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帝下一个攻击目标,是德高望重的国丈杨坚,意在找借口将其治罪。无奈杨坚早有提防,平时在天元帝面前装聋卖傻,木头人一般。天元帝冥思苦想,终于悟出一招。
那日杨坚正在后庭闲坐,体验道家静功境界,忽接到圣旨,召入宫议事。杨坚不知吉凶,吓得魂不附体,竟无法起身。继之转念,若表现欠佳,岂不会招致更大猜忌?杨坚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与独孤伽罗相拥诀别,然后洗去脸上浮土,从容不迫上路。
杨坚入得宫门,见长长甬道两旁禁军林立,杀气腾腾。他极力保持镇静,从容步入大殿,正欲下跪,天元帝却要他正面望着自己。杨坚便努力控制自己,脸上的微笑似乎僵化。如此相视片刻,天元帝才道:“听说你对杨皇太后挨打心怀怨恨?”
杨坚的心放下一半,忙伏地对曰:“贱女乃陛下婢奴,如何教训皆由陛下自便。况贱女能得到陛下耳提面授,实乃平生大幸。微臣唯存感恩之心,怎得生艾怨之理?”说毕,手足并肚皮紧贴地面。
一场对峙下来,惊心动魄。天元帝没看出杨坚任何破绽,这才挥手让杨坚出宫。杨坚贴身衣裤全都湿透,一出宫门便全身瘫软。
杨坚因有女儿在帝王之侧,对禁中之事察之甚明,于是昼夜盘算,如何煎熬度日。他几乎见不到半点希望,因宇文赟不仅拥有帝位,还占着年龄优势。至于建功立业,更不敢奢想。若宇文邕在世,他或许有望率部南渡,消灭陈主,为华夏一统贡献力量,即使不能跃居至尊,也可名垂青史。而今栽在宇文赟手下,杨坚想自己能苟且度日,保住脑袋,则是万幸。
杨坚如此一想,乃觉万念皆空,唯健康地活着才是一切。于是杨坚除了必定上朝的日子,尽量避免与周主照面,每日在自家后庭花园闲坐。那花园以竹篱合围,置木椅石桌,并玲珑山水,看去甚是惬意。再抬头昂望湛蓝的天空,感觉是在广阔宇宙间遨游。
杨坚想起道家导引之术,便开始习练。只无人指教,不得要领。他不想让孙思邈看出自己满腹忧愁,故未召其入府,以为能寻得自我平衡。
日子久了,杨坚身子愈觉不适,夜间多梦,且伴盗汗。常于夜半惊坐而起,仿佛有千万追兵紧逼。独孤伽罗见丈夫日显憔悴,不由心虑,乃建议他抓紧调理。杨坚这才想到孙思邈,即着人将他召来。
“你上哪儿去了?”杨坚不满地道。
“启禀随国公,鄙人去乡下走了几趟。”孙思邈忙答。
“往后不得轻易离开长安。”
孙思邈口里应着,不把杨坚所说当真,只对治病一如既往。针对杨坚病情,孙思邈仍先施针灸。担心杨坚还有顾虑,乃手持磨利的骨针,在自己穴位上扎刺,以体验那酥麻感觉。杨坚见了,主动躺下,皆以孙思邈为是。
孙思邈见杨坚信赖若此,更小心翼翼,持续数月,以汤药将杨坚脏腑整个儿调理一遍。杨坚平日公务既忙,又不重视医疗,现经调理,顿觉全身清爽,脚下生风,心情也畅达了许多。他别提有多高兴,自此对孙思邈由感激而至敬佩。
在治疗过程中,为使杨坚全身放松,孙思邈有时试着与之交谈,这在以往不可思议。此刻杨坚郁闷至极,非常乐意与孙思邈天南海北交谈,语涉儒、释、道、史诸项。结果杨坚发现,孙思邈知识广博,见解深邃,不由赞道:“你小子何止是治病高手,简直是治国良才。”
“启禀随国公,鄙人岂敢。”孙思邈连忙拜道。
“你小子等着,会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多谢随国公,鄙人早已自足。”
杨坚情绪稳定好转,便开始琢磨对付周主的策略。他知女儿既然做了天元皇太后,便一命系于家族。他乃亲笔修书一封,托人交与女儿,将其狠一通训斥,责令务必对天元帝百依百顺,任何凌辱都只可欣然承受。
杨皇太后读过父亲手书,背着天元帝哭得肚肠翻转,当面则任由天元帝胡作非为,再不敢有半句规劝,以求天元帝不再找茬。
