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极静的,静得暗伏杀机,静得人心惶惶。
昏黄灯笼下,数十个绰绰人影从黑魆魆城门外走徐徐走了进来,正是从沣水西岸兜天宫回来的索伏戎与晋海等人。
守城官也赶到些不同寻常的气氛,急忙走下城门,施礼问候道:“末将拜见索将军与晋海上仙!”
晋海面色冷峻,连看守城官一眼都没,就淡淡回道:“嗯。”
他的心思已飞到了正要去的东宫,朝堂之事历来变幻无常,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步走错,步步皆输,今夜容不得他大意。
索伏戎一直心事重重,并未留意到来人,他依旧牵着马极其缓慢地行走,每一步都像是相隔了数年。
这是一个难熬的夜,但若是可以,他倒希望能永远独受这煎熬。
兜天宫的剑仙与帝侍众人皆未催促索伏戎,也无一人率先开口说话,谁都清楚此次去处并非寻常之地,而是储君所在的东宫。
兵器与盔甲的摩擦声如丧钟般在石板街上响起,越近东宫附近的城门,就越是响亮。
忽然,一串紧急的马蹄声从后传来,忽见一道疾影翻身下马,兔起鹘落间一个带刀侍卫已至索伏戎跟前。
“何人如此放肆!”晋海呵斥道。
索伏戎却是露出了喜色,连忙挥手止住晋海,转向疾来的那人问道:“如何了?”
那侍卫口喘着大气,谨慎地瞟望四周,确定无其他人偷听,才以极低的声音耳语道:“禀将军,属下已把将军的话一字不落地传给了木北怀大人……”
事关重大,索伏戎仍怕有疏漏,又问道:“你是如何对他说的?”
侍卫似乎心有顾忌,便擅自牵着索伏戎的缰绳,往前走了几步,低声说道:“末将按将军吩咐,对木大人说道‘东宫有难,请大人念与夏妃同门之谊,速速出手相助’。”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索伏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轻松了些,他知修行之人素来看重同门之谊,以木北怀的速度,他早该到了东宫。
……
两座相望的阙楼间,索伏戎等人正肃立在九曲桥上,过了阙楼便是东宫了。
重檐飞阁后,一道炽热的亮光异常引人注目。
“将军,可是东宫内出了意外?”晋海问道。
索伏戎内心早掀起了波澜,今夜东宫已成非之地,此行不仅仅事关太子,更牵连到暗中支持的各方诸侯,关乎着大周的安危。
可他却冷静地说道:“我大周乃礼仪之邦,此处是储君所在的东宫,我等须谨守尊卑之礼,耐心等通报之人回话,切不可冒进。”
磅!啪!……
一阵刺耳的碎响声蓦地传来,惊起了这一夜表面上的平静。
“将军!太子被挟持了!”报信的帝侍突然慌乱地冲了回来。
“什么!”晋海一脸迷惑与惊慌。
“怎么会这样……”索伏戎当即率众飞身往东宫奔去。
哐!
本就虚设的宫门被索伏戎一拳轰开,只见东宫内一片凌乱,大殿在巨火中摇摇欲倒。
“太子殿下!”索伏戎急声喊道。
“站住!”一阵凄厉的声音将正殿之前的索伏戎喊住。
索伏戎抬头一望,正殿屋脊上的清丽佳人,不是太子爱妃夏枯又是何人。
他再仔细一看,不由惊出了冷汗,只见红光火海的正殿上,一身白衣如雪的夏枯横起剑诀,御着飞剑直指着丈外的中年雍容男子,恰是太子姬宫湦。
“夏妃娘娘……”索伏戎一时无措了起来。
当年他险些为连蓬所害,若非太子爱妃夏枯出手,他怕是已成黄土下的一堆枯骨,对她,对东宫,索伏戎始终心怀感激。
“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夏枯凄声冷笑道。
“我们此番是为了……”索伏戎还未说完,突被夏枯打断。
她凄厉地说道:“你们不就是为了追查七年前栾师兄与花望岳之事吗!”她稍动剑诀,飞剑便又逼近了太子的脖颈几分。
众剑仙见势,瞬间纷纷祭出飞剑,将夏枯与太子围得密不透风。
这一切都在索伏戎预料之外,他环顾四周仍不见木北怀,一时竟无措起来。
“难道娘娘知当年内情?”晋海皱眉问道。
“还这番假惺惺,你们此来不是为了拿我问罪吗!”夏枯说道。
晋海瞥了眼姬宫湦,眼中闪过一丝怪异之色,接着叹道:“莫非此事与娘娘有关?”
