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来到长安西市,找得一家客栈。客栈为双层木楼,看去颇为陈旧。门前街面不宽,显得有点拥挤。孙思邈礼貌地对掌柜的行礼,再打听是否有医生在客栈住过。
“医生?姓啥?”
“对不起,我也说不上。”
“我这儿住过的医生多了。”
“还会有医生来住吗?”孙思邈忙问。
客栈掌柜的随口再道:“当然会有。这些人腰上别个葫芦,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给孙思邈极大希望,高兴地道:“太好了。我请求也住你这儿,每天给你干活,有一点儿吃的就行,不取半文工钱。”
客栈掌柜的将孙思邈看了两眼,不屑地道:“你瘦不拉几,能干什么?”
孙思邈立即回答:“我什么活都能干,什么苦都能吃。”
客栈门口有一废弃石锁,约莫二三百斤。掌柜顺手一指,要孙思邈将它举起。孙思邈听罢,一本正经地弯腰,去抱那巨型石锁。石锁却实在太重,孙思邈几次都不能抱起,还差点砸了脚。孙思邈再一用力,几乎使尽所有力气,终将石锁抱了起来。围观者一片喝彩。
孙思邈放下石锁,累得跌倒在地。
这时来一老者,须发全白,对客栈老板道:“这石锁二百多斤呢。要是闪了腰,害他一辈子。”说时,弯腰去拉孙思邈起来。
孙思邈坐在地上,一眼看见老人腰间挂着个小葫芦,不由喜出望外。他立即膝行上前,跪于老人面前:“师父,请收了我吧。”言毕连连磕头。
老者转身问客栈掌柜:“刚才是怎么回事?”
“他想在我店里干活儿,希望有机会见识住店医生。我担心他力气不够,才决定试他一试。”
老者转身对孙思邈问道:“是这么回事?”
孙思邈继续磕头:“是是,确是如此。三生有幸,我就是奔您老来的。”
客栈掌柜也一旁怂恿:“这娃确也实在,你且收他为徒吧。”围观者明白了事情真相,也都力劝老先生:“这娃会有出息的。瞧他这决心,难得一个好人。”
诚意感动天地。老者再将孙思邈打量一番,终拿定主意:“好,你且起来,我收了你吧。”
老先生领孙思邈来到自己的住处。其住处乃郊外一座农舍,土墙垒成,房顶盖着干草、麦秸,压着木板、石块。房顶因盖得久了,长出许多绿苔。屋里地面啥也没铺,就是光溜溜土层,但扫得很干净。
老先生领孙思邈入内,抱来一捆干草,摊在地上,上面再铺一块白布,道:“你就睡这儿吧。睡得着吗?”
孙思邈高兴地道:“我倒下便能睡着。”
老者同样出身贫寒,理解孙思邈学医的迫切心情。他让孙思邈半跪半蹲,自己也席地而坐,盯了孙思邈好一会儿,才缓慢地道:“如今读书人都追求功名。你跟我学医,只怕后悔。”
孙思邈连忙磕头:“不后悔,不后悔,一万个不后悔。”
“你学医是想挣钱养家,还是别的?”
“救人,救别人,也救自己,还有……”孙思邈忽然想起双亲都已不在,不由鼻子发涩,眼圈发红。
老先生见问到伤心处,便将话题岔开,问他读过些什么医书。
孙思邈如实回答:“数量十分有限。我是找到一册读一册。”言毕打开包袱,掏出几本读过的医书,其中大半经过粘补。老先生见其中几册的字体不够规范,显系孙思邈手抄,便问:“抄书是何念头?”
孙思邈应道:“我的脑子笨,抄书为加深记忆。”
老先生顺手拿起一本,翻开其中一页,问:“你且背上一段我听。”孙思邈见他拿的是《黄帝内经·灵枢》中的一篇,随即如流水般背诵起来。
老先生又抽查了其他几篇,孙思邈全都倒背如流。
老先生由衷赞道:“不错。书就要这个读法,读了一册就是一册,一册一册烂熟于心。尤其医书,可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不过,光读这些还远远不够。”
老先生说着,引孙思邈走进另一间小屋,打开一个粗糙木柜,指着里面的藏书:“这些医书,全是上古大师传下的精品,你须一本一本熟读。”
孙思邈颇为惊讶:“都须熟读?”
