谙黎笋集团种种反华谣言之卑鄙。随军参战以来,种种事物又使他更加认识了自己的祖国和军队。因此,他讲黎笋集团如何背信弃义,如何犯我边境、害我边民,使人忍无可忍;他讲我军的政策,讲我国人民对越南人民的友好感情……句句是合情人理、有血有肉的肺腑之音。连四周警戒的战士也受了感动。
九十九名群众当中,有八人带着上山、钻洞时碰的伤。
卫生员一一敷上药,包扎好。
三连的战士,有十八个人带着压缩干粮。他们还没吃早饭呢!但没有一个人把干粮往自己嘴里送,而是全部分给了虚弱的老人和可怜的孩子。
战士们把从山洞里搜出来的衣物、钱财和日用品,一一摆在草坪上,让大家自己去认领。接着,七个受审的人回到了亲人身边。凭他们那一身打扮,越南人也会把他们当作军人的。可是他们没被杀掉,没被捆走,也没挨打……这使那位满脸敌意的汉子,也变得木然不知所措了。
人群开始骚动。中国人说的话,都兑现了。这桩桩件件,和政府头头们的宣传,和他们原来的想象,多么不同啊!被假话骗久了的人,会对真话产生怀疑。可是一天来的亲身经历,九十九个人共同目睹的事实,让人怎敢不信呢?
本来草坪上的东西都已物归原主,此时,不知连长又从哪儿弄出个钱包来,亲自查问失主。一个穿军装的男人走上来,是那产妇的丈夫。
“这是你的吗?”
那人连连点头确认,刚要伸手去接,不料连长把手一收,噌地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军人照片:“那么,这就是你喽?”
那人立时面无血色,抖成一团,一面哇哇叫着,一面摇头摆手。连长再度端详此人,与照片果然不差,只是稍瘦了些。宋鄂西虽然满意自己没有受骗,但还是想再弄确实些,以免弄错。他请周围同志看了看,有的说象,有的说不全象。这时姚翻译走过来,说人群里有人悄悄议论,此人确实没当过兵,那套衣服是拣的。他接过照片一看,背面有一行题字:
别了,兄弟——赠于入柬前夕。
一切都明白了。连长自己也哑然失笑。他拍拍那绝望男子的肩膀,对他说:“让你担惊了。现在没事了,快去照看你的妻子吧!”
那男人呆了。翻译把连长的原话翻了一遍,他还是不动,盯住连长的脸足有半分钟。他嘴角抽搐,眼圈变红,他哭出声来了。他拉出背后的小男孩要给连长跪下,被连长一把扶住。不得已,他转脸面对人群,哽噎着喊道:“中国!中国……”
他的眼泪,他的呼唤,最后地冲开了人们疑惧的堤坝,满腹的感慨象那瀑布一样,再也遏止不住。妇女们哭了,老人们哭了,男人们也流泪了。这泪水越过语言的障碍,把感激、信任和永世不忘的信誓,全部献给了可亲可敬的中国军人。良久,一位白发老人首先开口,他一带头,众人也都争着讲话,其中还有两个会说中国话的。原来这九十九个人是附近三个村庄的,因为这里水好,洞子又深,就躲到一起来了。事先政府头头和公安总是说,中国军队见妇女就糟塌,见老人孩子就杀掉,见年轻人就抓走,让全村一律上山进洞。有人不信,老人们更不愿走,可是当局不准,说不走就按通敌论处,全家抄斩。其实他们明知道中国军队不杀老百姓,不然他们为什么把军装脱掉,逼老百姓和他们换衣服?他们还欺骗说:中国人来了你们就打,凭这个洞子,他们就是发现里面有人也不敢进来。哪知道,中国的士兵一个个都象刀枪不入似的,说进就进来了。人们在里头看不见,但听得见,心想:政府和这样的军队打仗,简直是自找倒霉呀!幸亏妇女们拉住几个民兵,没让他们开枪,心想反正死到临头,不打兴许还有个活路。真不敢想还能得到这样好的照顾呀!一位老太太说,她要把今天的事告诉她当兵的儿子,把他找回来。
青年们纷纷发誓不再当民兵,宁肯坐牢也不和中国打仗了……话越说越长,不觉时已黄昏。吴副政委让每村选一个代表,负责组织互助,照顾老人和孩子回村,并嘱咐再不要进洞了,免得误会。一切安排妥贴之后,部队开始撤回。
人群里再次涌起动人的哭声。有人作揖,有人握手,有入鞠躬,有人反复喊着:“人民一中国,人民—一越南……”
孩子们混得最热,一个个拉住战士的衣襟不放……搞得战士们的眼圈也红了,一边走着,一边回头招手。大家一路上纷纷说:“嗨!这一天的路真没白跑!”“象这样,再锇两天也愿意!”……最激动的还是宋鄂西。他想着,今天总共毙敌三名,缴枪六支,想赶上七连的战果是吹了。可我们在九十九个人的心里播下了友谊的种子,这战果岜不更大?他想起那个壮年汉子,他甚至喜欢起这个人来,也许到现在他的戒心还未完全消除,但他总会明白的,那时他将把同样深刻的敌意指向骗了他的人!还有那个今天出生的孩子,二十年之后,他将怎样回忆这一天呢……翻上山垭口,宋鄂西不禁依恋地回过头来。呵,人们还在招手,拭泪。夕阳给高大的拱门和波光粼粼的小河镶上了红金花边,显出万年不朽的古画风采;那道倾泻而下的瀑布象配了乐的电影画面一样,高唱着一曲激情的颂歌……回国前的最后一仗呵,真是“别有洞天”!
1979-4-5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