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市长郝志国涉案被带走前有意调侃,要陆承家“坦白交代”,说陆承家“有经验,不是第一次”。他是嘲笑陆承家曾身陷经济案件受审,讲的就是开发区钓鱼故事。那一次开发区正副主任被从主席台上接连带走,其过程就像一出戏,其影响有如突发地震,一时成为机关内外、街头坊间的热门笑谈。陆承家是戏里的角色之一,如此粉墨登场,成为广大干部群众茶余饭后的谈资,无疑已经身败名裂,他在云梯上费尽心力,晃晃悠悠循梯而上,至此画上句号,谁都认为他已经掉落、行将终结。
陆承家之涉案与“大口”有关。
陆承家在开发区工作的第二年,区里实施供水扩建工程,这个项目单子很大,按规定进行招标,省内有数家工程单位参加竞标,其中有个工程公司老板跑到办公室找陆承家,要他给予关照,被陆承家当场拒绝。
这个老板就是后来出了大事的刘江南。陆承家跟刘江南其实早在几年前已经有过一次邂逅,但是彼此未曾谋面:刘江南原为省人防办处长,他喜欢打扑克,有位牌友张策是县电力公司老总,当年夏天为了这个张策,陆承家和郝志国差点在办公室开打。刘江南与郝志国关系非同寻常,他们是发小儿,都出自省城大院,刘父比郝父资格更老,提携过郝志国的父亲,刘江南和郝志国从小玩在一起,关系极铁。刘江南不上三十就当了处长,本来仕途看好,但是此人好色,****被扣,事发后上进无望,转而下海,办了一家万安公司。刘江南下海之初,恰郝志国在县里掌权,给了几个工程,帮了他一把,而后刘江南听说市开发区有项目,专程跑来找陆承家,开口抬出“郝书记”,声称郝志国让他找陆承家。
陆承家拒绝过问他这个事,理由是管不着。陆承家在此地排名老三,主管机关内部事务,学习宣传精神文明之类,工程项目归主任管,请直接找主任去。
“找过了。”刘江南骂娘,“这家伙早晚要死。”
陆承家说:“谁******早晚不死?”
刘江南在陆承家的办公室用手机给郝志国打电话,让郝志国跟陆承家说,其实多此一举。陆承家奉行“小心大口”政策,无论郝志国官当得多大,陆承家不尿他,其时郝志国也管不着陆承家。但是表面上陆副主任跟郝书记还得客客气气,毕竟已经有些历练,知道不能太意气用事。
郝志国在电话里没多说,只让陆承家有可能时关照一下刘江南。陆承家表示这个事确实管不着,郝志国也干脆:“管不着就不勉强。”
郝志国还开了句玩笑:“六副主任当起来过瘾吗?比六副县长好玩?”
陆承家说不好玩,感觉一般。
“怪你自己。”郝志国说。
陆承家把刘江南一口回绝,但是并没有完全不管。隔天陆承家就把刘留给他的万安公司介绍材料转交给主办科室,请他们按规定处置。陆承家管不了刘江南是否中标,帮助转一下材料还是做得到的,陆承家对找到他头上的工程单位一向都这么帮,对刘江南也应一视同仁。陆承家知道自己此举并无多大意义,相关材料主管科室早就有了。
不久工程招标,刘江南的万安公司落败,中标的建筑工程公司是本市企业,老板姓李,说话有点口吃,绰号李大舌头。外界把招标结果形容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刘江南的公司总部在省城,上层关系好,但是不比李大舌头在本地根基深。
李大舌头刚刚中标,立刻有人写举报信,称招标暗箱操作。开发区领导开会讨论,陆承家认为既然有人反映,应当组织核实,主任没有同意。主任说,市里一位领导亲自给他打过电话,要求注意扶植本地企业,别看李大舌头说话口吃,人家有来头,几封匿名信怕什么,让他们写去,咱们不要自讨苦吃。
却没想到事情恶性发展,半年多后李大舌头被拘,办案人员得到一份送贿名单,开发区大大小小二十余位干部受贿,正副主任三人统统在册。
于是他们三条鱼被从主席台上一一钓走。
后来陆承家才知道,李大舌头出事,连带着拉出他们一窝,都因为刘江南。这条强龙在招标中落败,咽不下这口气,决意报复。他居然买通李大舌头的一个亲信,搞到了线索和证据,包括那个名单,一起贿赂大案因此发作。
陆承家在李大舌头名单上有八万贿款,陆承家坚决否认拿过这笔钱,但是名字数额赫然在册,李大舌头也一口咬定给了。陆承家执意顽抗,让办案人员非常恼火,他们加大审问力度,搜查陆承家的办公室和住宅,寻找这笔贿款的线索及下落。办案人员还问起刘江南,陆承家为刘江南转材料的情况已经被他们掌握,他们怀疑陆承家“吃了原告吃被告”。陆承家承认刘江南曾找他帮忙,却没谈及郝志国那个电话,并非因为陆副主任对郝书记感情深,只是不愿因此让事情复杂化。
陆承家被办案人员穷追不舍,面临“抗拒从严”之境,刘江南跑去找郝书记喝酒,庆祝自己出了一口鸟气。酒席中刘江南提到陆承家所拿八万元是封口费,陆承家曾主张调查李大舌头,拿了封口费才不再吭声。郝志国摇头道:“这个事不像那个六。”
郝志国认为陆承家有点小脾气,要么不说,说了就不会拿钱住嘴。陆承家根基虽浅,却是眼小心大,区区八万就消灭了?不会吧?
