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文公十一年，巨人族鄋瞒侵略齐国，接着侵犯鲁国。鲁国的叔孙得臣前去追杀，在咸这个地方俘获了长狄侨如，并把他杀掉了。《左传》追叙了以前鄋瞒人几次被灭的情况：一次是鄋瞒侵略宋国，宋国人在长丘俘虏了长狄缘斯；一次是鄋瞒人侵略晋国，晋国人在潞这个地方俘虏了侨如之弟焚如；一次是鄋瞒侵略齐国的时候，齐国人俘虏了其弟荣如。加上鲁国的这次行动，从此这个巨人族就绝迹了。
东莱先生认为巨人族的灭亡是因为他们过于依赖自己高大的形体，是形体上的优势反而成了他们的拖累，他们到处侵略，招致灭绝。但同时东莱先生又警告说，外国人也有贤能的人，我们不可以小瞧外国人，我们切不可骄傲。
“原文”
防风氏身横九亩，不能免于会稽之诛[1]。巨无霸身大十围，不能免于昆阳之戮。久矣，形之不足恃也！造化一机，坯冶[2]一陶，阴翕阳张，万形并赋。遇川泽则黑而津，遇坟衍[3]则皙而瘠，遇原隰[4]则丰而庳[5]，遇山林则毛[6]而方。予其形者无爱憎，受其形者无恩怨。是故鵾鹏不以大自夸，蜩鷃[7]不以小自慊，冥灵[8]不以长自喜，蟪蛄[9]不以短自忧。私天地之形以为己有，固已得罪于炉锤，况敢恃之为暴耶？衣不胜而成霸晋之功者[10]，无所恃也。貌不称而擅佐汉之谋者[11]，无所恃也。形不长而专伐蔡之勋者，无所恃也。以是知无恃者存，有恃者亡。尫弱幺么[12]，未必非福。魁梧壮伟，未必非殃。有形不能使，而反见使于形，可不为大哀耶？
“注释”
[1]防风氏……会稽之诛：禹在会稽大会天下诸侯，但防风氏迟到了，于是禹把防风氏杀掉了，防风氏是巨人族。详见《国语·鲁语下》。下面提到的“巨无霸”也当是巨人族，但最终跳不出灭绝的命运。
[2]坯冶：这里与“造化”同义。坯，未烧过的陶瓷；冶，陶冶，制作。
[3]坟衍：大坡。坟，大。衍，坡。
[4]原隰：平原和低湿的土地。隰xí，湿的土地。
[5]庳：低平。
[6]毛：生长了草木。
[7]蜩鷃：蝉和鷃鸟，相对于鹏来说很小。
[8]冥灵：即螟蛉，一种蛾子。
[9]蟪（huì）蛄（ɡǔ）：一种寒蝉，寿命很短。以上鵾鹏、蜩鷃、冥灵、蟪蛄等的比喻见《庄子·逍遥游》。
[10]衣不胜而成霸晋之功者：指晋文公，他身体柔弱，但却成就了霸业。
[11]貌不称而擅佐汉之谋者：指张良，他辅佐刘邦打败了项羽。《史记·留侯世家》记载张良的容貌像妇人，“状貌如妇人好女”。
[12]尫（wāng）弱幺（yāo）么：尫，柔弱。幺么，微小。
“译文”
防风氏的身体可以横着占据九亩大的地方，但却不能免于在会稽的被杀。巨无霸的身子有十个人合抱那么粗，但在昆阳却免不了被杀戮。形体不值得依靠，已经很久了。造化就像一台机器，就像一个陶冶的窑洞，阴气闭合阳气张开，万物都被赋予了形体。遇到川流沼泽变得黑乎乎而且湿漉漉，遇到高大山坡就变得白皙而且贫瘠，遇到平原和低湿的土地就很丰饶而且低平，遇到山林就草木丰茂而且方正。赋予他们形体的造化主没有憎恶和偏爱之分，接受形体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感恩和愤怨。所以鲲鹏不以形体巨大而自我炫耀，蝉和鷃鸟也不以形体小而自卑；螟蛉不以寿命长一点而沾沾自喜，蟪蛄也不因为寿命短而自我忧虑。把天地所赋予的形体作为自己的私有，本来就得罪了在大熔炉里的造物主了，何况敢于依靠形体来做残暴的事情呢？衣服都承受不起但却能使晋国成就霸业的人，没有什么可依靠的。其貌不扬但可以出谋略辅佐汉高祖的人，也没有什么依靠。形体不高但却专有讨伐蔡国的功勋的人，没有什么依靠。由此可知没有什么依靠的人能生存，有依靠的人反而灭亡。柔弱微小，未必不是福气。魁梧雄壮，未必不是祸患。有形体却不能好好地使用，反而被自己的形体所役使，这不是很悲哀的事吗？
“原文”
