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神经外科病房,同为医生的陆嘉一和刘志林就敏感地察觉到情况不对。徐医生站在病房外,焦虑地向内张望,步履匆匆的医护人员从她身旁走过,也丝毫不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陆嘉一和刘志林对视一眼,加快脚步向徐医生走去。不用进去看,他们也知道病房里正在发生着什么,若不是情况糟糕到一定程度,徐医生不会紧张成这个样子。
徐医生所有的神经都被病房里的人牵动着,完全没有察觉有人靠近。
陆嘉一在护士站拉住一个认识的护士,问:“媛媛,里面怎么样?”
叫媛媛的护士看了看徐医生,垂眸缓缓摇头,没有说话。
刚才陆嘉一心中曾闪过最坏的打算,可当真的得到这样的答案时,还是无法承受这种打击,险些软倒。
她看着徐医生那瘦小单薄的身影微微颤抖着,无助又不得不坚强。她说不出安慰的话,也不想说,里面参与抢救的医生还没出来,谁也不能提前下结论。不能!
她走到徐医生身边,双手扶住徐医生的肩膀,这才发觉,原来她比看起来还要瘦。无法想象,此刻这个单薄的肩膀扛着多大的压力。
不知徐医生在门口站了多久,陆嘉一的靠近似乎让她得到了依靠,她的身子微微晃动,似有倒下的趋势。
刘志林见状立刻过来扶住她们两人,“徐医生,先坐吧。”他也不敢看徐医生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每次看到都让人心疼。
徐医生稳了稳,艰难地乞求道:“小刘,能不能进去看看?”她也是医生,知道医生在工作时不能被打扰,可是里面的人是她的丈夫、是她想要相伴一生的人,她担心……
刘志林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我去看看。”临走前,他拍了拍陆嘉一的肩膀,示意她振作起来。
十几分钟后,刘志林和神经外科于主任走出病房,没等他们说话,只看他们的脸,陆嘉一已经忍不住要哭出来。
于主任一开口便哽咽,“对不起。”他对徐医生说了每一个医生都有可能会说,却最不愿说的话,“我们尽力了,请节哀。”
没有悲恸的哭嚎,没有绝望的昏厥,徐医生无力地说了句“我去看看他”,便越过几人,步履虚浮地往病房里走。
刘志林紧跟上她,想要扶她,她却摆摆手,“我可以的,谢谢。”
刘志林想说,其实她不必如此坚强,终是什么也没说,默默退了出来。
病房外,陆嘉一刚刚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她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问:“于主任,怎么会这样?不是说不严重吗?不是说还能继续工作吗?”于她而言,曹主任是她来第一医院的第一位老师,无论从专业上,还是从做人做事上,都是她尊敬的导师。今天这样的结果,怎会让她不难过?
于主任跟曹主任是大学同学,看着自己的同窗好友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失去生命迹象,纵使从医多年见惯了生老病死,也是悲痛万分。他长叹一声,道出真相:“其实,最开始就不太好,可老曹……不让说。”于主任双眼泛红,再说不出话来。
见他如此,陆嘉一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而下,没有穿白大褂,让她可以不顾形象地流泪。
于主任拍拍她的肩,说不出话,也不知如何安慰,默默去做其他事。
20分钟后,医院领导和心外科其他同事陆续赶来,神外病房门口变得拥挤。大家都难掩悲伤,副院长见陆嘉一独自坐在病房门口,问道:“家属来了吗?”
“徐医生在里面……”陆嘉一站起来,想让大家晚一点再进去,给他们夫妻多留一点时间,这是他们今生最后的独处时间了。
副院长也明白,点点头,去医生办公室了。
又过了几分钟,于主任和副院长一起出了办公室,对陆嘉一说:“还是进去看看吧,也不能一直这样。”
陆嘉一不忍打扰徐医生和曹主任最后的相聚,可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深吸一口气,悄悄进了病房。
里面的灯关了,只留下病床前的台灯。病房里很安静,她放轻脚步,边走边听里面的动静,生怕惊到徐医生。
没有想象中的悲伤落泪,只看到徐医生一边用酒精棉为曹主任擦身,一边轻声细语地说话,那场景,就如同夫妻俩每天下班回家后的对话一样平常。
“年轻的时候总是睡不够,现在终于可以睡了,随便你睡多久都不会再有电话吵你,你可轻松了。”
“可是你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呢?等我几年,等孩子长大些……你说,你急什么呀。”
“结婚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这样伺候你,你就不想多享受享受吗?你不想享受,我还没伺候够呢。”
“以前我们总说等我们退休了要去云南玩玩,等我们有时间了要去看看朋友,等我们不值班了要好好约会一次……现在留下我一个人,就算有时间却没有了你。”
“你就这么走了,孩子跟我要爸爸,我去哪里给他找爸爸?让我怎么跟孩子解释?”