“你们全都知道了为何还问!”夏枯凶狠地转看向太子,竟冷冷地笑了起来。
“爱妃,你收手吧,这与你无……”太子满是忧容的脸上,不由出现了些悔恨之色。
“姬宫湦,你好生无情!”夏枯突然截口,她以飞剑抵住了太子喉咙,转看向众人继续说道:“不错,当年是我让徐天师陷害的栾师兄,可我只是想拿他手中的归藏玉而已,不想会害了这么多人……”
夏枯言讫,太子脸色已是阴沉不定。
“掌控天罡法阵归藏玉……”众人皆惊叹了起来。
晋海沉默了片刻,问道:“娘娘,归藏玉究竟在何处?”
“我已将归藏玉放在别处,你们为何不自己去找。”如珍珠般的泪珠从夏枯脸颊上串落,可她仍佯装着一副凶狠的模样。
这时,索伏戎似乎明白了些,这是在弃车保帅,他不禁出声提醒道:“夏妃娘娘,这可是大罪,你何必……”
“错事已成,如今东窗事发我自知难逃一死……”夏枯忽看向神色怪异的太子,怒道:“可我从未想过你姬宫湦竟会如此绝情狠心,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嫁你十年,竟敌不过一句家国大义……”
“爱妃,别说了,是孤……”
“你住口!”夏妃怒斥道。
晋海担忧太子,连忙说道:“当年之事既是娘娘所为,娘娘何不束手就擒,免得亲人也受株连。”
“亲人……”夏枯神色不由变暖了些,突然,她紧张地看向索伏戎,问道:“索将军,我那姬玥孩儿与此事无关,她可是王族血脉……”
索伏戎微微一顿,大王正是怒气当头,小公主又非皇子,若夏枯罪名坐实,他怕是真不会留情。
“果然……”夏枯一脸的绝望,蓦地,她阴冷说道:“大王既要杀我的孩子,那就休怪我无情!”
她剑诀下的飞剑顿时冒出缕缕寒气,势要割破太子咽喉。
“不可伤了殿下!”晋海惊呼道。
索伏戎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师妹剑下留人!”恰是此时,阙楼外一道寒光闪过,眨眼间,那寒光剑气竟已将夏枯的飞剑击落一旁。
“木北怀……”晋海意外地说道,不由又有些遗憾,竟是木北怀出剑救了太子!
说话间,木北怀已醉醺醺地飞落了下来,只见他乱发蓬张,满身酒气,已然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风采。
“好恶毒的女子,竟要向丈夫下毒手。”人群中有人开口道。
晋海等人见太子已脱险境,纷纷再起剑诀,一时间东宫剑气飒飒,恶斗在即。
“师妹当心!”木北怀急忙喊道。
晋海正欲斥责,可转念一想终是未曾开口。
忽见群起的飞剑倏地掠过火海,可夏枯竟无避开之意,瞬间已被重伤在地。
“住手!”太子姬宫湦叱道。
晋海执剑相拜,劝说道:“她险些连害殿下两次,殿下何必再对她仁慈……”
“这是我的家事……”太子踌躇着说道。
“殿下……”索伏戎忽然走到太子跟前,向他使了个眼色,细声说道:“不可辜负了娘娘……”
太子顿时低下了头。
正当他们谈话之时,夏枯忽从地奋起,御剑飞往后殿。
“快追!”晋海已冲向了后殿。
一旁,木北怀已悄然落下了泪。
……
“后殿也着火了……”宫女惊呼道。
索伏戎等人到时,正见晋海等人从被烈焰吞噬的后殿中撤出。
“殿下,夏妃与小郡主还在殿内。”晋海焦急说道。
兜天宫中修习上善仙心诀的剑仙正欲施法御水救火,但奇怪的是,东宫诸井干涸,竟皆无水可御。
“父王,快救玥儿妹妹。”一十七八岁的男子忽冲到太子身前,正是太子的嫡长子姬宜臼。
太子颓丧地看着火海中的后殿,喃喃说道:“这如何救,你皇爷爷……”
“父王,你先救玥儿,我定会去求皇爷爷,他向来最宠我……”姬宜臼流泪恳求道。
姬宫湦一脸无奈,他已是有心无力。
“父王……”姬宜臼摇着姬宫湦的手臂喊道。
啪!