老先生肯定地道:“不假。”接着介绍,中华医学数千年一脉相承,殷商时期初具规模,周代正式纳入王官。然而起初只有零篇,少有结集。延至春秋末期,医学才渐成体系。经历代学人补充整理,始有《黄帝内经》横空出世。此乃中华医学发韧之作,多少代人心血的结晶。
老先生说到最后,从书柜里掏出数册《黄帝内经》抄本。纸面虽有些发黄,字迹却工整清晰。
孙思邈眼前一亮,如见至宝,忙小心接过,捧在手里,激动地道:“太好了,我此前读的只是残篇,总也找不到全本。”
老先生再从书柜里掏出几册,一边解释:“约与《黄帝内经》成书同时,《神农本草经》亦整理问世。此书托神农氏遍尝百草的寓意,实则集数千年药学之大成。可惜该书真本早佚,今多以晋代陶弘景校定本为据。”
老先生言毕,取出数册《陶弘景集注神农本草经》。
孙思邈更喜,道:“多谢师父。此书弟子闻所未闻。”
老先生继续指着柜内藏书解释:“自《内经》《本草》之后,年代渐近,才有流传。主要有《甲乙经》《素问》《难经》《伤寒论》等,每个著者都费尽苦心,一字一句皆有出处。”
孙思邈兴奋地道:“太好了,也显得我太没学问了。师父所说的许多经典,好些我都从未听说。还有的虽知其名,却无缘见得。乡下医生们多半保守,不肯将医书借出。楼观台藏书虽多,医书却少,我全读过了。师父您肯将这许多书给我阅读,太难得了,我要争取全背下来。”
老先生听了,没立即表态,只盯了他半晌。
孙思邈自此便和这些书粘上了。无论是花蕾初放的早春,烈日炎炎的盛夏,还是硕果累累的秋日,雪花飘飞的冬夜,孙思邈除了给先生做些杂务,或一同上山采药,余下时间便是读书。他在草坪里读,在树阴下读,在灶间火光前读,也在雪天寒风里读。那书被他一本本轮着抽下,又轮着放回。他不仅是读,还认真抄写。经他手抄的稿纸,叠成一堆一堆的,再细心装订成册,又成为一卷卷新书。
老先生口里不说,心下甚是满意。
那日师父来到书房,指着一排书柜问孙思邈。听孙思邈说不仅读了,还都抄了一遍,甚至两遍,便随手抽出一卷。此为《甲乙经·自序》,晋代皇甫谧所作。孙思邈不假思索,随口背诵:“夫医道所兴,其来久矣。上古神农始尝百草而知方药。黄帝咨访岐伯、伯高、少俞之徒,内考五脏六腑,外综经络血气色候,参之天地,验之人物,本性命,穷神极变,而针道生焉。”
老先生另抽出一本《难经》,指着其中一节“一难”,孙思邈即又背诵:“十二经皆有动脉,独取寸口,以决五脏六腑死生吉凶之法,何谓也?然,寸口者,脉之大会,手太阴之动脉也。”老先生接连抽考了几本,见孙思邈都能背出,这才高兴地夸他“有出息”。
不过,孙思邈并非天生之才。那日老先生对他提出,能否画一张人体经络图。孙思邈顿时傻了眼,因从未接触。老先生抿嘴一笑,表示理解。同时强调,真正的经典,尽皆披沙沥金,万里挑一,经得起时间检验。一页经典,抵得上十卷平庸之作。故面对经典,须满怀恭敬之心,方能百读不厌。孙思邈听了,连连点头。
孙思邈自此潜入书的海洋,重拾儿时死记硬背之法,一册一册背诵医学经典,对事关人命的一个个药方,尤其不惜笨功。有时人在梦中,嘴里还絮叨不已。
这一良好的读书习惯,一直相伴孙思邈终生。
孙思邈在漫长的一生中究竟读书多少,其中多少卷帙可以倒背,实难数计。翻开两部《千金方》,厚如长城方砖一般,便可想见他曾涉猎多少古籍。因书中所载方术,除直接经手者外,还对前人部帙浩博的方书“删裁繁重,务在简易”。内容之广,几乎涉及他所在时代古今所有优秀医书。若无海一般的阅读量,根本无从下手。
到了晚年,孙思邈总结自己的读书心得,恳称:“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部九候、五脏六腑、表里孔穴、本草药对,张仲景、王叔和、阮河南、范东阳、张苗、靳邵等诸部经方。又须妙解阴阳禄命、诸家相法,及灼龟五兆、《周易》六壬,并须精熟,如此乃得为大医。若不尔者,如无目夜游,动致颠殒。”[18]
这还不是孙思邈读书心得的全部。他之体会,欲为大医,光是熟读医书不够,尚须旁通其他经典:“若不读五经,不知有仁义之道;不读三史,不知有古今之事;不读诸子,睹事则不能默而识之;不读《内经》,则不知有慈悲喜舍之德;不读《庄》《老》,不能任真体运,则吉凶拘忌,触涂而生。至于五行休王、七耀天文,并须探赜。若能具而学之,则于医道无所滞碍,尽善尽美矣。”[19]
看了上述文字,读者或许感叹:难怪今日医药大家甚少,庸常之辈遍地,似孙思邈这般发奋苦读者,业界又有几人?欲在其他行业有大作为者,或许都可从孙思邈身上得到启发。
三 丝毫不苟 辨析病症慎之又慎
孙思邈自跟定老先生后,便有了正式接诊机会。老先生接诊处为一茅舍,四壁皆竹篁木片,房顶盖着麦秸干草。每临大风,茅舍“吱嘎”作响。一座破旧屋舍,却成了患者圣殿。多少人远道而来,就为着能与老先生聊上片刻,求剂良药。而老先生总不会让他们失望。
那日来一重症患者,满头白发,举步维艰,腋下拄着双拐,看似六十老人。孙思邈忙奔到门外,敏捷地扶他进屋。老先生热情地请他坐下,和颜悦色地问:“多大年纪?”
