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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溶霜捣麝艳窟宵征嚼雪烹茶琼楼春醉

话说衣云阅看玉吾寄给他两张名片,后面写上一行字,直气得哭不出声,哈哈大笑,一时忘乎其所以然,把桌子上冷着一碗醒醉酱油汤,也一口喝下。璧如骇不知措,对他发怔。看官,一个人神魂出舍之际,心窝里不知喜怒哀乐,舌子上不辨甜酸苦辣,衣云当时,莫说喝下一碗酱油汤,不曾觉得甚么味儿,便是递一杯鸩酒给他,他也会一口喝下,辨不出什么苦辣。他见璧如悲哽,笑他迂拙,轮到自己身上,便心不由主,这种现状,非亲历其境不知。在下眼见甲乙两人,同时买许多彩票,天天希望发财。一天两人同在一块儿下棋,票号主人走来送讯,对甲一恭到地道:“恭喜足下,中了全张二彩。”甲骤闻此语,把满盘棋子,一起丢到地上,跳起身来。便想奔回家去。乙懊丧着,手提尿壶小解,笑语甲道:“老哥,中已中了,用不着这样子得意忘形。”那票号主人,又走过一边,对乙恭恭手道:“老兄也中两条五彩。”乙快活着:“真的吗!真的吗!”一边说,一手把尿壶放在棋盘上,奔进房去查点彩票。……这种情形,真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一个人不论碰到特殊的得意,和特殊的失意,神经一失作用,不免闹出这种笑话。

闲言撇开。再说璧如抢下衣云手中两张名片瞧时,两面统没有什么刺激神经的话,一面玉吾名字,一面写着“谨择于阴历十月初十日,与陆湘林女士订婚,行文定礼,洁樽候光”,一式两纸,各人一纸。璧如只喜着玉吾有了归宿,无论如何替衣云想,想不出所以然。衣云此时笑了一阵。竭力镇静着,璧如问他,他不慌不忙道:“我脑中并没别种感想,眼见你们一个个有了归宿。绮云婚后,挨到玉吾,现在只有我一人,无飘无荡,如游方行脚,我莫说娶妻,简实无家可归,将来结局,不知伊于何底呢!”璧如听他一番话,被他轻轻瞒过,约略找几句话,安慰安慰衣云,也就过了。这一夜两人各有心事。衣云睡在床上,笑啼并作。心想女子的心,总也靠不住,凭你山盟海誓,一刹那便见异思迁。像湘林一样,我和她十年叙首,尚瞧不出她怎样一颗心。莫说仓卒间要在风尘中觅知己了。想着又把往事历历重温一遍,忽的不信有这件事,一骨碌坐起身子,伸出一只大指甲瞧瞧,猩红一点,依然如昨,重把玉吾请柬细认,又何尝是假。一夜思索,如痴如醉,忽笑忽悲。想了又想,不知东方之已白。璧如也是一夜未曾合眼,清早跳起身来道:“衣云,我们两人趁早班火车到苏州,接小轮回去罢。”谁知衣云早变更了初志,心想湘林已有专属,我再无回澄泾之必要,回去含酸忍泪,还不如在外东飘西泊,尽一个弱小身躯,在风尘中混罢。想到此,便打定主意不归故乡。当下衣云回答璧如,因精神十分委顿,你先走罢。璧如心急如焚,整理行装,搁过一旁,暂不携归。临行别过孔才,吩咐衣云,初十吃玉吾喜酒,专盼驾到。衣云口中含糊着,心中悲酸欲涕,送璧如出门之后,在寝室中又假寐了一小时。此一小时中,眼泪如潮而泻。以后每天神思恍惚,改完课卷,只有扶头而睡。

忽忽过了五六天,又觉得如此悒郁为非计,不知索性放浪形骸,以了此残生罢。每晚出外闲逛,任意所之。直要到一深黄昏始返。孔才见他川资已尽,每月给他十二元束修,衣云心中稍慰。公事既毕,并不招朋引侣,独自遨游,剧场游场,无日不到,把心中烦虑消除大半。这也是苦中求乐,抑恨寻欢。一天垂晚,路上碰见马空冀同王散客。空冀招呼衣云一同到大观楼小酌,问起璧如,怎样一声不响,溜之乎也。衣云道:“他家中有事,仓卒成行,所以没有辞别诸位。”空冀道:“从此我们少了一个游侣,席上更少了他一张淳于髡诙谐之口,觉得寂寞异常。衣云兄,像你这样风流蕴藉,走走花丛,可占许多便宜,为何几次三番,请不到你呢?”衣云道:“很对不起,这几天时常不在校中,功课既毕,独自闲散倦游归来,时光已晏,因此不便赴召。”空冀道:“哦,大约足下新得了殖民地,在那里秘密进行,只是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衣云道:“哪有此事!小弟人地生疏,桃源虽佳,无从问津起,专赖老马引导。”空冀道:“那末下回我有什么局,先日发柬,你不可不到。”衣云道:“一准奉陪。”散客道:“空冀兄的确可以算得花丛识途老马,他不但熟悉妓院,妓院以外秘密窟,统统走到,真像黄莺儿一般,穿遍花明柳暗之中。”衣云道:“那要请教引见引见。”空冀道:“现在上海平添了不少肉林,这里专讲实利主义的,真像一片战场,放马过来,非杀一个你死我活不成。不同长三妓院,若即若离的样子,这倒也非常爽快,开实行家一条终南捷径。我预测将来一定要战胜妓院。”散客道:“要听歌选色,该入妓院。要发挥欲性,非入肉林不行。”

