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一鸣下令该副主任先进“点”,其他人再说。不许拖延,现在马上回去收拾洗漱用品,于晚饭前到村部报到,从当晚起,未经批准不得离开。
那人一时口吃:“谢,谢市长这是……”
“这是课题调研,协助调查。”
谢一鸣沉着脸,问在场各位除了这场大火,是不是还听到一个关于他本人的消息?谢副市长出事了,是不是?在这里他要负责任地说明一下:几天前上级派员把他带到省城,不是什么课题调研,实为协助调查。现在他没事了,受命回来处理这场大火,全权负责,肩负重任。他要看看这里边谁有事情,要请相关人员也来“课题调研”一下,协助调查,看看谁有事谁没事。出了这么大的灾难,地方官员逃不开领导责任,现场有不少异常迹象,估计查下去情况特别严重,失职渎职恐怕还是小问题。三十几条人命不能一把火白白烧掉,死者与生者都要讨个公道,不狠狠打掉几顶官帽子哪里可以。如果火灾发生在半年多前,他自己头上这顶官帽子首先要被打落,眼下情况不一样,他个人的帽子没有问题,打别人帽子他决不手软。
这时来了一个电话,是柳英。
“周副省长来了,我在省长这边走不开。”柳英交代,“请谢副接一下。”
“领导什么时间到?”
“马上。我让程市长也赶过去。”
十几分钟后周副省长来到火灾现场。
周副省长叫周长安,是当天驾临现场的第三位省领导。周在省政府管工业,开发区和民营企业都在他分管范围内,因此专程赶来关心。他不具体分管安全,事故善后与调查工作不直接过问,所以未与省长他们同行,也不参与陪同******安办的领导,自己另行赶到现场视察。这场鞋厂大火让周副省长如此重视还有一个特殊原因:他是本市前任********,荣升到省里才一年多。
市长程洪跟周长安同时到达。
周长安一见谢一鸣就拉下脸来:“怎么搞的?一把大火!”
谢一鸣不吭声。程洪在一旁装腔:“省长火大了,躲远点!”
“我不躲。”谢一鸣回答。
程洪转头对周长安笑:“其实省长不能怪他,他没放火,分工也不归他了。”
“那么怪你?”
程洪嘿嘿:“我当然也有责任。”
安办主任向周长安汇报情况。程洪悄悄伸手,在谢一鸣胳膊上用力捏了一下。
“你老弟怎么样?”程洪低声问。
市长在表示关切,因为“课题调研”。
谢一鸣一以贯之:“我没事。”
周长安忽然转过头逼问谢一鸣:“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谢一鸣说:“不敢惊动领导。”
周长安训斥:“死要清高。”
2
几年前,谢一鸣在下边县里当书记,号称第一把手,一方诸侯,管着一块地盘。有一天县领导们开会,县长在会场上请示,说贺老板从上海来,谈渔港的事情,谢一鸣书记能不能见见他?
谢一鸣说:“你先顶住。”
“人家想见书记。”
谢一鸣笑笑:“你跟他说,谢书记太牛了,不见。”
县长也笑:“妈的,这个贺老板跟谢书记一样牛,非见不可。”
“他算老几?”
“人家是贺老大。”
贺老板确实又称贺老大,本名叫贺权,来自上海,是本县籍在外一个知名大款。贺老板老家在本县沿海一个小渔村,他打算在家乡海边投资建设一个中型渔港,该项目牵涉大笔资金,需要报国家和省相关部门批准。贺老板自称筹措资金不成问题,报批也有门路,只要地方上支持,项目就能办成。他给地方上开出的条件主要是土地,渔港加上附属的开发区域,至少得给他一千亩,地价要特别优惠。
贺老板老家所在的县东北部沿海缺水,以荒坡石岸为主,地不值钱,通过兴建渔港带动荒僻地带开发是一件好事,因此该项目一经提出就受到谢一鸣特别注意。谢一鸣请县长亲自抓这个项目,他自己也盯着项目进展。项目接洽中情况忽然有变:********周长安给谢一鸣打来一个电话,了解相关事项。在谈项目八字尚无一撇,居然惊动市主要领导,因为用地量比较大,投资商比较特别,领导听到了一些反映。
“不要捡到筐里都是菜。”周长安问,“你们对这个贺老板有多少了解?”
谢一鸣承认:“知道有点实力,背景倒不清楚。”
“听说这个人外号贺老大。到底是什么老大?”
