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热心功名到志学于医,此乃孙思邈人生道路之重大调整。他对这一转折记忆深刻,几十年过去,已届百岁的他,在《千金翼方·针灸上·取孔穴法第一》中自云:“吾十有八而志学于医”。
孙思邈搔着白发,回想当初醉心仕途、叩问豪门之举,不由哑然失笑。他继续挥笔剖述心志,援引张仲景之言,婉劝至今仍痴迷仕途、轻贱医药之人:“当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但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崇饰其末,而忽弃其本,华其表,而悴其内。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进不能爱人知物,退不能爱躬知己,卒然遇邪风之气,婴非常之疾,患及祸至,而后震栗,身居厄地,蒙蒙昧昧,戆若游魂,降志屈节,钦望巫祝,告穷归天,束手受败。赍百年之寿命,将至贵之重器,委付庸医,恣其所措。咄嗟喑呜!”[11]
孙思邈上述感叹,未尝不包括对独孤信的痛惜在内。
三 普同一等 对患者“皆如至亲之想”
孙思邈立志从医之前,先试着给家里亲人开方用药。其所以如此胆大,全赖慈母支持。母亲雷氏,堪称孙思邈第一个良师。
孙公心里虽望子成龙,却既无厚资,又无贵戚,只能逼着儿子埋头苦读,企盼从中读出个功名来。孙思邈之所以年幼多病,先天不足是原因之一,另一原因即精神负担过重。由于体内失衡,以致疾患不断。而乡下缺少高明医生,故往往药不对症,枉费钱米。
那日孙思邈晨起出门,只喝了一碗麦糊,清可见底。这年大旱,粮食歉收,家里缺衣少食。孙思邈读书太累,又饿又困,至午间突然昏倒,私塾先生忙通知孙母赶来接人。众姐妹见了,一拥而上,齐呼“小弟”。
孙母头发花白,满脸风霜,却略识医药,忙示意姐妹们别慌,猛掐小儿人中,使其苏醒。再摸小儿额头,烧得烫手。随即吩咐小姐姐们分头烧姜汤水,给小弟发汗、揉脚心,自己翻箱倒柜找钱。她将钱数来数去,感觉不够,便把陪嫁首饰也交给丈夫。
孙公站在一旁却束手无策。因他一贯认为从医乃下贱之事,只盼着自家出个朝廷命官。他来到州府药店,却遇上一粗心店主。那店主只想着如何收取药资,也不认真听孙公介绍儿子病情,便提笔开方卖药,结果把药给开反了,本该用热性药,他却开凉性药。孙思邈服药之后,病情反而加重。孙母急坏了,再上街买药已来不及。幸亏她懂得一些土法治疗,包括艾灸、搓背、刮痧、用姜汤泡脚等,便将各种办法使上。谢天谢地,孙思邈病情终有缓解,完全脱离危险。
这类急救方式,发生不只一次。有时某个姐妹病了,孙母也用此法。原来孙思邈外公略识医药,孙母受父亲影响,在娘家学得些土法治疗方术,为了保险,不到紧急之时不敢滥用。
这事给少年孙思邈印象很深,聪明好学的他,便想问个究竟。此时尚未发生“独孤信事件”,孙母知丈夫对儿子前途另有安排,便不想干扰。被儿子问得急了,只好应道:“你外公所教。”孙思邈还想追问,母亲却再不说了。
孙思邈脱口而出:“长大了,我也学外公治病。”
“这话可别让你爹听见。”
“娘,学治病也不好吗?”
母亲一时无言。
那时孙思邈尚幼,睁着大眼,表示难以理解。后来才知,穷困的父亲备受欺凌,每遭人欺辱,便感伤地道:“我家若有朝中命官,谁敢小看?”如此一来,孙思邈既知道朝中命官很了不起,又觉得不是朝中命官的外公也了不起。长大了学谁?好长一段时间拿不定主意。
孙思邈对母亲感情极深,这不仅因为母亲把他抚养长大,且教会了他如何做人。孙母雷氏从小协助大人操持家务,聪明伶俐。嫁来孙家后,开头日子尚可,后来却越过越窘迫。为维持家庭生计,她每日劳作不息,月子里也忙个不停,因而落下痼疾,久治不愈。孙母起初对染疾不太重视,有时实在支撑不住,便于低矮土炕上躺一会儿。遇上雨季,天气阴冷,屋里物品都长霉了,这季节对孙母大为不利。孙思邈看在眼里,只想如何替娘分忧。
第一次给娘治病的情景,孙思邈一辈子记得。那日孙母突然头疼欲裂,全身发冷,直流鼻涕,她却不肯休息,结果劳累过度,眼前发黑,栽倒在地。姐姐们慌作一团,大声呼唤:“娘,您醒醒……”孙思邈正在另一间屋子读书,忙扔下书本,奔向母亲。
孙母不一会儿苏醒过来,深情地看着孩子们,勉强支撑一会儿,又昏了过去。见娘还处在昏迷状态中,孙思邈忽有所思,大胆提出去请医生。他曾在路上见过腰挂葫芦者,知道那就是医生。
路口长着一棵粗大槐树,树干上满是裂纹,树下摆放着几块不规则形石头,供人们歇脚专用。孙思邈与姐姐手拉着手,仔细看每一个过往行人腰部是否挂着葫芦。他们站了半晌,直至日色将暮,也不见腰上挂葫芦者出现,只好失望地回家。
让姐弟俩高兴的是,孙母已醒过来,然显得十分虚弱。她一一抚摸着孩子们瘦小的身子,安抚他们。孙思邈见娘病态,不由叹道:“娘,我要是能治病就好了。首先要把娘治好。”
孙母将小儿拉到跟前,一边夸赞,一边鼓励:“娃,你就拿娘这病当作试手机会吧。”
“不不,我可不敢。”孙思邈吓得连连后退。
“那是为啥?”
