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阿公和木瓜说话的时候，黄狗已经被麻老幺拖到了穿着锦缎短袍青色夹裤的笑面狐面前。他手上拿着铜质水烟盒，平静地看着，旁边站着清瘦的穿长袍马褂的骆二爷
麻老幺说又是我阿公干的，大爷，你咽得下这口气？码头上找几个弟兄把他黑了！
笑面狐嘴里迸出一道笑声，他的笑声很特别，不是大笑冷笑奸笑，是一种怪异的笑，与从不同的笑。笑的时候嘴角朝下抽。
他只能够在狗身上出出气。
打狗欺主。旁边的骆二爷开了口。
啥事都看你咋想。我杨大爷那辈儿跟他家有一段孽缘，不必计较。
我阿公从锦庐走开后，直接就去了天地人茶馆。
夏老板病了，躺在他睡屋的床上，旁边的小柜上放有一碗药。我阿公看着他，你好好养病，一切都会好的。夏老反说我只有这一个独子，这孩子从小聪明，就指望他多读书，能有造化。哪晓得——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呐。我阿公说夏老板，想开些。你儿子是干大事的，凡干大事者，都会有风险祸害，能扬名一时，让人惦记，值啊。夏老板说老坎，想不到你一个黄包车夫，居然说得出这种话。我阿公说其实我不是贫苦人出身，我阿公那辈——你晓得锦庐嘛？夏老板说晓得，大盐商笑面狐的公馆嘛。我阿公说以前他爷爷是我阿公的账房先生。我阿公参加哥老会，他向官府告了密。夏老板噢了一声，说如今笑面狐也是袍哥，还是“全义堂”的舵爷。我阿公现在袍哥跟当初的袍哥大不相同了。夏老板说你要认命。我阿公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夏老板说你还有这种野心？我阿公说我阿公的时候我虽然是个娃儿，但印在脑壳里头的东西忘不掉。
夏老板又咳起来，我阿公说你快把药吃了。夏老板接过我阿公递上的药碗，慢慢喝了。他把碗递给我阿公。
老坎，你是个好人。
其实我就佩服你儿子那样不认命的人，哪怕掉脑袋。可惜我没机运。
以后我好了，你来帮我。
行。
一言为定。
这话该我说，我巴不得。
噢，还有件事，我儿子在广东已经成了家，生了个儿子，快半岁了，说是很快要回来——
那就好嘛，你要当爷爷了。
不晓得当不当得成哟。
莫说这种话，你肯定有这福份。
当天晚上我阿公回到城墙根边木棚的时候，把夏老板要请他帮忙的事跟岳九
爷讲了，说我要去了，就在那里给你做个台，你去那儿弹竹琴，比在街口上日晒雨淋的强多了。岳九爷说但愿有这个福份。木瓜说我呢？我阿公说你当茶博士嘛。木瓜说那我可不会。我阿公说不会就学。只要有心，没有干不出名堂来的。
这时来了个汉子，我阿公一见他，脸就冷了。他是笑面狐那个堂口的红旗管事周柘子，人称周四哥。
周柘子看着我阿公，口气很平和地说你虾子小心点儿，莫去惹笑面狐。我阿公说他们不放狗咬我，我惹过他吗？周柘子说你少在他公馆前露面嘛。我阿公说以前是我家祖业，我不可以去吗？周柘子说你家祖业？有本事你夺回来。我阿公发狠地说我就是有这个心！周柘子哈哈哈一笑，你有这个心，没这个能耐。旁边的岳九爷帮腔说周柘子，你可以帮帮老坎嘛。周柘子一怔，说我帮他？岳九爷说是啊，你未必就安心在笑面狐手下当一辈子五排？周柘子顿了顿，说岳九爷，你嘴里头有钉子喃。岳九爷说我不是嘴里头有钉子，我是眼睛里有剌。周柘子说狗日的你们几个，硬不是一般人喃。我阿公说你明白这个就好。周柘子说老坎，明天我要去洛带，你拉我去。我阿公说我不拉黄包车了。周柘子说你不拉黄包车做啥？我阿公说我要帮天地人茶馆的夏老板做事。周柘子就上下打量着我阿公，说老坎，你真的有上天梯啦？我阿公说说不定呢。周柘子上前拍拍他的肩，很有点儿意味地说好，有啥事需要帮忙的，打声招呼就是。
说完，他转身走开。
我阿公瞅着他的背影，心里就有点琢磨。
岳九爷看着我阿公，说我估算以后你可以踩着他的肩膀朝上爬。我阿公说他肯帮我？岳九爷说看他那眼神，长了反骨的。我阿公就不吭声了。正在这时，一个男人跑来。大声说老坎，夏老板不行了！
