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增援力量开始赶到,附近村民扛着锄头、砍刀甚至扫帚等扑火器具进入厂区,聚集在后山脚下,由村干部和消防人员带着清理现场,开辟隔离带。山上火焰猛烈,还好风势不改,消防车的水龙头压制火场下缘,防止火焰越界。只要隔离带开辟好,不让大火烧过来,电厂发电不受影响,那就保住底线了,不会有大事。
丁茂盛问:“是这样吗?有没有其他问题?”
场上诸位官员面面相觑,似乎就是这样了。
丁茂盛却不放心,担忧无尽:“我能指望运气这么好吗?”
一位电厂技术人员支支吾吾一阵,终于提出了一个问题。
“这个,这个。”他口气不太确定,“那铁塔受得了吧?”
大家不约而同,赫然色变,一起扭头去看山上的大火。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火光映红夜空,有一个庞大物体在山腰间时隐时现,伴着满山熊熊烈焰。
那是一座超高压输电铁塔,它巨大的塔身立于山腰一座坚固的塔基之上,高耸的塔顶直插天空,塔尖处牵着一组粗大的输电电缆,电缆端点从电厂发电区域牵出,连到铁塔顶上,从高空跨过后山,联结到厂区外的另一座铁塔,一站站远远而去。南湾电厂十二台大型发电机组开足马力发出的强大电流,全部沿着这组输电线路,通过电网输送到全省各地。
山上大火虽猛,高度有限,烧不到铁塔顶端的输电缆线,电力输送不受影响,但是铁塔塔身在烈火包围之中,如果铁塔下部被烈火烧毁,或者只是烧软,巨大的铁塔就会因之倾倒,输电线路将被拉断,南湾电厂所有发电机组将被迫停机,一起重大停电事故将不可避免。
提出问题的技术人员姓刘,是电厂技术部门一位工程师,人称“刘工”。他重复表达自己的担心:“那铁塔受得了吧?”
丁茂盛发问:“谁告诉我?这里谁知道?”
场中诸位没人应答。
董书友迟疑道:“那么重的铁塔,成千上万吨的粗铁架,不会吧?”
丁茂盛问:“美国9·11是怎么搞的?两座摩天大楼是泥巴搭的?”
大家都记得那个举世震惊的大灾难,被劫持的民用飞机撞入摩天大楼,飞机残骸及所携大量汽油在大楼撞损处猛烈燃烧,产生的高温融化了摩天大楼的钢铁框架,钢铁框架变形变软到一定程度,再也支撑不住大楼巨大的重量,两座摩天大楼相继倒塌。
丁茂盛要知道后山输电铁塔能否顶住大火,会不会如9·11灾难里摩天大楼的钢铁框架那样毁于高温。他指着提出问题的刘工,要求给出答案。
刘工摇头:“这个我不知道。”
“你得知道,你还得告诉我。”
丁茂盛需要两个时间,一是后山这片大火的燃烧时间,还有铁塔在大火里可以支撑的时间,它们分别是几个小时?这两个时间必须算出来,因为生死攸关。怎么去算,请电厂领导与工程师、技术人员商量,无论如何尽快拿出,哪怕只是一个参考性数据。
“你提出问题了,证明你有脑子。”丁茂盛表扬刘工,“你再动动脑筋,你肯定会有办法算出来。”
刘工表示,可以根据钢铁支架的截面积,火焰温度以及承重情况,测算一下铁架在大火中能够支撑的时间。但是这片火海的燃烧时间,火势将如何变化很难测算。
他说的是实情。我们眼前是一个自然状态下的火场,不是实验室锅炉里一块燃料在燃烧。后山火海中燃烧的是树木和茅草,这座山土质肥沃,植被繁茂,原本是附近村庄村民打柴割草所在。数年前南湾电厂在此地征地建电厂,后山被划入厂区,厂区周边安有铁丝网,插有警示牌,不允许无关人员进入,但是附近村民依然千方百计潜入后山打柴割草,不惜损毁铁丝网及相关设施,厂方与村民间曾因此发生过许多纠纷。后来厂方花本钱建起一道高大坚固的围墙,把后山与外界隔开,村民们再也无法越界打柴,这一高墙被厂方和开发区官员笑称为“长城”,它的建立有效防止无关人员进入,消除了来自外界的隐患,却也让后山处于放任状态,数年间林木郁郁葱葱,植被茂密,茅草丛生,林间山间堆积了大量的枯枝落叶,层层叠加。火灾发生之前,丁茂盛来到此地参观,为什么会提醒电厂注意防火?并非他先知先觉,只因为他看到满山可燃物质,视为隐患。当时本市持续干旱已久,各地火烧山事件屡屡发生,难免丁茂盛担心。
结果它真的燃烧起来,它可以燃烧多久实很难判断。树木柴火的燃烧时间也许可以大体估摸,但是天气和风向变化无从得知。
丁茂盛坚持:“无论如何,你们给我一个估计。”
刘工带着几个技术人员与消防中队长跑到一旁去商量估算。十几分钟后他们拿出粗略答案:他们认为铁塔支架在这样的大火中至少可以支撑六七个小时,但是这一山大火如果不能有效扑灭,可能将燃烧整整一夜,前后持续时间在十个小时以上。
丁茂盛骂了一句:“该死。”
按照这几位准专业人士估计,大火燃烧时间有可能超过铁架的承受时间,这就是说,不把大火及时扑灭,铁塔有可能在火中倒塌。事态如果发展到那个程度,丁茂盛作为现场最高指挥官罪责难逃,如土话形象表述,他必死无疑。
我的手机忽然响铃,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顿时发蒙:屏幕显示的来电者是丁茂盛,此刻该领导正在我面前跟那几个人算计大火呢。转瞬间我明白了:这个电话是从领导家里来的,一定是他夫人。
我赶紧接电话。果然不错,是领导夫人。丁茂盛的夫人姓郑,儿科医生,原在省立医院,随夫来到本市,在市医院工作。
“小陈,你们在哪里?”她问。
我告知了情况。
“他手机怎么关机了?”
