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有一基本观念。即:“一人之身,一国之象也。”“神犹君也,血犹臣也,气犹民也,知治身则能治国也。夫爱其民,所以安其国;惜其气,所以全其身。民散则国亡,气竭则身死。死者不可生也,亡者不可存也。是以至人消未起之患,治未病之疾,医之于无事之前,不追于既逝之后。”[102]
孙思邈这一理念,曾予李世民以极大启示。
李世民既已身负重荷,便想成就自古以来最伟大帝王业绩,以洗净“玄武门之变”的污迹,故时时苦心琢磨治国良策。最后从商鞅、韩非子著作中得到启发,提炼出八个大字:国家大事,唯赏与罪。李世民对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等道:“赏罚乃国之大事。若被赏者为有功之人,则无功者自然后退,若作恶者及时受惩,则其他欲为者亦会望而却步。为此,赏罚乃治国之大要,扬善之宏义。”
此为李世民即位二年。他之改元贞观,则有严治勤政之意。对长孙无忌、房玄龄两人说出这话,旨在命二人修订李渊治国时期所订的《武德律》,而变为充分体现自己意志的《贞观律》。
李渊所订的《武德律》,参照杨坚所订的《开皇律》。《开皇律》吸收汉魏两晋以来律令精华,择其要者而定制。杨坚先改国制,确立三省(尚书省、门下省、内史省)六部(吏、礼、兵、刑、户、工)制度,对刑部赋予很大职权,且建立大理寺,专事重大案件审理。《开皇律》体现“以轻代重,化死为生”原则,颇受百姓拥护。
然而到了晚年,杨坚用法益峻,以至宫廷成了杖杀大臣的刑场,法律变成儿戏,其手订的《开皇律》几乎被束之高阁。杨坚有言:“朕虽亲自制定了那许多法条,却如何记得?倒不如随时想起什么方便。”
以后杨广以非常手段继位,更肆意践踏法典。正因为杨广滥杀滥刑,徭役无期,才逼得百姓走投无路,起兵抗争。李世民亲历隋末战乱,乃有“隋之灭亡,亡在法治”之叹。
李渊并不比儿子眼光短浅,定都长安第二年,即命太子李建成为首,修订法律。几易其稿,遂有《武德律》问世。较之《开皇律》,在许多方面又有所改变。李渊却因在位时间太短,来不及完善便匆匆交权。
现在李世民当政,决心有一番作为,乃从隋亡教训中寻找规律,务必做到“安人宁国”。“人”者,百姓也;“国”者,君主也。李世民对长孙无忌和房玄龄谆谆训道:“安人宁国,惟在于君,君无为则人乐,君多欲则人苦。”
李世民同时提出,法需稳定,不可数变,数变则易使律文前后相违,官吏可妄加曲解,百姓亦不知其要。这就大大影响法律的权威性。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召集一批吏员,费时费月,在《武德律》基础上删繁就简,终于制定出一部新律。较之隋律,《贞观律》去死刑九十二条,减流为徙者七十一条,改重为轻者亦有诸项。
此法公布之后,长孙无忌又奉诏组织学问之士十九人,对上述法律条文一一作注,便于朝中上下都加深理解,减少歧义。
李世民定下这一部刑法大典,紧跟着推出许多配套规程。他将朝廷所颁行政条例定名为“令”,将规范文武百官的规章法典定名为“格”,将六部及诸寺、监、十六卫所作章程定名为“式”。如此,便形成“律、令、格、式”一整套法律制度,使上下皆有法可依,一改自秦汉以来法令不配套的状况。
孙思邈虽不能参与制定法律,却从医学角度谈“人命千金”的道理。那日李世民特请孙思邈入宫,听取律法建言。孙思邈不敢自视高明,乃以治身为例,委婉地道:“怀胎十月,险象环生。稍有疏忽,即会胞漏。王子李治,即是一例。因之一个人成长不易,诛杀却是瞬间之事。”
李世民一听,颇受启发,却问:“然对于贼人,毕竟不可宽囿。此刑戮该如何减少?”
孙思邈见李世民愿听,这才进一步发挥:“医之高下,在于不治已病治未病。盖因未病之病,不治必成已病。病患既起,即需早治,此即见诸青萍之微也。”
李世民高兴地道:“先生您这一说,朕即明白。看来这律法之事,亦应防重于治。明主治国,不可不教而诛。然而总有不堪教诲之徒,如之奈何?”