姬宜臼捂着左边脸,他已重重挨了姬宫湦一大耳光。
“滚。”太子怒斥道。
这时,一阵凄恻的哀鸣在后殿上响起,索伏戎抬头一望,正见一只庞大的青羽飞鸟盘旋在滔天火海上方,似在寻找进入火殿的路径。
众人并不奇怪,大周王族有不外传的灵感咒,可驭飞灵异兽,这镐京中更是灵兽无数。
但此时东宫正危,百官出宫皆绕道而行,唯有四灵兽之一的青鸾而来,倒让人不禁唏嘘。
“是玥儿的青鸾。”姬宜臼惊喜地跳了起来,捂着脸喊道:“青鸾,你快去救玥儿。”
青鸾挥起双翅正要冲入火海,突然,一道法光从后殿中射出将它镇住,继而一阵凄异婉转的歌声响彻了东宫:
威威吾王,万载之疆。
河清海晏,千古流芳。
歌谣正是夏枯所唱,可她声音却是越来越小,直至后殿倒塌在火海中。
太子仿佛丢了魂魄一般,双目呆滞地愣在原地,怔怔念道:“做个名传千古的王……我定做个名传千古的王……”这是索伏戎等人还在阙楼外时,夏枯对他这个太子最后的叮嘱。
良久,东宫终于静了下来。
“殿下……”索伏戎轻声喊道。
姬宫湦如遭电击一般,猛然回过神来,应道:“将军……”
“望殿下以大局为重。”索伏戎伤感一拜,又细声说道:“殿下宜早上简请罪,以悦龙颜,我大周已不能再经内耗……”
姬宫湦拱手一拜,说道:“多谢将军。”
……
满月当头,清辉洒落,今夜的镐京注定清冷。
马蹄从木府往城门飞驰而去,木北怀用长袍将怀中的女孩裹住,生怕她受了风冷。
“潇潇……”木北怀轻声唤道。
怀中的女孩一时仍没反应过来。
木北怀轻轻一叹,说道:“你要记得你是潇潇,是爹爹的女儿……”
“知道了爹爹……”木潇潇哽咽地回道。
“潇潇再坚持一会儿,待出城脱离了天罡法阵的束缚,爹爹便带你御剑去蓬莱凤仙居。”
“凤仙居……爹爹,我们不回来了吗?”木潇潇撩开盖住她的长袍,双眼通红地仰头看向了木北怀。
“凤仙居如人间仙境一般,只怕潇潇以后都不想回来了。”
“可……”
木北怀岂会不知她所想,他再将她抱紧了几分,摸着她的头说道:“待潇潇学成一身法术,御剑于天地,纵是天涯海角,又何愁不能去呢?”
“爹爹……”木潇潇哭出了声。
北怀知道,她自出木府强忍至此,倒真难为她了,他不由道:“潇潇可比我想象中懂事多了。”可说到此,他的心痛猛地绞痛了起来。
……
“城下何人,不知今日禁行吗?”城楼上,守门官吼道。
“我乃木北怀,今日辞官回师门凤仙居,望将军通行。”
“原来木大……先生已辞官……”那守门官先是一惊,继而得意地笑道:“木先生,今日大王下令捉拿逆贼,城门不开,你等快回去吧。”
“你……”
“城中事已了结,还不快放行!”一阵如巨雷般的怒吼忽从后传来。
木北怀回头望去,竟是索伏戎勒马在后。
守门官一见索伏戎,顿时怯了下去,悻悻说道:“是索将军……末将这便放行。”
“狗仗人势的东西!”
“索将军……”木北怀抱着木潇潇纵身下马,待索伏戎近前,他便对木潇潇说道:“潇潇跪下,给索将军磕三响头。”
木潇潇未有迟疑,只听扑通一声跪下,她正要连叩了三个头。
“不可!不可!”索伏戎急忙翻身下马将木潇潇扶起,不由说道:“潇潇……潇潇是个好名字……”
“将军之恩,潇潇此生必不敢忘。”木潇潇作揖说道。
“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坚强。”索伏戎又转向木北怀问道:“木兄此番可有去处?”
“蓬莱凤仙居,我从那儿来自然也该回那儿去。”
“也好,凤仙居乃世外之地,既是奇山异水,亦是山高水长。”索伏戎不禁望向身后,惆怅说道:“镐京多变,你们快些走吧……”
木北怀亦不留恋,拱手别道:“索将军,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马蹄声起,向东而去。
木北怀二人一消失在城外的黑夜中,索伏戎却仍未收回相送的目光,半晌,他仰天惆怅道:“栾少傅,你若在天有灵,定要护佑我大周安稳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