“哎呀,一定是没电了。”我说。
自我们到了火灾现场,丁茂盛的电话持续不断,其手机电池的坚持时间我大体算得出来,差不多到限了。
“郑医生有事找丁书记?”我问。
“他不是要去医院吗?跑到电厂怎么没说一声?”
我忽然想起詹彩云,电话里哭泣的年轻女子。
“是詹老师打电话找您吗?”
“她在我这里。”
“她母亲怎么样了?”
“很严重。”
我告诉她,此刻丁茂盛在火灾现场,事情很急。一会儿我会把郑医生来电情况向领导报告,请领导给夫人回电话。领导原定九点左右到医院,我知道这件事。因临时接到通知,赶到这里指挥救火,今晚他肯定是去不了了。
郑医生说:“行,我告诉他们。”
我问:“还有谁啊?”
“小詹夫妻俩都在这里。”
4
我初当秘书的那段时间,有一个星期天上午,丁茂盛打来一个电话,让我与司机小张一起去他那里,接他到市二中拜访一个人。
我问:“要我通知校长吗?”
“不必,私事。”
十几分钟后我们到了领导宿舍楼下,我乘电梯上到六楼,按领导家门铃,看看是否要做什么。果然有些需要:郑医生备了一箱苹果、一桶花生油让领导带上,作为拜访礼物,由我负责搬运。
我们去了市第二中学,学校位于城市东南角,那一带发展较差,道路坎坷,设施破旧。学校里的环境也不好,校后院有一排平房,为教工宿舍,该宿舍区杂乱而拥挤,感觉就是一处城市贫民窟。
我在那里认识了詹老师。詹老师实有两位,一老一小,为母女,女随母姓。丁茂盛隆重探望的是老詹老师,该老师已经退休,与女儿、女婿一起生活,小詹老师及其丈夫都在市二中任教,他们生了一个儿子,时两岁,一家三代四口,挤住于一间平房。已退休的老詹老师是省城郊县人,在乡村中学任教多年,早年间詹老师曾为初二某班班主任,开学之初班上有一位学生辍学,原因是家庭困难交不起学费。詹老师整整进行一个月家访,天天晚上到该生家里说服家长和学生本人,最后以自己的工资垫交学费,让该生回到课堂。这个学生就是丁茂盛。
詹老师的丈夫早亡,她生有一子一女,其子在省城工作,其女詹彩云就读师范大学时与同学相恋,毕业后随男友到本市任教,在本地结婚生子。詹老师退休后从省城迁居本市,与女儿一家共同生活。当年被她拉回学校读书的辍学学生丁茂盛此时已经出人头地,成了一方领导。
这位詹老师给我留下很深印象。一个六十多岁的瘦弱女子,头发花白,戴着一副眼镜,脸上微笑,面相平和而善良,看起来很普通,却让人感觉亲切。詹老师很本分,丁茂盛上门看望,她非常高兴,但是总担心丁茂盛事多,怕耽误他时间。丁茂盛问她可有什么需要?她说自己和家人什么都有,让丁茂盛不必为之操心。事实上,这一家人的生活相当困窘,什么都缺。丁茂盛指着客厅里的旧电视机,说这个也该换一换了。詹老师说不必换,图像还挺清楚的。她告诉丁茂盛,所有电视节目里,她对本地新闻最为关注,因为里边经常有丁茂盛。电视里看到丁茂盛在主席台上讲话,她会想起他在学生桌后边举手发言的情形,那时候感到心里特别满足。
丁茂盛感叹:“那时我可不算好学生。”
詹老师不同意,说丁茂盛小时候脾气不好,个性倔强,会跟人打架,学习成绩不拔尖,但是她认定丁是好学生,因为他是非分明,知道努力,打架多是为他人抱不平。
丁茂盛哈哈:“看来本质还不错,长大了才有些变。”
我们在詹老师家坐了半个来小时,丁茂盛接到一个电话,书记有事相寻,他匆匆告辞,走之前留了话,让詹老师及其家人有事尽管给他打电话,找不到他就通过我联系。詹老师拍着他的手背,连说自己都好,不需要丁茂盛为她操心什么。
事后丁茂盛对我感叹,说一个好老师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当年詹老师对他之恩,不仅在于让他回到课堂,给他资助,更在于言传身教与开导。詹老师以其善良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好人,还以希望来鼓励他。当时她就断言,总有一天丁茂盛会考上大学,会有出息,他会做很多事情,做的都是好事,立身留名。
“她的期待似乎太高了点。”丁茂盛自嘲,“不过我记住了。尽管不尽都是,毕竟做过一些好事。”
