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满山大火,丁茂盛请齐宇注意一个情况:目前山腰处的输电铁塔极其危险,是现场和场外领导共同注意的焦点,但是还有一个重大危险绝对不容忽视。
他指着铁塔顶端的电线。有三条粗大的电缆从电厂伸出,凌空而起牵上高耸的铁塔,由于重力与坡度制约,这三条电缆并非笔直穿越空中,它们在山腰间弯出一条弧线,由低向高,弧弯的垂点最靠近地面,离山坡最高的树梢也还有一段距离。此刻满山树木尽在燃烧,火势凶猛,火焰有如巨兽,从高高低低所有树梢上腾起,远远看去已经是在电线之下跳跃。
丁茂盛说,此刻一侧是满山大火,一侧是开足马力发电的厂区,三条凌空穿越的输电线里流动着巨大的超高压电流,持续不绝,没有一刻中止。电流本身就是巨兽,一旦失控,其强大与危险决不亚于火焰。
丁茂盛将这只巨兽交给了齐宇。
6
我的手机响铃,是吴进的电话。
“陈科长,我们到哪里找你?”他问。
我让他把车停在南湾电厂大门旁等候,有人马上会去找他。
他把他的车牌号码用短信发给我,我立刻转发给另一部手机。此前我已经悄悄安排好一个人,接到短信后他会如约开始活动,该活动性质很难界定,相对于此刻后山的救火行动,不妨将其调侃为“救人”,其后果难料,只能听天由命。
这件事必须交由他人出面,尽管我们近在咫尺。
丁茂盛与齐宇交接时,声称自己要立刻赶回市区,因为书记交代他回后方坐镇,医院里还有一位老师大限将近,他想争取时间去看最后一眼。其实丁茂盛只是虚晃一枪,他上了轿车,轿车从后山火场边开出,并没有离开电厂,开到厂区另一侧就悄悄停在路旁,挨着厂房高墙。丁茂盛没有下车,坐在车里等待,从我们停车处可以就近观察后山火情,以及救火行动展开情况。
丁茂盛已经交出指挥权,获准离开,这里已经没有他太多事情。如果大火被扑灭,他不算有功劳,万一现场失控发生重大意外,首当其冲也已经不是他,他悄悄留在电厂没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似走还留,守在大火近侧?
因为他放不下,同时心存顾忌。如他自认,此刻他胆小如鼠。
表面上他还显得平静,坐在后排,一声不吭,闭目养神。我陪领导坐在车里,虽然也不吭一声,却非无所事事。我在车前座紧张运作,不事声张,悄悄“救人”。这项活动的过程不需要多汇报,只要结果,无论结果如何,它都充满变数。
我的手机“嘀”地一响,是短信通知,结果终于到达。
“已办妥。”
该反馈来自我托付的人,表明“救人”活动按计划进行,目前没有意外。我的托付人只是按我安排行事,有如市人大王主任的秘书帮我打个电话,于他们属举手之劳,且不知内情,如果发生问题,不需要他们承担什么责任。
我的“救人”计划说来并不复杂:吴添兄弟的车到达南湾电厂后,我托付的这个人会安排周文津与詹彩云坐上一辆越野车,到电厂门外与之会合。身穿工商人员制服的周文津将走进吴的轿车,周文津身上带有一个信封,内装一万元,这一万元将在车上退还给吴添。周文津要表明这笔钱不该拿,因此主动退还,完璧归赵,请吴添妥为查收,其他事情无须多言,丝毫不要涉及吴添在区检察院是否供出谁来。而后周文津夫妇立刻离开,越野车会把他们送达市医院,回到弥留之际的詹老师身边。
吴添拿到的这一万元退款数额不大,却相当烫手。这笔钱已经由他自己向检察院检举为贿款,不好私自回收,他之所以隐身不让周文津找着,也是防着这个。周文津在我帮助下见到吴添,退还款项,吴添将左右不是。如果他把这笔钱上交检察院,周文津马上会被追查,办案人员走漏风声也将面临调查,吴添本人脱不了干系,事情肯定闹大。如果不想闹大,吴添只能一声不吭。那样的话,一旦周文津案发,坚称贿款已退,办案人员找过来核实,吴添怎么办?他有两个选择:矢口否认,则事情会被周文津摊开,吴进作为退款见证人会被牵扯进来,而且越扯越大。如果不把事情闹大,吴添只能认下退款,改口翻供,承认自己检举失实,其翻供理由可以说是记忆出错,或者对周文津有意见等。一万元毕竟数额不大,吴添不至于因为这一改口受到重惩,权衡利弊,与其闹得沸沸扬扬,影响自家兄弟仕途,不如自己担起来,自作自受。
但是事情也可能恶性发展,越闹越大,直至牵扯到“陈科长”也就是我,以及我后边的丁茂盛。所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变数不得而知,到了非人力所能为的时候,只能听天由命。
在我依靠手机与短信默不作声紧张操作“救人”之际,丁茂盛一直靠在轿车后排闭目养神,似乎完全置身事外。
“完事了?”他忽然直起身,发话询问。
“是的。”
他可谓洞若观火。
“我老家有一句俗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说。
该俗话流行范围很广,不仅领导老家有,我老家也这么说,其意思很浅显:哪一个人该死,他总归得死,跑得过这一次,跑不过下一次。我擅长揣摩,以我浅见,此刻领导引述该俗话,像是为周文津而发,其实兼及自身。
我说:“周文津也许能接受一点教训。”
他不吭声。
周文津要能改过,本次“救人”多少有点效用,不过这种人金盆洗手的几率不大,这一次侥幸脱身,可能意味着下一次再来,那么他终究跑不过十五。丁茂盛心知肚明,但是在詹老师过世前夕将其女婿弃之不顾,他于心不忍。此刻不仅詹老师大限将近,丁茂盛自己前景堪忧,初一尚且难过,何谈十五,他能够为老师做的已经不多了。
他问我:“小陈不担心吗?”