我阿公大惊，赶快一溜烟跑去。
夏老板真的不行了，不断咳血。
我阿公说夏老板，你别急，有话慢慢交代。
夏老板说老坎，我怕不行了——这天地人茶馆是我一生的心血，可惜，儿子一死，我就没后人接手。这茶馆，我交给你——
我阿公好诧异，交给我？
夏老板他颤着手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纸来，上边写有字。说你念念。
我阿公接过照着念起来说本人夏老板，系天地人茶馆的老板，现将天地人茶馆转交给我阿公代管。如果三个月内我的儿媳和孙子不回来，天地人茶馆就归我阿公爷所有。民国三年三月十五日立。
我阿公移目看着夏老板，他还不相信。
夏老板说老坎，我一直想把天地人茶馆搞得像模样，如今命不由人，就交给你好好干。
夏老板巍巍地伸出枯瘦的手，我阿公也伸手握着。
记住，这茶馆我为啥取名天地人？凡事求天时地利人和，你要好自为之。
我晓得。
我死后，还望你好好安葬我，把我与儿子埋在一处。
我晓得，一定会买个柏木棺材，为你举办法事，好好安葬你。
夏老板还想说啥，可眼一鼓断了气。
我阿公一时间脑子空空如也，木木地看着鼓眼不闭目的夏老板。
接下来几天，我阿公按照自己的诺言，为夏老板办了做道埸办了很隆重的丧事，再雇人很热闹地吹吹打打将躺在红漆棺木里的他送出城门，与他的儿子合葬在一起。
然后，他做梦一般成了天地人茶馆的老板。他当然心里不踏实，事情都摆在哪儿——夏老板的儿媳和孙子一旦回来，他当个屁的老板！
岳九爷一捋胡子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就硬抢也抢不到。夏老板给这个茶馆取这个名子，名堂深。天时地利人和，你只要缺一样，那就处处不能顺心如意。你如今已经占了天时——
我占了天时？
要不是袁大头的兵杀夏雨风，你能得到这个茶馆？
那倒是。
你也占了人和。
还人和？
夏老板没把这茶馆留给别人，单单留给无亲无故的你，这不是人和啊？换句话说，他要是有个三亲六戚，你也挨不到边。
这也算是。咋又叫地利？
你祖上有段冤屈。俗话说，富三辈穷三辈。你从来有心，只叹命不济，如今得到茶馆，就有了光宗耀祖重振家风的基石，这不是地利嘛。我看夏老板这个儿媳和孙子，十有八九不会出现。
我阿公眼就发亮了，亮得像十五的月亮。
他很大声地说，但愿你能说准！好，我以天地人茶馆老板的名义宣布，茶馆明天开张！
第二天，在放了十多饼鞭炮后，爷爷穿得周吴郑王在门前迎接茶客。木瓜刚已经成了堂倌，提着铜壶和茶碗茶碟略微有些笨拙地帮着原先的两个茶博士掺茶。岳九爷也换了一身新士林兰长衫，在一侧的角落平台上弹竹琴。
我阿公满脸春风从外边进来的时候，有人就说廖老板，你跟夏老板是啥亲戚，他居然把茶馆赠送给你？我阿公说你猜喃？那茶客想了想说我晓得了。我阿公说说来听下。他说你们要不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就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我阿公哈哈哈大笑，你说准了一半。他问说准哪一半。我阿公说我们既不是同父异母，也不是同母异父。他说都不是，哪是啥关系？我阿公说嗨，我不是说你对了一半嘛！他又问是哪一半？我阿公说我们是——兄弟。
他还没完全省悟，我阿公一笑走开，四处应酬着。角落上的小椅子坐着修脚的薛跛子，见我阿公走来，赶快站起作了个揖，我阿公摸摸他的手，算是让他在这儿谋生的表示。他也不容易，每次活路收钱五文。
这时周柘子走了进来。我阿公连忙上前迎接，直喊泡茶。
周柘子打量着茶馆，说噫也，老坎，你娃娃硬是耗子掉进猪油缸，这下要吃肥了！我阿公说运气，运气！周柘子说夏老板硬是把茶馆送给你啦？我阿公说这还有假，要不你去问他。周柘子说人都死了，问个球！我阿公说有遗嘱的。周柘子说好，老坎，我还是那句话，有啥需要帮忙的，给我说声就是。我阿公说谢了。
