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有气无力地道:“朕处在哀云笼罩之中,时时念着皇后,心情如何是好?”孙思邈听罢,大为吃惊,最后斗胆进言,皇上宜在合适时候抽出身来,另择去处,于优雅清新的所在怡悦心志,将郁闷之气排除。
李渊听了,颇觉有理。又问:“那么药物作用?”
孙思邈见李渊听得进意见,便进一步解释情绪与健康关系。强调:“情志为基,药物以佐,圣体方可迅速康复。”李世民立即附议赞同,且悄悄告诉孙思邈:“皇后既去,皇上一直孤居,任何女色都不愿亲近。”
孙思邈觉得李渊体力尚健,只因这打击来得突然,短期内难以承受,于是建议:“上古有言,‘独阳不生,孤阴不长。’此则男不可无女,女不可无男。无女则意动,意动则神劳,神劳则寿损也。故陛下不宜孤居。”
李渊听了,微微颔首,又问调养之法。孙思邈听了,心下犯难。想目前天下未定,战火不灭,过多谈论修心养性,清心寡欲,显然不宜。见皇上一再追问,乃从自己说起:“启禀陛下,老朽养生之法是:非不得已,乃尽量做到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此则老朽之‘十二少’也。”
“这个好。不妨再给朕细述。”殊料李渊对这话很有兴趣。
孙思邈见皇上爱听,继续说道:“多思则神殆,多念则志散,多欲则志昏,多事则神劳,多语则气乏,多笑则脏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理,多恶则憔悴无欢。此十二多不除,则荣卫失度,血气妄行,实为丧生之本。”
“竟有如此严重?”李渊颇觉惊讶。
“启禀皇上陛下,老朽所言,皆是个人体验。”孙思邈忙把话打住。
李渊与孙思邈同为老者,前者还年少不少,身体状况却迥然不同。孙思邈以上所说,确系个人体会。孙思邈每天除了琢磨医学,对他事极少关注,尤不愿卷入任何纷争。在他看来,最伤身心者,莫过于功名利禄。多少人毕生愁悴于此,没过上几个安心日子,甚至将性命搭上。还有的名利到手之日,便是魂断命绝之时。这在孙思邈看来,实在不值。
孙思邈知李渊之病,病在心肺,此老年人最易染疾处。李渊受丧妻打击,首先伤的是心。再兼年岁已大,伤痛更倍于常人。
关于心病之危,孙思邈专门有论。曰:“心主神。神者,五脏专精之本也,为帝王,监领四方。”“真心痛,手足青至节,心痛甚,旦发夕死。”“心病烦闷少气,大热,热上汤心,呕咳吐逆,狂语,汗出如珠,身体厥冷,其脉当浮,今反沉濡而滑,其色当赤而反黑者,此是水之克火,为大逆,十死不治。”[91-1]
孙思邈又论心病对其他部位的严重影响:“病先发于心者,心痛。一日之肺,喘咳;三日之肝,胁痛支满;五日之脾,闭塞不通,身痛体重。三日不已,死,冬夜中,夏日中。”[91-2]
可知心脏之疾,必先伤于肺,此则肺心病之谓。而老年人心肺皆弱,故最易受伤。
那时孙思邈可没想到,还会有更大的打击落在李渊头上。
现在,孙思邈见李渊转眼成了太上皇,更知老人伤心到何种程度。因孙思邈懂得,李渊很有一套治国方略,绝不似昔日周天元帝那样,想早早地坐享“太上皇”清福。他之所以提前给老二腾位,完全出于无奈。不过孙思邈对此不敢妄语,只遵从新皇李世民旨意,赶紧来太上皇寝宫侍奉。
八十有六的孙思邈,穿一件圆领长衫,由宫人引导,来到太上皇住地。此宫殿昔日为隋文帝杨坚所住,宫内许多设施仍维持原状,只粉刷了一遍。李渊在位时,对这一片建筑并不看好,认为有亡国之象。现既逊位,便想找一个最安静的处所,与爱妃们共享欢乐。李世民嘴说由他随意挑选,却暗示住隋文帝寝宫最是合适。李渊听了,不复再言。于是李世民命匠人将宫殿重新装点,使之焕然一新。
李渊虽仍着大裘冕,颜色却如蒙尘埃。他盼孙思邈盼得急了,居然走到前殿大门外迎接,如当年迎接李世民自洛阳凯旋一般。孙思邈虽受如此宠遇,仍不忘君臣之礼。没等太上皇靠得更近,孙思邈已全身投地,对太上皇恭行大礼。他年岁虽大,动作仍不失敏捷,令李渊大为惊讶。三拜过后,孙思邈以指尖撑地,即便站起,动作同样利落。
