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深夜时分,肖瑞溪在宿舍接到属下干部的告急电话:丁其兴居然不辞而别,从农业招待所跑了。当天晚饭时丁其兴还在,吃过饭还见他在院子里走,而后回屋。工作人员看到他房间一直亮着灯,开着电视,以为他在屋里,没太在意,直到深夜,屋里电灯长明不熄,电视声响没有消停,工作人员感觉异常,跑过去细看,这才发现他不见了,找遍农业招待所,无影无踪。
肖瑞溪非常吃惊:“怎么会这样!”
工作人员“这个这个,哎呀哎呀”,什么都说不出。
也难怪工作人员。丁其兴此刻的身份很特殊,他并没有犯案,临时安排到农业招待所只是出于保护之需,其自由未受限制。年轻人自称面临危险,受到保护理应自觉配合,乖乖听命,仔细藏好,一声不吭才对,怎么能置自身安全于不顾,不高兴了拔腿就走,不告而别?
“怎么办呢,肖书记?”工作人员非常不安,“要不要找一找?”
他们只知道年轻人头上那顶鸭舌帽,连他的真名是什么,为什么安排在那里都不甚清楚,能到哪里找人?别说他们,肖瑞溪自己也不知道。
“你告诉我怎么找?”肖瑞溪问。
谁说得出来?事到如今能怎么办?只有等待,静观其变。丁其兴夜间不告而别,也许内有隐情,说不定天一亮自己又会跑回来。丁其兴并不是某个案件的嫌疑人,不可能动用特殊手段去追踪他,此时此刻似乎只能等他自己冒出来,有如几天前他出现在县纪委接待室那样。
第二天是星期六,肖瑞溪没回市区家中,守在办公室等消息,从白天到深夜,丁其兴没有任何动静。肖瑞溪不死心,星期天继续坚守岗位,直到中午还是没有消息。肖瑞溪已经感到无望,年轻人的电话忽然到了。
“还知道打电话!”肖瑞溪不高兴,“你跑什么!”
丁其兴在电话里慌里慌张,语无伦次,说了好一会儿,肖瑞溪才听出究竟:年轻人不是手脚痒,待不住,或者忽然胆大包天不愿再受保护,反是害怕了才忽然逃离。那天晚饭后,年轻人在招待所院子里兜圈子,意外发现有个人靠在院子边一棵树下抽烟,两眼盯着他看,这个人眼熟,跟一个经常出入江滨大酒店的人挺像。年轻人觉得此人是来找他的,被发现后非常害怕,回房间后越想越怕,只怕人家马上过来抓他,因此不告而别。年轻人跑到县城近郊一个工地藏起来,走投无路,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决定再次向肖瑞溪求救,因此找个僻静的路边电话亭打了电话。
“你见的是什么人?”肖瑞溪问。
他不知道。当初在大酒店听保安队长说,是老板的朋友,好像是警察。
无论是谁,那个人肯定不是纪委办案人员,出现在农业招待所不会无缘无故。如果他真是去找丁其兴,极有可能是内部人员泄露情况,这很严重。当然也不能排除是丁其兴疑神疑鬼,年轻人此刻有如惊弓之鸟,不必中箭,只听弦声就会从天上掉下来。
肖瑞溪问了年轻人的藏身处,让年轻人回工地隐避好,不要让人发现,约定晚七点左右见面。到时候会有一辆轿车停在工地边道路上等候,同时亮车灯,响喇叭,年轻人可以上那个车。
“不,不会害我吧?”年轻人不放心。
“领导害你做什么?”肖瑞溪问。
当天晚饭后,肖瑞溪的司机把轿车开到县领导宿舍楼下停好,下了车悄悄离开。几分钟后肖瑞溪下楼,独自开车驶离宿舍区。
肖瑞溪有车钥匙,还有十几年驾龄,当兵时就学开车,转业当警察搞经侦,调市纪委管办案,工作中常需自己驾车,派下县当领导配有驾驶员才少摸方向盘。今天是特殊情况,肖瑞溪没让其他人介入,独自开车办事,以防内部真的有人泄露消息。
按照事前约定,他把轿车停在城郊农产品批发市场工地边,那里圈了一大片地,建有工棚,工棚边堆着沙石建材,目前处于工程前期准备阶段,尚未大规模开建,人员机械多未进场,显得比较冷清。肖瑞溪到达时天已经黑了,工棚边孤零零亮着一盏路灯,连个人影都没有。肖瑞溪停车后亮车灯,按车喇叭,向藏在工地里的年轻人发信号,不料静悄悄毫无反应,等了好一会儿,黑暗中什么都没发生。肖瑞溪正在犯疑,不知道年轻人怎么回事,是不是又跑了?忽然有个黑影从一堆石条后边冒出来,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黑影头上戴有帽子。眨眼间黑影闪到车边,拉开车门蹿上了轿车。
“丁其兴?”肖瑞溪问。
“是是,领导。”
肖瑞溪没多说,即启动轿车,迅速驶离工地。
他没往农业招待所方向去,也不往县机关大楼走,方向盘一打,转上省道驶离县城。这个时候车不多,肖瑞溪快速行进。
“领导,领导让我去哪里?”年轻人嗓音发干,问肖瑞溪。
肖瑞溪只说了一句:“先吃。”
后排座位上有一个塑料袋,袋里有矿泉水、面包和火腿肠。年轻人一听有吃的,顿时不管领导是不是要把他送往地狱,只顾打开塑料袋,摸黑儿吃东西。黑暗中动作杂乱,窸窸窣窣,加以咀嚼、吞咽和呛着的咳嗽声,听上去已经饿得不行。
填饱肚子,年轻人的情绪比较平稳。肖瑞溪问他:“还害怕吗?”