长狄之种，其躯干绝异于人，是亦偶得一气之偏者耳。自缘斯以来，负其躯干，暴蔑上国[1]，每出辄败，一出而毙于长止，再出而毙于周首，三出而毙于咸，四出而毙于潞，种歼族殄，靡有孑遗，岂非形为之累耶？东方之夷，被发文身，自古及今，其族类自若也。西方之戎，被发衣皮，自古及今，其族类自若也。使长狄之种，所赋之形，与四夷等，彼将安其毡毳，甘其湩酪[2]，未必敢与上国抗衡，纵使蟊贼[3]边鄙，亦将知难而退，讵至若此极耶？惟其伟岸自伐，故飞扬跋扈，陵跨中国，块视泰华，垤视城郭，蚁视甲兵[4]。兄踣[5]于前而不悛，弟仆于后而不止。挫愈奋，败愈张，非覆宗绝祀，荡无炊火，未有晏然而不为诸华之害者也。貔虎之猛，形实驱之；犬马之驯，形实束之。长狄族类，岂皆好为暴哉？一受长狄之形，虽欲已，而有不能自已也。心为君，则形为臣。形为君，则心为臣。同是貌也，仲尼圣而阳货狂[6]。同是目也，大舜仁而项籍暴[7]。赋其形者，非有异，特制其形者不同耳。苟长狄能制其形，则必能保其形矣，岂至身首异处而为万世戒哉？小心翼翼，徽柔懿恭，见者忘其十尺之高，是亦西夷之人也，议者勿谓狄无人。
“注释”
[1]上国：指中原各国。
[2]湩（dòng）酪：奶酪。
[3]蟊（máo）贼：蟊，本指一种害虫。蟊贼，指为害，扰乱。
[4]块视泰华，垤（dié）视城郭，蚁视甲兵：把泰山和华山看成是土块，把城郭看成是蚂蚁堆，把战士看成是蚂蚁。垤，蚂蚁穴堆。
[5]踣（bó）：向前倒下，跌倒。
[6]同是貌也，仲尼圣而阳货狂：阳货，即阳虎，是鲁国权臣季氏的家臣，势力很大。他的相貌和孔子很像，孔子被围困在匡地的时候，就是因为被当地人误认为是阳货。
[7]同是目也，大舜仁而项籍暴：项籍即项羽，为人比较残暴。据说他的眼睛和舜一样，是重瞳子，即双瞳孔。《史记·项羽本纪》：“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
“译文”
长狄的种族，他们的躯干和其他人很不一样，这也只是偶然得到了一种不正常的元气而已。自从获得这个条件以来，凭借他们的躯干，极其蔑视中原各国，但每次军事行动都失败，第一次在长止被歼灭，第二次在周首被歼灭，第三次在咸被歼灭，第四次在潞被歼灭，种族都被灭绝了，没有任何遗留，这难道不是形体成为他们的拖累吗？东方的夷人，散开头发，在身上刻画花纹，从古至今，他们的族类还没变。西方的戎人，散开头发穿着皮衣，从古至今，他们的族类还没变。如果长狄的种族被赋予的形体和四夷相同，他们就会安居在毛毡帐篷里，甘心地享受奶酪，未必敢于和中原各国相抗衡，即使是偷袭掠夺边地，也会知难而退，难道会到这种绝境吗？正因为他们身材高大而骄傲，所以飞扬跋扈，欺凌中原各国，把泰山和华山看成是土块，把城郭看成是蚂蚁堆，把战士看成是蚂蚁。哥哥在前面跌倒了也不改悔，弟弟在后面仆倒了也不停止。受挫了还更奋发，失败了还更嚣张，如果不颠覆自己的祖宗、断绝祭祀，以至完全没有人烟，就不肯安安静静地不与华夏各国为害。皮貔和老虎很凶猛，实际是形体驱使它们这样；狗和马很温驯，实际是形体束缚了它们。长狄的族类难道都爱好残暴吗？一旦接受了长狄的形体，虽然想停止，但却不能控制自己。内心作为个人的君主，那么形体就是臣子了。形体作为个人的国君，那么内心就是臣子了。同样的相貌，孔子是圣人，而阳货却是狂人。同样的眼睛，舜帝很仁慈，而项羽却很残暴。赋予他们形体，没有什么差异，只是控制他们的形体的内心不一样罢了。如果长狄人能够用心控制自己的形体，那么必定能够保护自己的形体了，难道会至于头和身子被人割断而且分开，以至于成为千秋万代的训诫吗？小心翼翼，善良温柔，美好恭敬，见到他们的人都忘记了他们有十尺高的身材，他们也是西方夷族人，议论的人不要说夷狄没有人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