孙思邈亦不作正面回答,只以医术做比。应道:“启禀皇上,老朽从医,视生命皆同等价值,患者均为至亲,故医人不厚此薄彼,处方凭疾缓疾急。即使那不信医者,亦愿尽一己之责,做到问心无愧。”他肚里只藏着一句:哪怕您贵为天子、皇后,亦与乞丐、娼妓同属千金之命。
孙思邈言外之意,李世民自然懂得,却也说不出什么。不能说李世民以法治国,就是采纳孙思邈之言,然一部《贞观政要》,内中确有诸多治国名言与医理相通。
贞观中,李世民曾命安康公李袭兴住持校订《明堂经图》,参与者有承务郎司马德逸、太医令谢季卿、太常丞甄立言等。此《明堂经图》为人体经络血脉图,初由名医甄权据古人所传重绘,于医疗甚派用场。甄权与孙思邈生于同年,彼此知名。孙思邈对他所绘《明堂经图》评价甚高,曾向李世民推荐。后安康公亦向李世民推荐,乃有李袭兴奉敕校定《明堂经》之事。
李袭兴将《明堂经图》呈献皇上后,李世民颇为重视。孙思邈再根据李袭兴校订的《明堂经图》绘一彩图,以蓝色标出血脉,使人一目了然。孙思邈将彩图呈献李世民,弦外有声地道:“启禀皇上,人体经络皆集中于背脊,而经络连着五脏。”
“那先生之意?”李世民手持彩图,将其与李袭兴之图做一对比,果然明白易懂。他听出孙思邈话中有话,便问究竟。
孙思邈磕头奏称:“启禀皇上,老朽在军中时,常见官长鞭笞罪错士卒,一旦鞭及脊柱,必将终身致残。”
“此皆先生亲眼所见?”
“启禀皇上,老朽以白发之首担保。还有,陛下可记得给士卒刮痧之事?”
李世民经这一提醒,顿记起当年军中之事。再问:“先生所说在理。可还有别的建言?”
孙思邈为促使皇上改变态度,乃联系朝廷正在实施的奖励生殖大政,奏道:“男子迭遭鞭笞,必于生育有碍。若其人罪不至死,便不该绝户。故朝廷若留其命根,阖家定不忘浩荡皇恩,此则利国利家。”
李世民抬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孙思邈。孙思邈以为失言,只得将嘴闭紧。李世民却高兴地站起,将孙思邈搀扶起来,乐呵呵地道:“这话真说到关键之处,朕该如何奖赏先生?”
孙思邈颤巍巍站定,身上涌出一股热流。刚才所说官长鞭笞军士背脊惨状,他早就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只是人微言轻,不敢吭声。想自己之言能引起皇上重视,多少不幸者将因此受益,孙思邈不由声音颤抖地道:“皇上能纳老朽之言,就是最大奖赏。”说时双膝一屈,又要下跪。
李世民忙将他扶定。
孙思邈这一建议,的确直入李世民心坎。原来因那大规模战争摧残,遍地都是人头,使得全国人口锐减。据有关史料记载:隋大业五年(609),全国统计编户为八九○七五四六户。至唐武德期间(618—626),全国统计编户,竟只剩二百万户,除去漏计户,锐减至少在半数以上。贞观初期,全国统计户数上升至三百万户。直至贞观十三年(639),国家已相当安定,统计人口已非常便利,所计全国户也只有三百零四万一千八百七十一户。[103-1]
故在唐朝初年,国家奖励生育。李世民于贞观元年(627)敕令: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并须申以婚媾,令其和好。”对地方官员即以户口增减考核政绩。规定:“准户口增多以进考第,如劝导乖方,失于配偶,准户减少附殿。”[103-2]故孙思邈所提建议,正合朝中大政。
唐贞观二年(628)十一月,李世民果有诏令:往后鞭笞犯人,皆不得鞭打背脊。
孙思邈根据校订的《明堂经图》所绘彩图,可惜早已失传。
以后,依据“盛世修史”的传统,李世民待到治国有些头绪,即命人为前朝修史。他将这一任务交给魏征,且嘱他就教于孙思邈。
“向他请教?一个医者。”魏征听了,不以为意。
“孙老先生非同一般,学问特深。”李世民再嘱。
魏征系谋略大家,博学多闻,此前与孙思邈交往甚少。初次相见,第一印象是孙思邈咋长得这么年轻?他经推算,自己竟比孙思邈年少三十八岁,却已有些老态。魏征忙请教养生之法:“敢问先生有何秘诀?”