我阿公和周柘子才喝了头道茶刚掺起水，门上走进了笑面狐，身后自然少不了骆二爷和几个码头睥汉子。
我阿公一见他，脸就冷了。
周柘子就起了身，上前招呼，杨大爷，你也来了。
笑面狐睃睃周柘子，你来得早。
周柘子我是来打前站的。晓得你要来。
笑面狐点点头，走到我阿公面前。脸上带着惯有的那种怪笑，说老坎兄弟，听说你成了这天地人茶馆的老板，我特地来道喜呀！我阿公说不敢当。我这儿没好茶，不敢接待你这贵客。笑面狐说咳，不用泡茶，我说句话就走。说完他自顾在桌边坐下，我阿公也不示弱地对着他坐下。旁边的茶客有些胆小地就起身了。
木瓜冷冷盯着笑面狐一伙。那边，岳九爷的竹琴弹得节奏有点急风骤雨了。
笑面狐说这夏老板也死得真不是时候，我才请风水先生看过，天地人茶馆风水极好，地处东偏北，属丁火，那是财星高照，紫气尽来。我本想与他合伙，将这儿做为“全义堂”的堂口，可惜事情还没说成，他就一命归西了。唉，事不由人，事不由人呀。我阿公说许大爷，听你的口气，对我这天地人茶馆没死心？笑面狐说就看你点不点头了。我阿公说我回两个字。笑面狐说说。我阿公说你请。
笑面狐顿了顿说哈哈哈，我就晓得你会这么回话。不过，来贺喜，总得表示点心意。笑面狐一示意，两个袍哥将提着的长形方盒放到桌上。笑面狐站起说礼轻仁义重，告辞。
说完转身离去，骆二爷等人也几个袍哥跟随而去。
周柘子看着我阿公，低声地说这下你是他的对头了。
我阿公目送他们消失在门口，然后对木瓜说把这玩意儿扔出去。
木瓜上前说哎哎，是啥东西总要打开看下噻。他解开裹着的白绸，里边是一个本色木匣子。几个好奇的茶客也围过来观看。他再打开匣子盖——
众人惊惶地哇了一声退开。
里边赫然放着那只黑毛死狗！
我阿公冷冷地说老子早就晓得他送的是晦气东西！快扔出去！木瓜抱起木匣快步朝外走去。岳九爷走到我阿公跟前，说我看啊，今后做生意，恐怕你还是得找个靠山哟。我阿公说你啥意思？岳九爷说你总得找个袍哥码头入伙，才不得受人踩。我阿公说我阿公就是嗨袍哥，结果把祖业败了，老子决不嗨袍哥！岳九爷摇摇头。
夜深人尽，街面已经几乎没有路人。茶馆里也没了茶客，木瓜已经盖的炉灶里的炭火，然后把柜台的抽屉拿出来放在一张茶桌上数那些零碎小钱。我阿公坐在一旁抽烟杆，岳九爷在那边的小椅子上洗脚。木瓜数完钱，脸上就笑成一朵花。老坎哥，一天就赚了六块银元，还有十六个小钱。比你拉三个月的黄包车还挣得多！我阿公说老子发了！旁边的岳九爷却叹口气。木瓜转眼瞅过去，说九公，你叹啥气？岳九爷说小心恶狗。我阿公说笑面狐敢把我咋个？老子到他公馆门前毒死他那么多条狗，他都没敢还招。岳九爷说你那个时候拉黄包车，他理你就失了身份。我阿公说他想把我这儿当他的堂口，做梦！岳九爷说老坎，你要把周柘子抓在手心里头，那是有好处的。我阿公说我晓得。今天赚了好多喃？木瓜说刚才跟你说了嘛，十二块银元，五十六个铜板。我阿公抓起桌上的几个银元说这年头，只有好生赚钱，有了钱，老子就有了铁打的胆！木瓜说但愿夏老板的儿媳妇不要回来。我阿公盯着他说你咋尽说这些丧气话？木瓜说未必这句话就不在你心头打转？我阿公说天地人——天不要垮，地不要坍，人才好顶天立地哟！
话音刚落地，突然铺门上响起敲门声。
我阿公一惊，他好像心有灵犀似地预感到啥。
另外两个人也绝对有所不安。
木瓜先开了腔，哪个？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来，喊开门。
我阿公，木瓜都呆住，岳九爷的表情格外紧。
我阿公那一刻肯定想起一句话，说曹操、曹操到。
我阿公稍稍让自己稳住，示意木瓜去开门，木瓜慢慢走上前。他伸手拉开铺门，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抱着个奶娃儿飞快地钻进。
三个男人的眼都直了。
女人看着他们，还没张口说话，竟一下昏眩，栽倒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