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市近年正在大力发展旅游产业,市里拟整合西南部山区相邻数县的旅游资源,筹建旅游开发区,为此成立了一个旅游开发区筹备领导小组,由大市一位副市长任组长,相关各县各有一位县领导挂副组长。考虑到这项工作需要加强,准备把陈竞明派过去当筹备小组副组长,具体负责这项工作。
陈竞明当即表态:“我不合适。”
他说旅游产业很重要,是全市未来经济增长点,工作也比较单纯。这么重要部门重要工作,应当物色重要干部负责。他长期在基层担任地方主官,多年操劳,习惯那种状况,不适合做更重要的工作,不要考虑他。
“那么要怎么考虑你?”
陈竞明希望不要动。需要搞清楚什么就搞清楚吧,他自认为没大问题。
刘强说:“如果不是念及你的情况,马上可以查你。后果你承受不了。”
“这样走我不能接受。”
“必须走,也是为你考虑。”
陈竞明有意见。刘强强调陈竞明必须服从。陈竞明表示不服,要向上级反映。刘强肯定刘竞明有这个权利,但是自己要想清楚。
谈话很沉重。离开刘强办公室时,陈竞明再次请求领导为他负责,慎重考虑。刘强表示会把陈竞明的个人申诉和请求提交研究,最后的决定陈竞明必须服从。
陈竞明回到家中,时已中午。
陈竞明的妻子在家,小舅子也在。陈竞明的小舅子叫林山,是陈妻最小的弟弟,在市区开一家汽车4S店,有事没事经常到陈竞明家找大姐说话,姐弟俩感情很好。陈竞明去大院找刘强之前,曾给妻子打过电话,交代中午回家,恰林山来,陈妻留他,等陈竞明回来一起吃饭。
小舅子问陈竞明:“姐夫突然跑回来是什么事?”
陈竞明说:“回家喝酒。”
他让老婆找出一瓶茅台,拿两个大玻璃杯。
老婆吃惊道:“你怎么啦?”
“林山来了,你当大姐还小气?拿酒。”
老婆说不出话,陈竞明让小舅子开瓶,一瓶茅台全部倒到杯里,刚好两大杯。
林山说:“姐夫我开车呢。”
“不喝就滚。”
小舅子不敢再推,硬着头皮陪陈竞明喝。当天中午陈妻做的是家常菜,并不适合下酒,陈竞明不计较,跟小舅子两人碰一杯喝一口,把那瓶酒全部喝光。
小舅子离开时头重脚轻,走起路像在飘,陈竞明面色发青,却还清醒,把人送出门时,还知道交代小舅子打车回家,不要酒驾。
陈妻心知不对。陈竞明虽有酒量,却很少在家喝,更不在中午喝,为什么今天要喝,一喝居然喝掉半瓶?林山是自家人,隔三岔五在大姐家吃饭,不是什么客人,不需要客气,陈竞明怎么回事?吃饭时陈妻注意丈夫的手会突然发抖,酒从杯子晃到饭碗里。这是怎么啦?衣服穿少了?身上发冷?或者有什么事害怕?
林山一走,陈妻立刻追问丈夫发生什么事了?陈竞明不回答。
“发抖啥?你害怕?”陈妻问。
“我怕个屁。”
陈竞明称自己是生气,不服,******。上午在刘强办公室他就止不住身子发抖,那个时候只能咬紧牙关。回家还是一样,一想起来就气得发抖,所以要喝酒。
“是什么事啊!”
陈竞明不说。酒劲上头了,他要睡觉。睡觉前他把手机关掉,躺进被子时他又伸出胳膊,让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妻子把他的手机开起来。
“喝多了,别打电话。”妻子劝。
陈竞明不打电话,他要听电话。皮尺还没有拉到头,电话铃随时可能响起,上司要找,下属要追,陈市长还要听汇报发指示,口吐莲花,手机二十四小时不能关,必须随时联系得上。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过两天只怕电话铃都没有了。
陈妻大骇:陈竞明忽然间泪流满面。
人到了这种份儿上,说来让我们不免同情。
5
陈竞明签的最后一份文件是升旗仪式通知。五一节就要到了,本市以往都在这一天于政府大院门口举行升旗仪式,陈竞明要求今年照常进行,由市政府办具体安排,市直各单位都要参加,通知由他亲自签署。
“灰溜溜走人了。”他说,“最后风光一回。”
严格说陈竞明已经不好签署文件,因为他的免职通知已经下达,只是还没正式履行法定程序,接替陈竞明的吴月已经到位,其任职同样需要法律程序,由人大常委会通过,人大常委会开会按法定时间,这里边有十来天空档,这段时间里吴月不便接手市政府工作,陈竞明继续履行市长职权。陈竞明虽然还被称为市长,还坐在市长办公室里发号施令,实已经不比以往,至多只能算个“看守市长”,看守时间不过十天半月而已。别的人进入这种状况,通常会低调行事,维持局面就好,不会有什么大动作。陈竞明不一样,我行我素,权在手就用,丝毫不客气。
他马不停蹄,用几天时间,坐着他的轿车把全市乡镇跑了一遍,权当告别。类似离职告别形式比较单一,不外见面握手座谈讲话,吃一顿喝几杯。陈竞明告别多了个内容,就是批条,秘书拎着他的公文包跟在后边,包里最要紧的东西就是一支水笔。会场上一坐,或者酒杯一端,陈竞明问大家有什么困难?这种时候总是会有大堆困难冒出来,所有困难的核心都是钱。陈竞明会从中挑出某几件困难,指令立刻打报告给他。往往会没开毕酒没喝完,报告就从电脑打印机上出来了,有的报告连大印都顾不上盖,直接送到酒桌上供陈市长过目。陈竞明并不多计较,看一看可以,接过秘书递上的水笔,就把名字签了上去。
“抓紧时间办。”他交代,“这两天陈竞明三个字还管用。”
陈竞明涉嫌突击花钱,他不在乎,说是为基层解决困难,又不是拿钱装进自己口袋。这些钱都是他任上积攒的,走之前批一点不欠理由,已经给后任留了不少,吴月不怕没钱花。旁人怎么说不必管,陈市长马上荣升陈副组长了,怕个啥?