“虚岁二十六。”病人的回答有气无力。
“你才这个年纪?”立于一旁的孙思邈,不由脱口而出。
老先生以眼神制止孙思邈,再问患者发病多久。听病人介绍,他已发病十二年,拄双拐五年。说话时两眼枯涩,似显绝望。老先生立即安慰患者:“既到我处,你且放心,必帮你把拐杖扔掉。”
患者听了,稍事迟疑后即将拐杖扔下,“扑通”跪地,连连磕头。因过于激动,身子失衡,歪倒在地。孙思邈忙扶他在几上坐下,又帮他拍去身上灰尘。老先生再问他此前服药情况,患者称所服之药堆积逾山。老先生复问,医生们诊断他所患何疾?患者回答,诊断结果几乎一致,都说他患的是风湿病。
老先生有意通过实际病例,教授孙思邈真传,故要他先给诊断。孙思邈认真观察病人脸色、舌苔,又给病人把脉,然后报告师父:“是风湿病,没错啊。”
“再看,再看看。”
孙思邈再看一遍,搔了搔头:“怎么感觉有点像心脏病了?大概是风湿病引起的吧。”
老先生听了,哈哈一笑:“猜谜啊。”乃靠近患者,亲察病情。他先是认真把脉,观看舌苔,又帮他活动关节,轻叩膝头。孙思邈半蹲在旁,仔细观察。
老先生边看边耐心询问:“还有哪儿不舒服?”
“关节。平时不疼,一活动就抽筋,一受凉也抽筋,抽筋就疼得迈不开步。”
老先生接过话说:“你是否皮肤干燥,有时痒得难受啊?”
“正是。有时痒得真想用刀子刮。”
老先生应道:“明白了,你先歇着吧。”回头对孙思邈道,“你与他此前所见的医者一样,都把病给看反了。”
见孙思邈吃惊的表情,老先生不急于解释,转身再对患者,很有把握地道:“我给你开个方子,服过十剂就会有变化。如感觉对症,可再来找我。”
“十剂?”
“十剂!”听老先生说得如此肯定,病人面带狐疑,拄杖艰难而去。孙思邈见他无力迈过门坎,忙又起身搀扶。
十天后的巳时一刻,那患者再次出现,虽仍拄着拐杖,步子却轻松多了。孙思邈忙迎上去,询问究竟。患者连夸老先生神医,那药水头一天喝下就有感觉,再服九剂果然明显见效。
老先生见患者往外掏钱,且是一个银锭,忙要患者把钱收好,微笑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根治顽症,性急不得,再高明的医生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还要继续花钱买药呢。”说毕,给患者再换了一个方子,要求照此连服四十剂。“将这四十剂服完,你才能把拐杖扔了,重新挺直腰杆走路”——老先生说得极为肯定。
患者千恩万谢,拿着方子去了。
孙思邈一旁看了,直觉如见幻术,忙向师父讨教。
老先生让孙思邈一旁站着,认真讲解:“患者这病,貌似风湿,实为阳虚。病人受凉腿就抽筋,说明体内有寒。再伴以皮肤瘙痒,说明阴血不足。病家准确病症是:体寒阳虚、筋脉失调、阴血不足,而非简单的风湿类症。处方唯对症下药,方可药到病除。若当作风湿、类风湿、痛风来治,便是南辕北辙了。故古人有言:‘治病必求于本,辨症必穷本究源。’”
孙思邈茅塞顿开。“我把这方子抄下。遇上类似病人,当可派上用场。”说时,赶紧去找笔墨。
先生却摆手制止,道:“树有千姿百态,人有千差万别。处方再好,也切忌生搬硬套。云有多变,病无常态,故不可万人同方。即便表面是同一个方子,用在不同患者身上,其君、臣、佐、使配伍,以及剂量调配,也需有所增减。”
这次经历,给孙思邈留下极深印象。自此他时刻牢记师父教诲,每遇患者皆反复诊断,慎之又慎。
那日孙思邈独自接诊,患者为一体胖男子。孙思邈满面笑容地问:“感觉哪儿不适?”
“肚子胀满,大便困难,还放不出屁。”患者见孙思邈年轻,颇有些瞧不上眼,回话大不耐烦。
孙思邈让患者躺下,轻轻按其腹部。他不计对方态度,脸上仍带着微笑:“按着疼不疼?”
“不疼不疼。”
孙思邈扶患者坐起,再察探舌苔脉博,复问:“找谁看过吗?”
“吃过几个医生的药,越吃越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