李渊笑了笑道:“看你,比我大了二十几岁,竟如年轻人一般。朕却感觉老了,全身都是毛病。”言毕,以手费劲地捶着腰窝。孙思邈躬身答道:“老朽不过一介村夫,想事简单,故可照着那‘十二少’行事。太上皇陛下日理万机,尚且康健若此,足见洪福齐天。老朽观陛下体魄,活到一百八十多岁,一点问题没有。”
李渊听了,顿显高兴,执着孙思邈右手,并排入内。
孙思邈知李渊平日身体不赖,青壮时常纵马驰骋。现突然病重,若治不及时,必为大逆。乃先行按摩,以舒其气,再处以“安心煮散方”“茯苓补心汤”等,使李渊病情趋于稳定。
往下,孙思邈想太上皇需长期调理,知其国事不多,乃重提“十二少”之论。李渊连连点头,似确已入耳。
又过数日,李渊主动请孙思邈入宫,向他讨教炼丹之术。其时李渊已从悲痛中解脱,只求长寿之道。原来李渊早在“玄武门之变”前便开始服丹,且于宫内设一道观。孙思邈由太上皇引着,同步迈进宫内道观。只见道观内松柏肃列,花木盎然,各栋建筑皆红墙黄瓦,灿烂辉煌。青铜香炉里燃着檀木焚香,缕缕香雾缓缓升腾,使整个道观显得肃穆森然。
李渊才刚站定,一个道长立即迎上,下巴松弛,鬓角发白,向李渊跪行大礼。李渊指着孙思邈介绍过了,孙思邈忙抢先两步,躬身施礼。道长对孙思邈到来大感意外,把他上下打量几回,才做出真诚模样,说些“久仰”之类的话。李渊不关心道长表情,手臂在空中划了一圈,对孙思邈描述:“这道观只是初具规模,尚需继续扩展,最终将成为天下之最,超过楼观台规模。还要把天下最知名的道士请来授业,培养出大批顶尖级道家高人。”
李渊接着自豪地强调:“朕这李氏皇族,与道教始祖李耳本为一宗,故尊崇道教即敬我祖宗。别看佛教红红火火,毕竟从天竺国传来,怎比得道教生于斯亦长于斯。孔子之说虽广为流传,然而在老子面前却小了一辈。”
“正是正是。子曰:‘龙,吾不知其大。老子,犹龙也。’”御用道长赶紧接过话题。
孙思邈看出,御用道长对自己颇不友善,乃主动与其拉开距离。见御用道长得意表情,孙思邈知其已赢得太上皇足够信任,乃暗自提醒自己,千万别抢风头。且孙思邈不愿让太上皇扫兴,更不敢得罪,便装作洗耳恭听模样,弯腰低头,谦卑附和。
李渊又道:“朕本欲将道教定为国教,现做了太上皇,只能通过皇上来办啰。”说时,面露忧伤神色。
御用道长立即接话:“太上皇乃皇上之皇上。太上皇欲行之事,哪有不成之理?岂不违反天道?”
李渊一听,更高兴了:“朕就爱听这个。朕自此第一要务,便是大力弘扬道教,推动发展。你和孙老先生,皆朕之肱股大臣。”
孙思邈本已落在后面,见太上皇转向自己,即小步上前,道:“一切听从陛下调遣。”
孙思邈所见皇家道观,名为“遐仙殿”。内立巨幅道教始祖圣像,并立一高炉,酷似太上老君云霄殿炼丹炉形状。那炉高约三丈,炉身贴满箔金。孙思邈仰看那物,不由暗叫“不好”,此种情景,恰如当年嵩山道长炼丹的场景再现。但孙思邈不想诋毁同行,更不敢给太上皇泼冷水,乃谦卑地绕炼丹炉走了一圈,附和着道:“这炼丹炉果是天下奇物,较汉武帝的炼丹炉好得多了。”
御用道长明白孙思邈话有所指,立即驳道:“太上皇炼丹成仙,岂可与汉武帝相比。太上皇为道家宗亲,我老祖岂有不荫庇子孙之理?老祖御风而行,耳听千里,没准此刻就立在半天云中,监听我等言论呢。”
李渊听这一说,顿时省悟,乃对着李耳画像躬行大礼。其他人见太上皇如此礼让,哪敢怠慢?只听得一阵玉佩声响,大殿里“哗啦啦”跪倒一片。孙思邈亦撩起长袍,匆促跪地。
参观皇家道观既毕,孙思邈才有进言机会。其时李渊已到养心殿,张婕妤等众多嫔妃正在恭候。太上皇因走得累了,喉管里发出“呼哧呼哧”喘息之声,顺便在一张躺椅上靠着坐下。尹德妃立即靠上,给太上皇轻轻捏拿,同时对孙思邈道:“老先生快给陛下疗理,陛下身子远不如先前硬朗呢。”
李渊不高兴地白了她一眼,道:“瞎说。只不过有些气喘罢了。”且指一指孙思邈,“老先生汤药的确不赖,朕现在强健多了。”
孙思邈立即伏地拜道:“恕老朽大胆,才观陛下龙颜,的确大胜于前。然而病多反复,须臾不可大意。”张婕妤云鬓稍散,也靠了上来,轻捏李渊双耳,嗔怪太上皇,每日只是炼丹呀、炼丹。太上皇顿时来气,将她推开。郑重宣布:“再有敢言炼丹无用者,朕必将其撵了出去。”