刘江南提到陆承家一声不吭替他转材料,被疑吃了原告吃被告,郝志国大笑。
“这才像他。活该。”郝志国说。
郝志国发话,让刘江南去把事情搞明白点,他对陆承家到底怎么回事感兴趣。
刘江南把他收买的线人叫来追查,发觉有疑问:李大舌头给几个头头儿送贿的细节都比较清晰,唯有对陆承家比较模糊,时间上也有差别,起初说的与后来说的不一样。
疑问被提供给办案人员,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最终案情水落石出:李大舌头确实给陆承家准备了一笔封口费,这笔钱交开发区主任亲自处置,该主任比较贪心,可能觉得无须顾忌陆承家的嘴,就把它连同李大舌头给的二十万贿款一并私吞。案发后,主任担心案值增加加重处罚,绝口不提,李大舌头也含糊其词,只说钱都送出去了。直到发现疑点,办案人员下力气再追,两人才说了实话。
陆承家得以解脱。李大舌头案让开发区三套车倒了两套,下边科室主要负责人也无一幸存,全都涉案,只有陆承家硕果仅存,先抓后放,独具戏剧效果。出来后陆承家被宣布主持工作,一个月后被誉为“查腐败查出个优秀干部”,经考核任命为主任。
劫后逢生,陆承家在云梯上进了一步。但是他只当了几个月主任,椅子还没坐热就被人一把拎走:郝志国提拔为市政府副市长,陆承家被确定接任********,因为他曾当过那个县副县长,熟悉该县情况,并因刚在腐败案中被查成优秀干部。
郝副市长是这一接任的一大推手。
他笑话陆承家:“六书记,我尿过的地方让你去尿。”
陆承家的感觉非常复杂。受到重用自然高兴,宿命感也油然而生。他应当小心某个“大口”,但是他无法摆脱命运,这是现实。所谓宿命并非凡事命中注定,而是必然,像他这样的人,生活在这样的时段和地方,必然要遇到这么一些人和事,这就是命运。
因此他注定隐隐作痛,无以摆脱。
5
二审维持原判。陆承家说,他不觉得意外。
李医生提出了几个选择,选择非常有限,对陆承家无一轻松。陆承家表现得很坦然,因为他对自己依然坚信。
“最终总会过关,我一向如此。”他说。
李医生说:“你需要尽快做出决定。”
医生提出的几个选择中,陆承家倾向于做肝移植。他感觉李医生并不特别推荐这个方案,但是他比较重视它,因为它有两种可能,或成或败,败的话一了百了,成的话则为陆承家争取了时间,数年甚至十数年。他需要这些时间,他还坚信自己可以得到它,这是命运应该给,也会给他的。
李医生说:“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风险很大。”
陆承家说:“我会仔细斟酌。”
“供你考虑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一点无须提醒,“贵体”自知。
事实上,早在几年前,陆承家右下腹的感觉已经发生变化,隐隐作痛依旧,不时还伴有一种抽痛。那种抽痛无来由,随时随地可能发生,不经意间,突然针扎一般在右腹下一刺,让陆承家浑身发紧,紧接着立刻又消失不见。
在陆承家的记忆中,这种感觉变化始于他到县里任职,接下郝志国的摊子之后。那一次任职是他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于“贵体”变化也基本相当。
接任书记无疑是一次特别重用,陆承家曾经设想过自己的很多可能,却从不敢想自己会有这样的幸运,如果没有郝志国的力荐,他不可能有这种机会。时郝志国的父亲已经从省委副书记位子上退下,身居二线,在省内的影响仍然十分强劲,郝志国本人已经走上高位,前途不可限量。作为前任********,刚升上来的市领导,郝志国可以就自己的继任人选发表意见,他的推荐虽然不是决定性的,分量却相当重。
陆承家回到自己当年起步的县城,感觉十分复杂。有一天他特地去了县政府大楼,重访自己当副县长时的办公室。由于办公条件改善,会议室边比较嘈杂的这个房间已经不再安排给领导办公,摆进了两排沙发和茶几,布置成会议室附设的休息室。陆承家看着休息室粉刷一新的墙壁,回想那个电力紧张的夏天,他把郝志国按在墙边,拿两个手指头威胁的情形,一时恍然如梦。