杨坚在动脑子了,决计与天元帝斗智斗勇,因觉得天元帝这残暴无道顽主,实非治国平天下之才。他表面一切顺着周主,尤其在游乐方面,不仅积极参与,而且主动怂恿。只要周主想得出花样来,杨坚皆无条件满足。
这样的日子久了,宇文赟乃视杨坚为第一可信赖之人,干脆将朝中大事悉数托付,乐得尽情嬉玩。这完全符合周天元帝个性,因他之所以要当太上皇,就为的既不管任何国事,又尽享皇帝尊严。
但国家总有些事情要朝廷出面,那六岁皇帝宇文阐做得了什么?于是杨坚不声不响地赢了第一招,即实际掌控朝廷。他表面是幼主宇文阐第一辅臣,实则朝廷诸事皆离不得他。此则史书所称隋文帝杨坚辅政之期。
但麻烦很快来了,他这相国哪比得当年宇文护威风?纯属天元帝掌中之物。周主为考验杨坚忠诚,常出些不可想象的难题,让杨坚大费脑筋。宇文赟事无巨细,皆要求杨坚随时禀告,他则故意拖延时间,让杨坚在殿外久等。杨坚有时为等周主回话,须得在殿外直挺挺站上三五个时辰。
这就把杨坚给害苦了。他因身心备受折磨,健康严重受损,不仅旧病复发,还患上不少新疾。尤其让他难受者,是连着彻夜失眠,头痛欲裂。杨坚因睡眠严重不足,导致食欲大减,吃什么吐什么。于是他日见瘦弱,才过半年,眼看要支撑不住。
这可把夫人独孤氏急坏了,关上房门,劝慰他道:“你且将相国辞了吧。否则熬不过他。”
“是啊。他本来就比我年轻二十岁。”杨坚唉声叹道,稍顿又云,“不过,纵欲过度的帝王,没几人能够长寿。”
“那你自己可得注意,务必保持健康快乐。”独孤伽罗说着,趁机又提及孙思邈,且建议将其长留府中。经独孤氏提醒,杨坚乃觉通晓诗书的孙思邈,不仅能保自己健康,没准还能就治国平天下之事贡献智慧呢。
杨坚想,医家古来为正经读书人所不齿,若以医者身份召孙思邈而来,没准他不高兴。倒不如给一官名,使之甘于此事。杨坚便决定赐孙思邈一个封号,为国子博士。他于是亲书一纸,盖上印鉴,命人照孙思邈所留地址送去。
孙思邈其时正在山林,日夜琢磨麻风病治疗方法,只偶尔回城里暂住地看看。
面对封赐,孙思邈颇费思量。因他知道,杨坚之所以要发出这个任命,是为了牢牢掌控自己,变成他的“府医”。而在孙思邈看来,为杨坚治病固然要紧,而为他人治病,尤其为贫苦百姓治病同样重要,或曰后者更为重要。因杨坚位高权重,家财无数,既不愁买不到好药,又不愁找不到良医。同比贫苦百姓,即完全是两回事。况且朝廷诡谲多变,朝云暮雨,亦非他所能应付。
孙思邈乃决定婉拒。
不过得找个像样的借口,否则会得罪杨坚。孙思邈想了又想,决定以近期密切接触麻风病患者为由,宣称有感染可能,杨坚听了没准害怕。孙思邈便给杨坚写一复函,先深忱致谢,再说明原因,表示完全不宜供职朝中。最后表示,待自己恢复健康,再全心效力相国。
孙思邈将复函交与官衙后,将几件衣服打进包袱里,穿一身青布长衫,权作道士打扮,一早便奔向城门。城门卫士见了,不曾怀疑,故不予阻拦。这样当杨坚派人寻访时,孙思邈身轻脚长,已走出长安百十余里。
关于此事,史书有载,云:“隋文帝辅政,征为国子博士,称疾不起(赴)”。[46]至于孙思邈何以如此,则说得不明不白。其时,孙思邈年且四十。
孙思邈这一举动,使杨坚觉得丢了面子。他正不知该如何惩罚,朝廷却发生大事。原是周天元帝因饮酒无度,游玩过头,突发重病,不日暴亡。一个大饼从天掉下,杨坚一下成了赢家,由过去看皇上脸色行事,转瞬间权倾朝野。杨坚既忙于朝中大计,对孙思邈自无暇顾及。孙思邈钻了这个空子,乃得再入江湖,为乡民效力。
《旧唐书·孙思邈传》载:孙思邈在拒绝接受杨坚所授爵位时,“尝谓所亲曰:‘过五十年,当有圣人出,吾方助之以济人’”。据考此言不确。孙思邈虽婉拒朝廷爵位,却并未隐居修行,而是一直活跃在临床。该传记作者为拔高李世民(“圣人”即暗指五十年后称帝的他),为其杀兄称帝寻找“天授”依据,故作神秘,乃有此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