我承认自己很担心。这件事可能留有后患,但是我愿意承担。
“你为什么?”
我告称没有多想。跟随领导这么多年,很多时候我会感觉自己并不存在,成了领导的一个变身,或者一个附件。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有过那种感觉。”他调侃,“我说过,小陈本质上是个好人。”
他让我要有信心,我还年轻,来日方长,如果注定要受一点波折,那不一定是坏事。他相信我终会走出各种阴影,包括他所造成的。
他很少跟我如此交谈,这些话像是临终遗言,听来感觉特别沉重。
有一个电话突然打到我的手机上,来自陌生号码。我急忙接听,却是刘工。
刘工问:“丁书记在哪里?”
我告诉他丁书记另有要务,火灾现场交给齐副市长指挥。刘工有什么问题,请直接向齐副市长报告。
刘工说:“我找过了,我很担心。”
“是什么情况?”
他担心的恰巧就是丁茂盛离开之前交接给齐宇的那只巨兽。
“只怕万一啊。”他着急。
刘工害怕什么呢?正常情况下,输电线路里的巨兽并不可怕,有如被关在铁笼子里的猛狮。无论电压多高,电流多大,它只在电线里流动,电线的周围是空气,空气是绝缘体,电流不会越出电线击穿空气打到地面,不会危及地面设施与人员。但是此刻满山大火,救火过程中又不能停电,万一高压水龙喷到电线上,水是导电体,有可能造成短路,强大电流在一瞬间通过水流打到地面,地面密密麻麻都是救火人员,其中很多是缺乏防护不懂自救的非专业人员,极端情况下,超高压大电流会把救火队伍击倒一地,大批人员触电身亡。
我说:“刘工,请你跟丁书记说。”
我把手机交给了丁茂盛,因为事关重大。
丁茂盛接听电话,嘴里“嗯嗯”有声。过一会儿他把手机关上,还给我。
我试探,问是否要给齐副市长打个电话,表示对这件事情的重视,请齐副市长注意刘工的反映?丁茂盛没吭声。推开车门下车站在路边,我跟着下去。
他看着山上的大火,突然提起下午高速公路车祸的身亡者。
“车祸前我看见他的脸,转眼他就死了。”他说。
死者生前最后的表情也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极其清晰,其惊恐茫然之状我将终生难忘。这个人已经死了,我们没有责任,他撞到别的车上。此刻丁茂盛面对的情况差不多,无论有多少人在火灾现场触电身亡,丁茂盛并无责任,他已经躲开了。
“咱们走。”他说。
他坐上轿车,吩咐小张立刻发动车辆。
“回市里吗?”
“到后山。”
他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在劫难逃,注定与死亡相伴。大路上躲开了,大火里躲不过,弄不好这里会死一地,有如经历一场战争。他已经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特别害怕眼前出现这种场面。
我们再次回到火灾现场。这时夺取输电铁塔的强攻已经开始,基本按照此前丁茂盛确定的部署进行。消防官兵与救火队伍与大火展开搏斗,扑救战斗极其艰苦。
齐宇看到丁茂盛归来,苦笑:“丁副书记,情况很不乐观。”
齐宇对刘工反映的电流问题没有掉以轻心,他特地做了交代,消防水龙尽量往低处打,绝对不要往电线上冲。
丁茂盛说:“这种事只怕万一,稍稍失手无可挽回。”
“怎么办呢?”
“队伍先撤下来。”
“铁塔呢?铁塔怎么办?”
“听天由命吧。”
“我们没法交代。”
丁茂盛说:“你坚持了原则,但是我做了决定。就这么说吧。”
丁茂盛重新接管指挥权。
救火队伍撤下山坡,回到了原先的守卫线。
7
大火燃烧了整整一夜,凌晨时分火势减弱,苦守一夜的消防队伍开始进攻,大火终被扑灭,输电铁塔安然无恙,救火人员无一死亡。
詹老师在医院里停止了呼吸。
丁茂盛接到凶信,迅速驱车离开南湾电厂。现场善后交给齐宇,包括排查起火原因,这些事不再需要丁茂盛去管,他也顾不着了。
一路上他一声不吭,手机被他关闭。没有任何声响,但是我能听出他心情很不平静,我能就此揣摩出一二。
尽管救火侥幸得成,他的转机却已丧失。他本来前景堪忧,现在他又给自己套上两条绳索,不是衣橱里结好脖套的两条西装领带,是本次救火和所谓“救人”,它们都可能受到追究,成为他必须承受的严重问题。说到底是他拿起绳套把自己套进去的,他怪不了谁,那就听天由命吧。
但是他到医院送别死者时,心里会有一丝宽慰。无论以往他都做过些什么,他认为这一次他做的是一件好事,可以去面对一位死者。在这样一个好人去世的时候,应当做这样一件好事去告慰她。火已经扑灭,没有人死亡,生命最为可贵,人死不能复生。在死亡面前,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