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之
《希腊的城邦制度》这份笔记,是五哥最后的遗稿。遵照五哥的遗嘱,这份笔记在去年12月我离京前已检出交给吴敬琏同志。这份笔记,在五哥生前,我还没有读过,很想读一遍,乃商得吴敬琏同志同意,于今年春节后送到了我手里。收到后,读了一遍,随之又读了一遍塞尔格耶夫的《古希腊史》,补了必要的一课(当然是远为不够的)。读后深感自己虽然学力不逮,无力续成,但抄存一份,既可供自己今后继续学习西方史时随时翻阅,同时又为后世多保存了一份抄本,总是一件好事。笔记共约十万字,全文于昨天傍晚抄竣,总算完成了一项心愿,心里感到欣慰,但是也不可抑制地感到无限痛惜!
希腊史研究,不过是五哥十年研究计划中的一部分,一个开端。他曾对我说过,打算用十年时间,通盘比较彻底地研究(先是)西方,(然后是)中国的历史,并在进行比较研究的基础上,达成他对历史未来的“探索”。如果天假以余年,可以期望十年之后,能得到某种成果。可是,谁能意料得到,“横逆”的袭击,竟来自他自己身上的不治之症的肺癌,使他的这个研究计划还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夭折了!
然而,幸运的是他还给我们留下了这份笔记,虽然连这份笔记也还是一份未完稿。
我不知道他写这份笔记时原来的计划怎样。查阅他的原稿所附提纲,至少还有最后三节,即第六章的第五至第七节(第七、八两节,后经修改,拟合写一节)没有来得及写,连第四节也还没有写完。(均见目录)
查阅他的日记,这份笔记开始动手于1974年2月12日,5月2日以后就未再续写。其间他在给我的信中曾谈到他的“迷惑”,也就是他日记中所记的“卡壳”,打算重写。我在给他的复信中,要求他即使重写,旧稿也不要毁弃,借此可以看到自己走过来的足迹。现在,查阅他的日记,部分的重写还是有的。不过,彻底重写,也许有过这样的想法,没有来得及实现。
伯里克理斯时代,是城邦雅典民主政治发展的顶峰,很可惜,笔记到这里戛然中断,我们已无法看到他对此将作怎样的评述。我们从笔记中还知道,原来的计划,还打算对斯巴达的农奴制(即黑劳士Helots)和雅典奴隶制并存的问题有所论述,这对于阐释马克思关于论述雅典奴隶制的原意,澄清目前流行的某些含混可能有所裨益。但是,同样很可惜,他的思想和他的躯体一起已经化为灰烬了。
他所瞩目的当然远不止这些……
现代的中国人,除了教学和少数研究机构的专业人员外,懂得西方史(包括古代希腊史等)的人,为数不多。从来的历史学家,都以叙述史实为主旨,即使有一些史论,往往也是就史论史。把西方史拿来和我国自己的历史作系统的对比研究的,虽说不是创举,也实在罕见。这份笔记,不是简单的史实的叙述,也不是就史论史式的迂腐的史论,而是作对比研究的尝试,它的可贵处也许就在这里。
我对于西方史,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原来也是茫然一无所知。近两三年来,才开始读了一些西方史。乍读之下,我不能不在古代希腊的高度文明面前震惊不已(这绝不是妄自菲薄的民族虚无主义,看不起自己的老祖宗),它的繁荣的经济,它的高度的民主政治,它的自然哲学,它的灿烂的艺术文化……不仅在古代世界的历史上是罕见的,也截然不同于我国的古代历史。这一切究竟是什么使其然的呢?
身为中国人,对于自己的历史,“对于自己的祖宗,对不住,忘记了”,茫然无知,固然是一种不能忍受的难堪的羞辱;可是,如果对于西方的历史也一无所知,也就难以作历史的现实的比较,从而也就很难培养出一种鉴别能力。
研究历史,其目的无非是寻找已经成为过去的人类社会演变的历史轨迹,从而在这个基础上去探索未来。
人类社会的前景是光明的,这是肯定无疑的。然而,历史发展的进程毕竟不是一条直线,未来的前景中可以预见到的确实还存在着一些未知数,有待于继续进行探索,借以避免若干可以避免的痛苦。如果一切都已经有了现成的答案,那么,当然,这种探索就会变成完全多余和可笑的了。可惜,严酷的现实表明,事实并不是这样。
这份笔记今后的命运怎样,我无法预测和断定。也许它会像历史上并不鲜见的许多先人和他们的著作一样,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也许它可能在某种历史条件下面,居然还能被人所重视。但是,重要的不是他已经开始的这种历史研究是否有人继续下去(我当然衷心期望能有人继续下去),因为,五哥从事这种历史研究,他的本来的目的并不在研究历史。
我瞩目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