我洗耳恭听该领导独白,一声也不敢吭。
不久,有一天詹彩云忽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和她爱人想见一见丁茂盛。我马上向领导报告,当晚领导即在自己的办公室见了一对年轻人。
詹彩云的丈夫叫周文津,在市二中当物理老师,人很精明。他向丁茂盛承认,他们夫妻俩是瞒着老人来找领导,因为老人知道了会不高兴。老人不愿意他们麻烦领导,但是他们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自己偷偷来求。
丁茂盛问:“你们有什么要求?”
他们希望能搬个房子。目前住的平房拥挤、潮湿。詹彩云的母亲腰腿不好,房子里湿气重,挤得转不开,对老人的身体很不利。
丁茂盛问:“还要什么?”
周文津想换个工作,不要两夫妻都当老师,他希望能到政府部门工作。
丁茂盛很干脆:“你们把母亲照顾好,这两件事我给你办。”
丁茂盛通过市教育局,在教师解困房里给詹家安排了一处新宅。周文津则被调到市工商局属下一个事业单位,周文津是理科出身,懂计算机,那里用得上。
丁茂盛该出手就出手,不顾忌别人说什么,他就是那种脾气,有恃无恐。他对詹老师一家非常关照,逢年过节,有空会上门看看,没空也要打打电话,或者让我代替他去探望。詹老师家人有什么要求,基本是有求必应。在我记忆中,詹老师从未向他提过什么,詹彩云也属老实厚道,他们家女婿比较敢开口。丁茂盛并不在意,只要詹家人提出来,他是能帮则帮。他说自己能够走到今天,外人都讲万超,其实如果没有詹老师,他走不到万超身边,可能现在还在家里种地,如他的两个兄弟。
半年多前,有一天上午,詹彩云突然来到办公室找丁茂盛,事前没有电话联系。那天丁茂盛参加常委会,不在办公室,我接待了小詹老师。我看到她神情异常,问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她忽然眼眶发红,眼泪落了下来。
她母亲近来身体不舒服,她把母亲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患了肠癌。
丁茂盛听到情况,立刻赶到詹家探望,亲自给医院院长打电话,安排詹老师住院,请院长组织专家会诊。领导如此重视,医院自然认真,他们联系省里专家专程来到本市会诊,为老人做了手术。这个手术很成功,但是老人身体太弱,加上病程已经到了晚期,医生们回天无力,术后老人每况愈下,一直卧床不起。
前不久,万超案发,外界盛传丁茂盛出了事情。有一晚间詹彩云给我挂来电话,说她母亲想见一见丁茂盛。我立刻报告领导,领导担心是老人不行了,放下手中事情,带着我急忙赶到医院。到了住院病房,看到老人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一望而知时日不多,但是也还撑着,没显得特别异常。丁茂盛问老人找他有什么事情?她只说想看看他,看到他就放心了。
老人的女儿在病房外偷偷告诉我,老人是听到了一些传闻,加上接连几天没看到丁茂盛在电视新闻里露面,她很不放心。
离开医院后我把情况报告了领导。
丁茂盛神情黯然:“她支持不了多久了。”
丁茂盛交代我替他多到医院看看,让我告诉小詹老师夫妇,无论他们听到什么,都不要去惊扰老人。老人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不要让她经受意外打击,承受失落与失望,一个好老师即将离世,家人和相关者有义务让她觉得满足,走得安详。
我知道他心里感觉非常不好。詹老师一直以他为骄傲,一直为当年把他拉回学校而自豪,也许他被詹老师视为从教一生的最大成就。在老人生命行将终结之际,如果他出了事,老人发现自己错了,会是一个巨大痛苦。让老人带着他给予的巨大痛苦辞世,他将此生难安。
但是世事难料,有时候确非人力所能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