他承认好些了。
“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既然这么害怕,为什么要让自己卷进来?无论年轻人无意中知道了李梅跳楼什么内情,只要一声不吭就不会有事,当初他给李国和打电话时怎么就没想到害怕呢?
年轻人回答,当时他确实犹豫了好几天,很害怕,觉得不该没事找事。最后还是横下一条心给李国和打了电话。
“为什么?”
心里实在不平。李梅那么好一个女孩,死得太惨。
“所以是你自找的,不怪别人,要自己面对。”肖瑞溪说。
他告诉年轻人,如果情况真像年轻人说的那样,必须特别小心。年轻人没有其他退路了,一定要听从他的安排。
年轻人咬定一条:“领导答应过要救我。”
肖瑞溪没有吭声。
他把车开进市区自家住的小区,停在他家住宅楼下,松开身上的保险带,转身向丁其兴伸出一只巴掌。
“想好了吧?”肖瑞溪问。
“什么呢?”
“把你的东西给我。”
年轻人愣了片刻,没再多说,取过随身携带的一只小背包,从里边找出一部手机,把它递给了肖瑞溪。
这就是所谓的“东西”,或称证据。手机带相机功能,存有几张照片,是李梅死亡时拍的。李梅跳楼后丁其兴觉得情况异常,仓促之中拿手机拍了几张。
肖瑞溪问:“为什么早不拿出来?”
年轻人轻声道:“我怕。”
他有理由害怕。这几张照片让他惹祸上身,也是他保护自己的底牌。交出它们,他手中就不剩什么了。
肖瑞溪在轿车上看那些照片,匆匆浏览一遍,问:“就这些?”
只有这些。当时很急,还怕人发现,没法多拍。
肖瑞溪摇头:“这个没什么用。”
年轻人张着嘴说不出话。
肖瑞溪告诉年轻人,他在部队里干过,当过警察办过案子,现在当领导也管办案,他知道什么证据管用。年轻人这些照片太业余,只有保安水平,警察看不上,光线不好,图像模糊不说,关键在于没抓住重点,不能说明问题。单凭这些东西,无法证实李梅跳楼时受人逼迫,还受过性侵害。
“那那那……”
“拿出去不行,藏起来可能还有点用。”肖瑞溪说。
他把手机放进自己口袋,吩咐年轻人在车里坐好,他去办件事,几分钟就够了,然后他会先送年轻人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解决问题。
“老实待在车上别乱动。”肖瑞溪警告说,“再跑我不管了。”
年轻人声音发颤,说他知道了。
肖瑞溪下车,上楼回家。几分钟后他带着女儿肖佳下来,坐进车里。下楼梯时他给女儿打手语,告诉她车上还有一位叔叔,是跟他去办事的。肖瑞溪轻描淡写,不想让女儿感觉异样,不料女儿非常敏感,上车时看一眼缩在后排、神色紧张的丁其兴,她就盯着肖瑞溪,眼睛里满是疑问。
肖瑞溪笑一笑,对女儿动动嘴巴,说了一句无声之语:“没事。”
肖佳当时在市聋哑学校就读,学校位于市郊,是寄宿制,每周五下午和周日下午分别有校车接送市区学生。以往肖瑞溪回家过双休日,常借往返之机顺便接送女儿,这天下午他特意从县城打电话回家,让女儿不必去坐校车,晚间他回市里办事,会顺道送女儿返校。当晚果然他匆匆回家,送女儿去学校时,他的车上还有一个丁其兴。把女儿送到后,肖瑞溪连夜赶返县城,其时车上只剩下他自己一人。
这天深夜,江滨大酒店发生了一起未遂纵火案,有人把汽油倒在酒店后边的车库外,企图烧毁车库及里边车辆。当时恰酒店保安巡逻到那里,发现异常马上警告,肇事者一看不好拔腿逃跑,跑之前按打火机试图点火,所幸慌乱中没能把火点着。酒店立刻报案,几分钟后警察赶到了现场。尽管纵火未遂,情况却相当严重,如果案犯点着那些汽油,车库烧起来,里边停的几辆车将全部烧毁,车库旁边的餐厅和桑拿中心将立刻祸及,如果不能及时扑灭,整座大楼都可能烧起来,酿成重大事件。
未遂纵火案的案犯已经逃跑,办案人员迅速展开调查,锁定的嫌疑人原为酒店保安,被辞退后怀恨在心,屡屡扬言要让老板好看,具有作案动机。他在酒店干过一年多,熟悉地形环境,具有作案和逃跑便利。案件发生后警察找这个人,发现他失踪了,没有谁知道他去了哪里,因此列为重点嫌疑,他就是丁其兴。
肖瑞溪在领导通气会上听到疑犯情况,他非常吃惊:“没搞错吧?”