孙思邈乃知,李渊对炼丹术已经相当痴迷,直言劝谏不得,便绕个弯子,只言那仙丹能管长远,却管不了当下。故二者须相辅相成,不可偏废。
尹德妃一边轻轻给李渊捏拿,一边拿孙思邈做比较,称孙老先生八十多岁,还年轻得这样。张婕妤也赶忙附和。
这话对李渊刺激不小,把孙思邈又端详一番,叹道:“好,朕且依老先生之言,使二者皆得其力。你们对老先生可得恭敬,谁个被老先生看中,朕就将她赏与老先生暖脚。”
众爱妃一听,拍手嚷好。孙思邈忙摆手向众妃谢过,表示不敢。
这时李世民传话,着孙思邈自此在李渊皇宫内住下,时刻准备应召侍奉。孙思邈亦只能服从。想太上皇虽较自己年轻,然而与其他人相比,确已老矣。他乃琢磨,如何以太上皇为例,将老年人养生及老年病防治弄个明白。
太上皇的日子虽然舒适,心里却始终存在疙瘩。他亦知如此下去,后果严重,乃对孙思邈更为看重。但他所看重者,还是炼丹之术,且一再令孙思邈贡献秘方,并参与炼丹。孙思邈唯有苦笑,稽首奏称,手头绝无其他养生秘方,否则甘领欺君之罪。
“那何以你保健得如此之好,朕却远远不及?”太上皇一边喝着人参汤,一边说话。
这话让孙思邈很难回答,因不可能说自己比太上皇高明。他乃跪地,拐弯抹角地道:“启禀太上皇陛下,老朽亦无别的本领,只记着老子之言,叫作‘人生大限百年,节护者可至千岁。如膏用小炷之与大炷,众人大言而我小语,众人多繁而我小记,众人悖暴而我不怒。不以小事累意,不临时俗之仪。淡然无为,神气自满。以此为不死之药,天下莫我知也’。”
这话让李渊听了,觉得入耳,乃再垂询:“那也不需药饵?”
“启禀陛下,据老朽理解,人至老年,百病易生,故医疗之事,乃为首要。语云:人年老有疾不疗,斯言失矣。缅寻圣人之意,本为老人设方也。因人在年少之时,阳气猛盛,食者皆甘,不假医药,悉得肥壮。至于年迈,气力稍微,非药不救。譬之新宅之与故舍,断可知矣。”
“这么说先生你也服药?”
“启禀太上皇陛下,人各有异,服药亦不可一同。一般而言,人年五十以上,皆大便不利,或常苦下痢。有此二疾,常须预防。老朽年轻时三患痢疾,胃肠势弱,故即便无恙,亦常服大理气丸。”
李渊听了,兴趣大增,便问“大理气丸”处方。孙思邈乃当场背诵该药方成分及做法、用量。最后肯定地说:“吾常用理气,大觉有效。”
孙思邈向李渊推荐的“大理气丸”方,后收入他的专著。其方为:
牛膝 甘草 人参 茯苓 远志 恒山 苦参 丹参 沙参 龙胆 芍药 牡蒙 半夏 杏仁 紫菀 龙骨 天雄 附子 葛根 橘皮 巴豆 狼牙各二两 大黄 牡蛎 白术各三两 白薇六分 玄参十分 雚芦一枚,大者 生姜屑,五两
上二十九味,捣筛二十七味,生药令熟,又捣巴豆、杏仁如膏,然后和使相得,加白蜜,捣五千杵,丸如梧子,空腹酒服七丸。日三。据孙思邈称,若连服五十日,即疝瘕症结,永瘥。[92]
李渊见孙思邈记忆力如此之好,更为赞叹,还要他介绍其他老年养生要诀。孙思邈推却不过,才又奏道:“启禀太上皇陛下,窃以为养老之要,即耳无妄听,口无妄言,身无妄动,心无妄念。又老人之道,常念善无念恶,常念生无念杀,常念信无念欺……善养老者,非其书勿读,非其声勿听,非其务勿行,非其食勿食。非其食者,所谓猪、豚、鸡、鱼、蒜、脍、生肉、生菜、白酒、大醋、大咸也,常学淡食……人凡常不饥不饱不寒不热,善。行住坐卧、言谈语笑、寝食造次之间,能行不妄失者,则可延年益寿矣。”[93]
房事禁忌虽为老年养生重要内容,但孙思邈知太上皇不易接受,乃给太上皇讲述不久前亲历的一个病例。此亦为孙思邈印象深刻的典型病例之一,故在《千金要方·养性·房中补益第八》中有具体记载。书云:
昔贞观初,有一野老,年七十余,诣余云:数日来阳气益盛,思与家妪昼寝,春事皆成。未知垂老有此,为善恶也?余答之曰:是大不祥。子独不闻膏火乎?夫膏火之将竭也,必先暗而后明,明止则灭。今足下年迈桑榆,久当闭精息欲。兹忽春情猛发,岂非反常耶?窃谓足下忧之,子其勉欤!后四旬发病而死,其不慎之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