周长安指令谢一鸣注意了解贺老板的底细,项目看准了再定。
谢一鸣即布置相关部门查一下,果然了解到一些情况。这位贺老板颇有些传奇经历,出生成长于小渔村,在本县读完初中,考入省城一所中专学校,毕业后被招到上海一家远洋轮船公司当货轮水手,行船过海,走南闯北,数年后下船进公司当管理人员,不久辞职,下海经商,自己办公司,从集装箱维修业务开始,一步步扩展到港口机械进出口,企业越做越大,实力逐渐雄厚。贺老板有三兄弟,他排行老大,为人豪爽,性格强悍,敢想敢为,说一不二。贺老板当水手时曾因聚众打架被拘留,经商初期曾被警察抓过,涉嫌诈骗,后来无罪释放,这个人做生意很大胆,碰上事情敢出头,交道广办法多,人称红道黑道都通,三教九流都有人,特别擅长跟官员打交道,因此他的“贺老大”之名带有很强的江湖味,不仅因为贺家兄弟排行。有人评价他是一大能人,也有人骂他是海上一霸,褒贬不一。
多年来贺老板主要在上海发展,在自己老家曾经修过一条水泥路,捐建过一个医务所,搞过一个小码头,都是小打小闹。这一回他准备搞大的,提出建渔港,要一千亩地,胃口很开阔。项目洽谈之初,谢一鸣跟这位贺老板见过一面,礼节性会见,而后就由县长与贺老板在前台洽商,谢一鸣握着最后决定权置身幕后。待到********周长安提醒,进一步了解贺老板的背景之后,谢一鸣与该项目拉开距离,贺老板几次从上海来,提出要见谢一鸣,直接面谈,谢一鸣就是不见,弄得贺老板公开表示不满,说这个谢书记怎么啦?很牛啊,多大的官,要那么大的架子吗?
谢一鸣说:“现在他知道了,官不在大,在牛。”
那年春天,********周长安去北京开会,从首都给谢一鸣打来一个电话,指令他隔天到北京,有重要事情。周长安戴一副近视眼镜,看上去相当儒雅,行事却非常干脆,强于掌控,把个********临时召到身边,哪怕远去北京,对他只是一句话而已,无须说明理由。但是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发号施令,北京的这件事不会小,肯定比较急。
谢一鸣吩咐立刻订机票,于第二天从省城乘飞机匆匆赶往北京。由于天气原因,航班延误,上午的航班拖到下午,四点来钟才到达首都机场。出机场后,本市驻京办主任已经在外边等候,用驻京办的车把谢一鸣直接送到了北京饭店。
“周书记让你到那里会合。”主任说。
赶到北京饭店会合的任务却是吃饭。匆匆走进气派豪华的包间时,客人们已经基本到齐,围坐在一张红木大桌边,座中有一个人站起来,哈哈哈大声笑着,举起右手放在眉边,向谢一鸣示意。
“敬礼!欢迎谢书记。”
竟是贺老板,他坐在主位对面,所谓的“埋单”位子上。主位上是一个中年男子,一看就不是非凡之辈,但是谢一鸣不认识。中年男子旁边位子坐着周长安,周长安指着刚进门的谢一鸣对中年男子低声道:“他是********。”
中年男子看了谢一鸣一眼,没有特别表情,视若无睹。
当晚谢一鸣叨陪末座。身为********,自己那个地方的一把手,说一句话掷地有声,自我感觉很好,但是到了京城这个豪华饭桌边几乎什么都不是,没办法太自负。这里每一个人都分量充足,不是官大就是钱多,包括贺老板。谢一鸣进门时,众人视若无睹,只有贺老板玩笑般向他敬个礼,不是特别看重,是表达某种快慰。
贺老板说:“贺老几终于见到了谢书记。”
谢一鸣笑笑:“谢书记真牛啊。”
贺老板说:“领教。谢书记包涵。”
旁人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谁也没有在意。那顿饭菜肴精美,肯定价钱不菲,但是吃得很平常,并无波澜。席间没有谁提到项目,也没有提到渔港和土地。
饭后离席,贺老板为客人送行,备有薄礼。时临近中秋,贺老板给客人送月饼,放在一只精美的礼品袋里,由他的手下分别拎到客人各自的轿车上。谢一鸣坐车离开时没太注意,到驻京办拉开车门下车,司机忽然从身边位子上抓起一只礼品袋塞过来,说是今晚那位老板送的,谢一鸣这才知道贺老几给自己也安排了一份。
他在房间里检查了礼品袋,除了一盒月饼,里边还有一只红包袋。打开来数一数,意思意思,两万美元。月饼加美元,千里共婵娟。
第二天上午谢一鸣匆匆离京,两天后周长安会议结束,也从北京回到本市。谢一鸣到书记办公室请示工作,周长安忽然提起贺老板的项目,说了一句:“该办就办吧。”
“这么便宜贺老大?”