他给吴月打电话,不讳言自己在下边撒胡椒面,也算理一理以往的欠账,帮助基层解决一点困难,问吴月有什么意见?吴月毕竟是新人,来日方长,此刻不能跟陈竞明多计较,人家表了态,陈市长看着办就可以。
陈竞明说:“那我就不客气。”
吴月原任市妇联主席,刚被调到本市接替陈竞明。这一接替比较异常,但是我们不觉奇怪。通常情况下,地方党政两位主官不会一起更换,此间********因病去世,未曾补上,市长又给换掉,这很少见。但是也不奇怪,陈竞明提升受挫,肯定有些事情,从陈竞明被迅速调整的迹象,以及他的去向看,事情不会太小,所以不换也得换。
陈竞明确定调旅游开发区筹备领导小组任副组长,排于组长之后。这句话看似废话,其实不废,人家组长是大市一位副市长兼,陈竞明这个副组长难道还能排在组长之前?问题是筹备组还有其他副组长,有了这句话,陈竞明在几位副组长里就算排头。
陈竞明拿这句话自嘲,说诚惶诚恐,如此重用,排于组长之后,根据本人意愿。
陈竞明原任县级市市长,在十分难得的更上一层楼过程中,已经踩上最后一个台阶,却意外落下,没升上去,反而弄个“排于组长之后”,外界自然议论纷纷。为了给外界一个说法,也稍微顾及陈本人的面子,该任免决定提交研究时,干部部门做了点技术处理,解释说这一安排既出于工作需要,也是根据陈本人意愿。陈长期在基层担任地方主官,多年操劳,希望调整到一个相对单纯的岗位工作,因此这般考虑。
陈竞明有什么办法?在老婆面前可以发抖、骂娘、喝酒、痛哭,私下场合可以发点牢骚,场面上不行,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哪怕嘴无遮拦,口吐莲花,也得适可,因为事情并不是到此为止,接下来会怎么样还未可知,不能不在心里掂量。
刘强与陈竞明谈话时,隐约透了一点消息,上级似乎掌握了陈竞明的一些情况,本来已经打算开展调查。为什么没有正式进行调查,而是把陈竞明调离了事?不排除如刘强所说,因为陈精明干练,很能解决问题,政绩比较突出,领导们于心不忍,下不了手。但是调离并不意味一笔勾销,无疑还有两种可能。如果陈竞明老实听话,不弄出什么动静,乖乖去旅游,“排于组长之后”,有关部门对他的注意可能淡化,哪怕真的已经掌握了他什么情况,只要事迹不是太突出,也许会先搁置起来,忙其他更大更急迫的官员案件,他的事因而渐渐平息。相反,如果陈竞明公开表示不服、闹腾甚至抗拒,他肯定会被调查,新账老账一起算。把陈竞明调离市长岗位有利于调查,因为离任者无法利用权力干扰,知情者比较敢说出真情,且地方主官与部门负责人级别相当,重要性有别,收拾陈竞明市长难免投鼠忌器,怕引起很大震动,收拾陈副组长就方便多了。陈竞明不被查便罢,一旦被查,必定是深挖细作,他经得起吗?即使经得起也会非常难受。所以陈竞明此刻应当格外小心,不宜过于张扬。
他偏偏反其道而行。
陈竞明跑遍乡镇告别后,在市直单位又跑了几天,继续撒胡椒面。有一天上午他叫上建设局长田庄,一起上了前山山顶工地,视察昌德塔施工进展情况。他们到达时,工地上人来人往,机械轰鸣,塔基的雏形已经可见。
陈竞明却骂:“******,八字不见一撇。”
田庄不敢吭声。
陈竞明又安抚:“不是骂你们。你们已经够快了。”
他承认没有早点动手责任主要在他,看起来确实对******重视不够。眼下哪怕长翅膀飞也来不及了,这一挂鞭炮没法挂。
田庄支支吾吾:“到处,到处可以的。”
“可以什么?”