“因为您是我娘。”
“若换了别人呢?”
“那我就敢。”
慈母深叹一口长气,抚摸着儿子的头顶:“娃,给人治病,可不能分自家人别家人。都看作是你的亲人,这才对头呵。”
孙思邈听了,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孙母与丈夫想法不同,一贯赞成儿子学医,只因是男人当家,才不公开表露自己的态度。她知道医生给人治病下药都有个头一回,与其让儿子在别人身上试手,不如由自己担着。
孙思邈懂得娘的苦心,甚是感动。思虑再三,才决定一试。到了下回,娘又有病了,孙思邈跪在娘面前号脉、看舌苔,问娘的感受。又看过姐姐们的舌苔,把娘的舌苔颜色与姐姐们做比较。最后对照书本,开出第一张药方。此为一治伤寒低热的方子,名“麻黄桂枝汤”。为了保险,细心的他特意把药的剂量减到最少。汤药熬好,孙思邈端着药碗,首先往自己嘴里送。
“娘,这药,我怕有毒,我得先尝。”
“娃,你没病,吃啥药。”孙母说时,挣扎着伸手要过药碗,接过来慢慢喝个干净。然后将药碗一放,抹一抹嘴唇,高兴地道:“有娃这份孝心,娘什么病痛也没有啦。”
不料孙母喝下后发生呕吐,吓得孙思邈脸色惨白,全身发抖。再过一会儿,孙母精神却好多了。孙思邈后来分析,可能是母亲体内寒气郁结,无以排放,这一呕吐,将寒气带出来了。他由此乃知,体内有寒者,呕吐不是坏事。孙思邈照着伤寒早期症候下药,思路没错。
慈爱的母亲,有意鼓励孩子沿着学医的路子往下走,乃对儿子劝勉有加。故孙母自此以后,自己若有个头痛脑热,便要儿子想办法。这样的次数多了,孙思邈有了一些经验,疗效也渐得提高。这让少年孙思邈大受鼓舞,于是对医药兴趣益浓,医术亦渐有长进。
而在那时,孙公对儿子走上仕途的期待不减,为保证儿子集中精力读书,自己承担全部农活。他因长年劳累,体质大衰。一日,孙公从地里回来,刚放下耙头便跌坐地上。孙思邈吓坏了,惊叫着奔向父亲。只见父亲嘴唇发乌,脸色发青,忙与姐姐一道去路边找医生。结果等了大半天,也没见到一个游医。
回家路上,孙思邈突然停下,严肃地对姐姐说:“姐,我有办法给爹治病。”
“那,太好啦。”
“可您先不能让爹知道。”孙思邈拉着姐姐的手直摇晃。
“好。可你不能……”
“姐您放心。他是咱爹,还敢胡来吗?”
姐弟俩意见达成一致后,便照着医书所说,挖了一些药草,兴冲冲奔跑回家,再如实告知母亲。这药草母亲也识得,只不知其药性。它们就长在路边,姐姐下地时经常见到,还大把采来当饲料喂猪。孙母将所挖的药草左看右看,认定确实载于医书,不会有任何危险,这才决定让儿子一试。
感人的场面出现了。因担心发生意外,孙母、姐姐们、孙思邈都争着先尝汤药,争来争去,几乎露馅。最后是孙思邈趁娘不备,喝下两口。孙母接过碗来也喝下两口,这才端给孙公。孙公由孙母扶着,慢慢将汤药喝光,然后斜着躺下。看着母亲扶父亲一口口在喝,孙思邈不由得也做着吞咽动作,紧张得头发一根根倒竖。他无声地跪在父亲床前,全神贯注地观察父亲脸色的变化,以测试药物反应。
谢天谢地,父亲脸色渐复平静,后来便发出轻微的鼾声。
不过这回,孙思邈请求娘别说出实情,因担心只是巧合。而到了下一回,孙思邈胆子便大了许多。
那日孙公从地里归来,忽觉身体严重不适,僵坐不能低首,脖子硬挺,脸色青紫,嘴唇亦乌,全身盗汗不止,话也说不出来。
孙母急了,忙央求邻里帮忙,村里却无行医高手,只请得一个稍知医术者。诊过之后,亦不对症,再请一个,还是如此。三天过去,孙公徒增痛苦,只能硬生生在家挺着。到第四天,孙思邈再也忍不住,乃悄悄伏在母亲耳边,低声说出父亲的病名,叫作“肝中风”,并说出书上所载药方,名为“续命汤”,接着背诵出药方内容,计有:麻黄、石膏、桂心、干姜、川芎、当归、黄芩、杏仁、荆沥等九味。以水一升,先煮麻黄,使之两沸,撇去泡沫,下药七味,煮取四升,去滓。又下荆沥,使之数沸,乃成。分四次服。等等。
孙母见儿子记得清楚,心里便有了底。只问:“真是写在古书里的方子?”