书记陈凯在一旁听得诧异:“你知道这个丁其兴?”
肖瑞溪表示自己感觉震惊。这件事看来不寻常。
陈凯从俗话“玩火者必****”引申,说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火不能玩,一旦点着就会越烧越猛,直到烧掉自己。肖瑞溪感叹说,有一种人明知可能烧掉自己,终究还会去点火,原因多种多样。陈凯断言这种人必定自作自受,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是有道理的,否则何谈正义?
“书记讲得对,我相信这个。”肖瑞溪说。
他还冷玩笑,检讨自己虽然相信正义,却总写不好这两个字,尽管它们最好写,笔画真是不多。
不到一个月,没等肖瑞溪把那两个字写好一点,忽然就给通知到市里约谈,问及一笔赃款,三天后他老婆拎着塞满钞票的一盒精品茶到省纪委越级自首,肖瑞溪则自称“请假”,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后江滨大酒店老板林根福报称接到丁其兴敲诈电话,林老板尽管屁话多,钱也拿得出,人却明智,知道所谓“钱货两清”靠不住,眼下屈服一次,花钱买无事,对方轻易得手,今后类似敲诈可能就没完没了。
林老板报了案。
5
县公安局刑警副大队长石秋生负责办理林老板敲诈案,由于涉嫌人为丁其兴,此案与江滨大酒店未遂纵火案并案办理。石秋生对案子的背景情况非常了解,李梅跳楼那天,就是他亲自带干警于第一时间赶到江滨大酒店现场。
石秋生分析丁其兴的情况,年轻人阅历不多,涉世未深,对酒店老板林根福怀恨在心,头脑一热,有可能去放火,却不具备精心策划实施敲诈的能力,也不一定有这种胆量。如果丁其兴手中确实掌握对江滨大酒店老板不利的东西,他没有站出来举报,很大可能是想利用它牟利,也就是据以敲诈。丁其兴本人办不到,通过某个途径找黑社会人员帮忙,得利大家分成,如此判断符合逻辑。
负案潜逃的原县纪委书记肖瑞溪与这个敲诈案是否有关?在掌握可靠证据之前,石秋生不能轻言,不过他觉得那也太离谱了,可能性不大。比较而言,更须他们办案人员防备的应当是黑社会势力的介入。
石秋生安排林根福设法与丁其兴联络,要求一对一,直接面对,不要第三者,有什么条件可以谈,大家好商量。不久丁其兴有了回音,答应跟林根福面谈,显然他与他的同伙有所动心,但是他们很警觉,几次联络都用打完就扔的非实名手机卡,发自不同地方,无从据以追踪。由于对方高度防范,双方第一次接头落了空:彼此谈妥了接头时间与地点,办案小组做好行动准备,力量已经集中现场,时间快到之际突然又来一个电话,丁其兴变卦了,警察白忙活一场。石秋生判断,隐藏在丁其兴身后,伙同年轻人实施敲诈者相当老到,很专业,不是一般角色。石秋生要求办案小组人员保持足够耐心,紧张备战,丁其兴敢冒出来联络,可见有需要,事情不会久拖。
几天后案情有了突破性发展:丁其兴再次提出接头时间与地点,为当天中午,在市区体育馆大门外。消息传来,石秋生下令:“行动。”
办案小组紧急从县里赶往市区布控。市体育馆大门外地形空旷,行人车辆一目了然,不是合适接头地点,石秋生估计对方留有一手,一定另有安排,临时变换接头地点是黑社会敲诈者惯用伎俩,办案小组早已制定应对预案,将计就计。
约定时间到了,林根福在严密监控下前去接头。他略做乔装,戴一顶白色遮阳软布帽,一副墨镜,不慌不忙走向体育馆大门。途经一家茶馆时,他的手机响了。
“站住,别往前。”手机里传来指令。
“干什么?”林根福问。
要求林根福不必到体育馆大门,就地左转,进门。
“请我喝茶?”林根福问。
“一楼,沁香阁。”
敲诈者真在这里吗?不管在不在,此刻不能耽搁以防对方生疑,林根福转身走向茶馆,办案小组则迅速部署,将应急力量集中过来。
那时外边很安静,中午时分,街道上的行人不多,茶馆里的茶客也不多。分布于现场和从周边赶过来的所有办案人员无不高度紧张,只有一个悬念:对方会露面吗?会不会再次虚晃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