“挂鞭炮啊。”
“那就去挂吧。”
陈竞明让田庄赶紧打一个报告,他会酌情批一笔经费,补充给田家庄,作为购买和燃放鞭炮之用。他曾经想在这座塔上高挂鞭炮,这里刚有个塔基,看来还够不上,只好另找地方,由田庄具体确定。
田庄忙说:“钱有,这个钱有。”
“不打报告就自己解决。”
陈竞明还给戴鹏飞打了个电话。
“戴老板还躲在香港吗?”
戴鹏飞称很为陈竞明抱不平。他一时还不方便,否则一定回来请陈竞明吃饭。
“吃饭免了,给你省几个酒钱。”陈竞明说,“拿你那个钱去给我买几张纸。”
戴鹏飞吃惊:“什么纸?”
“你们家清明节不烧吗?”
“纸钱?”
“多买点,这是投资。”
田庄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陈竞明告诉田庄,五一节上午九点将依例举行升旗仪式,通知由他亲笔签发,为陈市长任上签发的最后一份文件。陈市长本人将于升旗仪式之后卸任离开本市。
“该不该欢送一下?”他问。
“应该应该。”
“底气不足。”陈竞明批评,“热烈一点。”
田庄当即表示热烈,说自己为陈市长一手提拔,一直感恩戴德,特别舍不得陈市长离开,衷心热烈欢送。
陈竞明自嘲说,所谓雁过留声其实就是留下一声鸟叫,不管这只鸟向南飞还是向北飞,叫一叫其实就是要人记住。三年前他灰溜溜来到本市时曾做过一点表态,三年里手中有权,办了若干事情,此刻运气到了,忽然灰溜溜拍拍屁股走人,根据本人意愿,前去“排在组长之后”。临走之际无话可说,他要放几挂鞭炮烧几张纸,最后利用一次职权,学一声鸟叫供大家参考,表明言而有信,有助大家记住他,以备日后想念。
两天后人大常委会召开,议程只有两项,一是因上级另有任用,同意陈竞明辞去市长职务,二是选举吴月为副市长,代理市长。按照法律规定,人大常委会可以选举副市长,市长要等来年人代会,由全体人大代表选举。
两项程序都顺利通过,波澜不惊。********们讨论议题时,陈竞明与吴月必须回避,他们在会场边休息室小坐,两人聊了几句。
“咱们这里升旗仪式一向规模很大吗?”吴月问。
陈竞明告诉她,这种仪式的规模酌情而定,有时就是机关干部代表参加,有时范围扩大一些。今年有新情况,考虑到吴市长刚来,所以把范围扩大一点。
“也算我最后露一下脸吧。”他笑笑。
“你们升旗也放鞭炮?”
陈竞明说升旗要奏乐,叫做升国旗奏国歌,通常不放鞭炮。
“我怎么听说还有那个?”
“是吗?”
吴月笑笑,说还是一切按规矩办好。
她很含蓄,点到为止。吴月虽是女性,比陈竞明年轻,经历并不简单,曾在下边县里当过副书记,以后才到妇联,现在被物色来接替陈竞明当市长。她一定听到一些声音了,她有经验,知道新任者不要一到任就与前任发生冲突,但是也需留有分寸。
陈竞明当着吴月的面给政府办主任打电话查问究竟。五一节上午的升旗仪式准备好了吧?通知里提到鞭炮吗?签文件时他没太留意,所以打电话问一问。
政府办主任报告说,通知里没有鞭炮。
“这就对。”陈竞明说,“要讲规矩。”
陈竞明给吴月讲了一个故事,事涉三年前他到本市报到那一天的情形。陈竞明到本市当市长之前,是附近一个县的县长。那一年冬天本市发生一起重大安全事故,死了十几个人,原市长因负有领导责任被免职,上级决定派陈竞明接任。陈竞明到本市报到履新那天,有一位领导带他前来宣布任职,就是刘贤平,当时还是位高权重的刘副书记。那一天本市各套班子领导及部门主要负责人集中到政府大楼会议室,等着与新任市长见面,会议时间已经到了,刘贤平和陈竞明却进不了政府大院,原因是大院门外忽然有大批群众上访,堵住大门,交通受阻。刘贤平与陈竞明不得不弃车步行,被人领着,悄悄爬过一座小山,从后门走进了大院。
“很没面子啊。”陈竞明说,“灰溜溜从后门混进来,就跟小偷一样。”
“这事我听说过。”吴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