“是,娘,绝对是。”孙思邈回答得十分肯定,当着娘的面又背诵了一遍。
孙母听儿这么一说,心里便有了底。因少时在娘家的经验提示她:大凡载入古书的方子,皆经反复验证,非今人胡乱杜撰所能。孙母便瞒着夫君,依儿子记诵的方子,亲去药肆将九味药购齐,再按儿子所记方法煮沸,用粗瓷花碗盛着,送到丈夫跟前。
药效出现了。第四剂汤药下肚,孙公即觉喉部滋润,发音顺畅,脸色亦渐转正常。
“这医生是谁?得好生谢他。”孙公漱着喉咙,认真地道。
“你感觉对症,是吗?”孙母收起瓷碗,抿嘴一笑。
“蛮好,对症,蛮好。”
“那就恭喜你啊,你儿子有点儿小出息啦。”孙母心里有底,这才细述两次治病经过。
孙公大惊,忙将儿子叫来,考其学问。孙思邈先是两腿微抖,见母亲一再用眼色鼓励自己,心里便踏实许多。他深吸一口清新之气,跪于地上,不急不慌,按照父亲要求,不仅把私塾先生所授经典背得一字不漏,还任由父亲随意抽查,将抽中的几段医书也倒背如流,不打半个磕巴。
“那你是想……”孙父听罢,让儿子立起身子。
“爹,我想,我想……”孙思邈心房突然开始乱跳。
“医药书,适当读一点儿,看来也不是坏事,但妨碍读正经书就不行了。医书读得再多,成不得经国大事。”孙公表情一本正经,说得有板有眼。
“爹请放心,儿一定牢记。”孙思邈惊喜不已,忙再跪地向父亲磕头。
“往后若给别人看病,也想着是自己家人呵。”母亲赶紧一边补充。
“记得记得。都是家人,都是给自己亲人看病。”
也就从这时开始,孙思邈于苦读传统经典之时,亦公开习读医书。家里人有些常见小疾,父母亦让他大胆试手。孙思邈治疗对象既为至亲,自是满腔真情,体贴备至,不敢有丝毫马虎,因之也少有失误。
孙思邈给亲人治病的故事,在《千金要方·序》中有记。书曰:“是以亲邻中外有疾厄者,多所济益,在身之患,断绝医门。”(着重号为本书作者所加,下同)此即他之治疗对象,先是至亲,再是近邻,然后是其他关系密切的亲戚人等。
有种说法,叫“父不教子,医不疗亲”。时至今日,此说还争论不休。明确主张给亲人治病下药者,有清代名医叶天士。
而这一主张的最早践行者,当属孙思邈。他从给父母和姐妹治病而开始了医疗生涯,由此及彼,面对任何患者,皆如疗救亲人一般。因之不仅练就了严谨作风,大增医药知识,更孕育了非凡医德。
行医近百年后,孙思邈总结从医体会,特别强调治病不分亲疏,视患者皆如亲人。他将切身体验付诸文字,告诫后人:“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智愚,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12]
孙思邈这一治病原则和精神境界,让人想起孔子“有教无类”的主张。
四 出言不逊 治狂犬病栽大跟头
古时学医,多赖家传。孙思邈初期因缺少亲人指导,较之具有家学渊源者,自然艰难了不少,所付学费也数倍于人。医药关乎人命,倘若处措不当,便须以病人性命为“学费”。孙思邈并非生而知之,行医初期亦曾受重挫,且遭过病人家属痛打。借用今日说法,叫作深陷“医患纠纷”中。
那时孙思邈已近弱冠,凸显成熟。他长方脸盘,身高腿长,体态瘦削,行走如风。孙思邈通过给家人亲友开药方,已积累了一些经验,其疗救范围便逐渐扩展。他先是给邻居诊治,后扩大到周围村庄。先是患者上门,后即主动出诊。因他待患者热情,故在乡亲中口碑甚好。有时即便医不到位,患者也表示谅解。其时他还未拿定主意,此生是否就做个医者。他偶尔行医,只是想挣点儿收入,补贴家用,故于医术并不十分用心。
因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孙思邈早期曾栽过大跟头,问题出在治疗狂犬病患者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