孙思邈亦知魏征故事,乃朝中炙手可热之士,故笑而语之:“老朽为清心寡欲之人,素无大志。”
年且五十的魏征,立即敏感地应道:“先生笑话我了,老夫也是身不由己。只这健康之事,却有些不得其要。”
孙思邈已看出魏征身体欠佳,听他一说,直率地道:“以老朽之得,治国犹若治身,皆须一以贯之,治于未乱之时,须臾大意不得。”
魏征虽知是提醒他注意预防,却不以为意,只表面客气,揖手谢之。再深入细谈,方佩服孙思邈知识之渊博,论事之公允。孙思邈对前朝许多大事皆有经历,如在眼前。魏征其后与孙思邈便有交往,于身体亦倍加珍重。只有些事情做过之后,再无法追悔。
魏征等修史起于贞观二年(628),成书于贞观十年(636)。关于孙思邈参与修史一事,《旧唐书·孙思邈传》作如此记载:“初,魏徵等受诏,修齐、梁、陈、周、隋五代史,恐有遗漏,屡访之,思邈口以传授,有如目睹。”
关于魏征,史载颇详,多为褒词。贞观十七年(643),六十四岁的魏征逝世时,李世民亲撰墓碑,彰显其功,且许诺将公主许配其子。魏征早年严于律己,晚岁却有疏漏。据称他晚年曾向李世民举荐过二人,一为中书侍郎兼左庶子杜正伦,一为侯君集。魏征荐杜正伦及侯君集皆有宰相之才。不料过了一段时间,杜正伦却以泄露宫闱秘闻罪遭黜,侯君集则以谋反罪被诛。李世民始疑魏征对二人有私,甚至猜测他在朝中结交私党。后又有人告发:魏征曾将自己的重要谏辞辑录成册,示以起居郎褚遂良,有自夸其功嫌疑。李世民闻之甚怒,乃罢魏征之子叔玉尚公主事,并推倒亲自替魏征撰写的墓碑。以此观之,魏征亦未能“治于未乱之时”。
此一记载,亦是孙思邈生于周、齐年间(541)的有力佐证。倘若孙思邈生于隋开皇元年(581),怎可对“齐、梁、陈、周、隋”之事“口以传授,有如目睹”呢?魏征更无须对其“屡访”。
然而孙思邈毕竟以医学为业,于治国大业和修史之事,只是顾问而已。
七 命重千金 劝患者不可轻言放弃
浙江省衢州市,位于浙江省西部,钱塘江上游,与江西接壤。烂柯山位于衢州市郊,山中有庙名宝岩寺,据传创建于梁大同七年(541),原名“石桥寺”,宋景德年间赐额名“宝岩寺”。宝岩者,即“七宝庄严”之意。后来几经波折,该寺废了又修,修了又毁。报载,今日这寺又处于废弃状态。
这座历经沧桑的古寺,却与孙思邈有渊源关系。孙思邈在《千金要方·小肠腑·好忘第七》中,载有一“治好忘,久服聪明益智方”,且有出处:“出衢州石桥寺南”。可知孙思邈不仅行医衢州,抑或入寺点香,拜谒佛祖。那时的名称,则为石桥寺。
太上皇李渊远行时,孙思邈已九十有四。他时刻记着,江南还有许多地方未曾走访,乃请求李世民准予再下江南,多熟悉些江南药草和处方。李世民见他身子硬朗,再予恩准。于是孙思邈得以成行。
孙思邈这回将目标锁定吴越地区,顺便再访建康。当年火海中盲目冲闯、险遭不测的情形,时时在眼前浮现。
杨坚时代,建设重心在长江北岸,对江南只取安抚稳控之势。到了杨广,倒是爱上江南美景,却只看重运河沿线。而对古都建康,因疑其风水太坏,几次路过而不入,任由衰败颓废。
杨广既死,天下大乱,江南生灵再遭涂炭。建康于是成了一座超常兵营,在宇文化及、李子通、窦建德等人手中几度易主,每回都给古都带来更大劫难,使之毁损日逾一日。唐朝初立,百废待举,建康重建暂顾不上。于是在这故宫遗址上,这儿或那儿立着一些屋子,或为残存,或为新修,规格不一,错落无序。其间还有些小栅棚,由贫苦人随意搭建,又黑又矮,臭气熏人。有的小棚屋用石灰水标上奇怪记号,显得阴森可怖。
孙思邈再到建康,旧地重游,面对故宫旧址,那感受就像面对破损家园一般。多好一座故都,却被毁成这样。孙思邈沿着曲折狭窄的小巷往前走,试图找到一点旧时记忆。猛见一个大“×”,以浓浓的石灰水画出,就在迎面的墙上,还插着一根枯枝。孙思邈刚要上前,即被随行的小徒弟拉住。
“此必为凶宅。”
“且看看去,没准这院里有重症患者。”孙思邈说时,仍不停步。他消瘦如旧,胡须花白,穿一紫色长衫,浆洗干净,拄一枣木拐杖,防止发生意外。步子虽有点沉重,然仍走得平稳。
有这种石灰水标志的小棚屋,看去不止一处,显然为恶疾患者集中居住地。孙思邈见此,不由生出无限悲悯,仿佛有一种无形之力,推着他非得上前探个究竟不可。他加大步伐,走到就近标有“×”的一户人家,礼貌地上去敲门。那门却经不起一敲,“哗啦啦”自动倒塌。随之便有一股腐臭气扑面而来,差点使孙思邈晕倒。
孙思邈下意识掩了掩鼻子,近前再看。见门内是一小院,堆了许多稻草和一卷草席,还有几个瓦罐,有的已现缺口。当中横牵一根草绳,挂着几件破旧衣服。屋子由几根粗木支着,为昔日宫殿的窗棂。墙壁以破布、草席遮挡,房顶也盖了稻草、布片,手一碰便发出响声,随时可能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