“该办要办。”
为什么这件事该办?不需要周长安多讲,谢一鸣心里自当明白。周长安对贺老板原本不当回事,现在改变了,为什么改变?因为有些情况。北京饭店晚餐后的月饼不是主要原因,关键在于饭桌边出场者的分量超重,显示了贺老板的巨大能量与人脉。饭桌上什么都没提及,饭桌外肯定有某位甚至几位重要人物让周长安对贺老板及其项目给予关照支持,这些人手中的权力和影响力很大,地方官员于公于私都需借重,周长安不能不权衡轻重利弊。他召唤谢一鸣赶到北京,不是让谢一鸣见识北京饭店的伙食好坏,是表明他决心已定。
“你们去办吧。”他对谢一鸣一锤定音。
谢一鸣说:“这个贺老大不好。”
周长安即批评:“不要自命清高。”
谢一鸣不再说话。尽管对贺老板十分戒备,周长安所做的决定,谢一鸣会无条件照办,不仅因为周是顶头上司,强势领导,更多的还在于彼此间的渊源与情感。
一个月后市里举办大型招商会,贺老板的渔港项目被列入重点名录,在招商会上签署了合作意向。签约仪式于市区会议中心举办,十分隆重,备有香槟,省、市多位重量级人物出席,县长代表本县签字,周长安与谢一鸣都站在后排领导队列里。
仪式结束后,贺老板拿香槟跟谢一鸣碰杯,说:“今天贺老大知道自己是谁了。”
谢一鸣说:“未必真知道。”
他问贺老板喝完香槟去哪里?还有一些具体事情得商议。贺老板自称行程很紧,上海那边还有大生意,可供支配的时间不多,他的奔驰车已经在会议中心楼下等候,香槟一喝,拔腿就走。先回海边老家看一看老母,住一夜,明天一早去机场。
谢一鸣说:“那好,今天下午有点时间,谢书记登门拜访。”
贺老板笑:“免了吧,又不是上北京饭店。”
“这里够不着北京饭店,打进贺家饭庄没问题。”
当天下午谢一鸣如约前来,一行人包括县经贸、土地、海洋等相关部门头头儿,以及贺老板家乡所在乡镇的领导,前有警车开道,后有县电视台新闻采访车随行,一溜儿十几辆车,浩浩荡荡攻进贺家饭庄。贺老板家乡经济比较落后,渔村中新房不多,却有一座豪宅拔地而起,异常显眼,就是贺家庄园。该庄园占地数亩,前有停车场后有菜园子,住着贺老大的两个弟弟,以及其寡母。庄园是贺老大出资兴建的,设计师和装修队都请自上海,洋味十足,在海边渔村别具一格。
谢一鸣并不跟贺老板直接谈事情,那天就是摆个架势以表关心。他率一行人在贺家坐了坐,喝了几杯茶,即起身告辞。
贺老板当即拉下脸:“不能走。进了贺家饭庄得听我的。”
谢一鸣问:“你这家店开在哪块地盘?北京还是上海?”
贺老板说:“虽在谢书记地盘,却归贺老大自家。今天特意在这里挖坑设埋伏,放谢书记攻进来,要谢书记陷在这里,有来无回。”
他其实就是开玩笑,这里能设什么埋伏?贺老板不放谢一鸣一行离开,是他备了本地海鲜,要请领导们吃一顿渔村晚饭。
“谢书记带这么多人光临,乡亲们面前给我长脸,我得有点表示。”他说。
谢一鸣同意帮贺老板长脸,今天他率众到来还有两个意思要表达:一是提供服务,欢迎企业家回乡投资兴业。二是加强领导,要求贺老板的项目既能为贺家生财,也要对当地政府和一方百姓有益。贺老板按要求做就行,不需要更多表示。
“等项目开工,我们请贺老板吃海鲜。”谢一鸣说。
“今天无论如何请谢书记给个面子。”
谢一鸣让贺老板给个充分理由,眼下这些人不缺海鲜,为什么一定得在贺家饭庄用饭?贺老板说:“只为认识一个谢书记。”
谢一鸣不禁笑:“这个可以。”
他决定吃一吃贺家饭庄,以加深彼此了解。这顿饭不要求其他,要一碗地瓜稀饭,贺家地瓜鼎鼎有名。
贺老板骂:“妈的,谢书记顺风耳啊。”
贺家地瓜有典故。本地人说,贺老大当大款,穿西装坐奔驰,骨子里还是那个土霸王。家里盖了别墅洋房,洋房后边开了个菜园子,不种花不种草,种了一园地瓜以防挨饿。贺家地瓜用农家肥,卫生间里屎尿不往化粪池流,要装在坑里,沤起来往地瓜园里送,好好一座洋楼,气味总那么怪,又酸又臭。
贺老板为谢一鸣一行人的到来早有准备,当晚的家宴内容很丰盛,做的是普通的农家饭,蟹虾鱼贝,都是当地所产便宜海鲜,一大盆红烧猪蹄,一大碗海带排骨汤,几大盘时令蔬菜,主食是芥菜饭,有咸菜头,腌带鱼,却没有地瓜稀饭。
贺老板在饭桌边向谢一鸣道歉,说自己的菜园子出了点纰漏,地瓜从地里挖出来,却忘了下锅,因此桌上少了一碗。他特地让人装了一麻袋地瓜,一会儿放到谢书记轿车的后备箱里,拿那一麻袋重重砸一下领导,看看到底是不是又酸又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