说着说着,徐医生握着曹主任变冷的手,哭了。
陆嘉一也在一旁抹泪,徐医生听到她轻轻抽泣的声音,回头看来。
“徐医生……”陆嘉一借着擦眼泪的动作,避开她的眼睛。两个泪眼婆娑的人不能对视,一旦对视,便一发不可收拾。
徐医生还紧紧拉着曹主任的手,不愿松开。不用问她也知道陆嘉一进来找她的原因,点点头,“开灯吧。”
“院长和同事们来了,让我来问问,可不可以……”
“请大家进来吧,是我疏忽了。”徐医生说。
此情此景,谁会责怪她的疏忽呢?她能如此冷静,已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得到了允许,就算陆嘉一再不想打扰他们,也不得不出去请院长和同事们。
晚上快九点时,曹主任的儿子穿着校服赶到医院,一进病房,就扑倒在父亲床前,哭得撕心裂肺。少年人第一次经历死别,便是与自己的父亲,这场面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忍多看。
陆嘉一扶着徐医生,刘志林和几个男医生去拉曹主任的儿子,几次都没有拉起来,最后还是徐医生过去抱住了儿子。母子俩在曹主任的病床前紧紧抱在一起,泪流不止。
一日之间,三口之家,阴阳两隔。没有人比医生更理解生命的脆弱,却仍然无法理智地面对这样的场面。人,毕竟是感情动物。
病房里的气氛太过沉重压得陆嘉一心口阵阵发疼,曹主任的亲戚、朋友得到消息陆续赶来。大概不需要她做什么了,陆嘉一悄悄离开了病房。
她没回科室,科室里一定也是一片悲痛,回去同样让人难过。她径直下到一楼,低着头走出电梯,撞到一个人,她连忙道歉。那人却反手拉住她的胳膊,陆嘉一抬起头才发现那人是吴湛。他应该刚从公司过来,一身黑色西装,臂弯里搭着黑色大衣。
电梯门一开,吴湛就看到她了,故意站到她的路线上。她竟然只顾低头走路,直直撞到他身上。
见她双眼红红的,明显哭过,吴湛浓眉紧皱,问;“哭了?怎么了?”
刚才她不愿在院领导和同事面前哭,更怕徐医生难过,所以一直忍着。看到吴湛,想起徐医生痛失挚爱,觉得自己还能见到他,还能和他说话,真是太好。一时间千情万绪都往上涌,还没开口,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她不说话,只是哭,吴湛不明原因,只能上下打量她是否受伤。她衣着、头发都很整齐,不像是受到了外伤,吴湛又问:“受委屈了?有人欺负你?”
透过朦胧的泪眼,陆嘉一看到他说话时眸色骤然暗沉,像是暴风雨前的乌云,隐隐还似有怒气暗涌。她摇摇头,抽泣声一声比一声大。
吴湛见她哭得厉害,知道定是发生了大事,才会让她情绪失控。现在逼问她原因,只会让她更加说不出话,不如等她哭够了再说。他看看四周,把她扶到一个人少的地方,将外套披在她身上,随后双臂收紧,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好好哭个够。
陆嘉一没有拒绝他的怀抱,现在她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胸怀,让她不那么无助。因为是他、幸好是他,也让她可以放心地哭一场。
“吴湛……吴湛……”陆嘉一无意识地叫着他的名字,纤细的手臂在他腰上缓缓收紧。
“我在,我在。”这样的呼唤让吴湛的心软成一波秋水,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他的大手轻轻在她背上拍着,哄小孩似的安抚着她。过了一会儿,陆嘉一抽泣渐渐平缓,他才轻声说:“不管什么事,哭不能解决问题,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曹、曹主任……”陆嘉一刚刚开口,又哽咽起来。她抬起头,正对上吴湛低垂的眼,眼泪再次不听话地泛滥。
吴湛抽出一只手,替她擦眼泪,“第一次见你哭得这么厉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只能抱着她。
陆嘉一想起这还是医院里,一直被他抱着不像话,自己擦干眼泪,退开了他的怀抱,却还是不住抽泣。
吴湛任凭她离开自己的怀抱,等她说话。
“曹、主、任……曹主任,走了。”陆嘉一强忍着没让自己又哭出来。
听到这个消息,吴湛也是震惊的,“怎么会!太突然了。”吴正荣的手术就是曹主任主刀的,吴湛自然知道他。
“他住院后情况一直、一直不太好,他……他不让人告、告诉我们。我今天、下班去、去看他,却……”却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陆嘉一又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见她哭得像一只虚弱的小猫,吴湛看得心里又酸又软,一伸手,又把她拉进怀里。“想哭就哭吧。”说完,在她头顶落下轻轻一吻。
陆嘉一有一瞬的愣愕,随即又觉得只是错觉,乖巧地靠在吴湛怀里,小手抓紧他的衣服。“我想回家。”
“好,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