真是想鬼鬼到,隔天上午郝副市长亲临本县。
郝志国是本县老领导,刚刚前去市政府履新,陆承家是新任********,刚刚接手工作,新老两任书记之间,无疑有不少事务需要交接。确定任职之后,陆承家给郝志国打电话,请示郝副市长有什么交代?能否拨冗接见?郝志国一听就哈哈,说老六同志“进去”一次,成熟多了。所谓“进去”说什么呢?就是陆承家刚经历的李大舌头案,郝志国把它拿来跟陆承家调侃。
郝志国没有“拨冗”接见陆承家,只说他刚到市里,很忙,现在没空,也没什么天大的事情要交代,陆承家尽管下去先找一找感觉。回头他安排时间到县里走一走。
那一天他来了,带着市政府一个副秘书长,加上政府办主任、秘书、科长一大堆随员,开着一辆轿车,一辆中巴,浩浩荡荡下来视察。此刻他离开不久,所谓视察于他更多的还是自我欣赏,看一看他自己在此地留下的印记。陆承家率本县全体领导陪同郝副市长视察,共同感受本县在前任书记领导下经历的沧桑巨变。
由于时间不多,整个视察活动以县城为中心,去了工业开发区、水上公园和北峰等地。视察中郝志国问陆承家有什么感受?陆承家表示感受很多,其中最大的感受就是大。郝副市长大气魄、大手笔。工业开发区的规模、县城的拓展,包括城区路网和重点区域建设,无不尽显大气。这一点无人可比。
“话中有话啊。”郝志国说。
“我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陆承家承认。
郝志国让陆承家不要担心,有什么问题尽管找他,他会继续关心。
视察工业开发区时,郝志国特意打头走进节能灯厂。当年工业区里首屈一指的大企业,如今已经有如一家小作坊,与周边其他企业相比显得相当寒酸。郝志国在车间里发笑,指着一个陈旧的工作台,问现场除了陆书记,有谁知道这个工作台的故事?场上当然无人知晓。郝志国即下令,要本县考虑在该工作台边挂一块牌子,立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因为当年郝副市长与陆书记在这里研究工作,陆书记摔了一跤,脑袋撞到工作台尖角,额头骨裂。
这当然是开玩笑,难得郝公子记性好。
在北峰俯瞰县城时,郝志国还是那句话,问陆承家有何感觉?陆承家答称感觉任务很重,担心完成不好。郝志国说:“这个任务很重要,必须完成好。”
“我会尽力。”
“知道为什么把任务交给你吗?”
“我一直在思考。”
“你能力很强。你有自己的特色,还有表现,你是一贯的,并不意外。”
在旁人听来,他们的交谈有如一篇官样文章,其中的每个字都是从报纸和文件上搬过来的。其实这篇官样文章里充满个性内容。郝志国所谓“能力强”好理解,从陆承家以往经历看,可堪重任。所谓“自己的特色”,实际是说陆承家与他不是一路人,甚至存有矛盾,因此他推荐陆承家没有徇私之嫌。他为何放心把“重要任务”交给陆承家?因为陆承家一贯表现好,所谓“并不意外”其实是他很意外。李大舌头案调查中,陆承家与刘江南的关系受到追问,这件事与郝志国有关,郝志国曾在电话里让陆承家关照刘江南。鉴于陆承家不尿郝志国,此时陆承家应当乐于扯出郝志国,并不需要为他遮挡。但是陆承家一声不吭,有如他们初识时不去谈郝志国的私藏手机。
这是陆承家对郝志国官方语言的细读。
其实陆承家的细读还可以更通俗一点,他和郝志国谈及的“重要任务”是什么?用行内一句行话加以形容,那就叫“擦屁股”。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得吃饭,然后他们还得排泄,这是新陈代谢。人排泄之后得做卫生处理,这就是擦屁股。但是世间总有一些人比较特别,他们拉了屎,自己不擦,要别人去擦,在他们看来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如他们可以只管拉屎,自有另一种人去替他们擦屁股。这当然是一种比喻。在这个比喻里郝志国管拉屎,陆承家管擦屁股,其分工具有某种先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