空冀道:“照你说,听歌的不会到歌台去听。选色的肉林也好去选,一个人涉足花丛,谁不想发挥他的欲性。所以将来肉林,一定多于妓院。五年之后,妓院倌人,通通要沦到肉林中去。妓院虽则存在,不过算一块接洽地方罢了。”散客道:“只是肉林中终觉太肮脏,走进去如入鲍鱼之肆,散布梅毒,也像传布牛痘似的,百发百中,未免令人不寒而栗。”空冀道:“肉林也有上中下三级,像白大块头那里,价钱虽贵,货品自佳。其次南京老太那里,略次一级。讲到北猪家桥一带,当然不堪领教,无非梅毒制造场,踏进去,非抵当打六六不成。所以总称肉林,肉林中也在把金钱考试嫖客。金钱上及格的,流品斯高,危险自少,白大块那里,谈话费纳税拾元,其他五十一百,因人而定。所征人才,自是出类拔萃。你喜风骚派,自有巨室姬妾来应征。你喜恬静派,自有小家碧玉来应征。随你性之所近,他可以信手拈来,配你的胃口。我前回同储五去逛过,眼见他征到一位闺阁派人才,一张小圆脸,雪白粉嫩。两条卧蚕眉,衬着水汪汪一双秋波。小嘴两傍桃腮上,双涡如螺旋。编贝之齿,排在绛唇里面。在一只碧浪电灯光下,嫣然一笑,令人百骨俱酥。”散客正在吃一客童子鸡,听到这里,涎沫滴到鸡背上有三四滴,手中执一把牙柄小刀,觉得丝毫没气力,叽咕叽咕,割了半天,一块也割不下来。衣云笑道:“空冀兄,形容词减少些罢,说得散客兄手无割鸡之力了。”散客道:“这倒不在乎。我们哪一天总要去赏识赏识。”空冀道:“我可引导。只是这地方去真个销魂,似非我侪穷措大力量所及。去赏鉴赏鉴,谈谈话,化十元二十元,倒也不在乎此。”散客道:“他为甚要卖得这样贵法?卖得这样贵,生意不要受影响的吗?”空冀道:“你要瞧宵夜馆上吃大菜轧满,外国饭店吃大菜,何尝不塞足,同样猪排火腿,贵贱高低,吃客不同,上宵夜馆的吃客,不敢进外国饭店。上外国饭店的吃客,你拉他到宵夜馆去,他死也不去。这个道理,你总明白。你说他贵,还有几位老主顾,竭力在那里高抬着价格哩。他们的宗旨,很不差,他们说,譬如小粥店一碗粥,只卖两个铜版,那末拉车夫去喝喝,叫化子去喝喝,大家可以上口。一苹香晚上点心有七角大洋一碗什锦泡饭,吃的人也还不少。舞场酒排间内,两块四角钱一碗香肠西米粥,吃的人才始略少一些。主顾一少,碗盏调羹,清洁得多,不致有车夫乞丐的牙污鼻涕留在碗边上。”衣云忍不住把嚼烂一块冷鲍鱼,吐到痰盂里去。空冀又道:“他们一批老嫖客,更用一种釜底抽薪的手段,钩取一二特色人才,可称手到擒来,百发百中,他们说譬如在露天跳舞场内开香槟酒,两桌子坐两位客,西崽一样趋承着,你会钞时,一瓶香槟酒给西崽一百二百块钱,吓倒那边一位客人,让他有例可援,少又拿不出,一回吃了苦,下回不敢开香槟,只喝喝冰汽水,那末你好独乐其乐,这个法子,妙不可言,我从前把它试验过,在南京老太那里,叫来叫去没有好货,瞥见对房间一位老头儿,拥一位活泼天真的姑娘,我打听娘姨,价也讲好了,只差银货还没两交,我道上海租房子,只要有挖费,你住的便好我来顶,那末我情愿加你五块钱挖费,前途房价,也加他一倍,你快去替我挖来。娘姨听得不放心,防我缩脚,我先给她三十块钱道:你去给他,先交后住,爽爽快快,住得好,扫街费、开门费,一切从丰。娘姨得令而去,不消片刻工夫,那姑姨已翩然自至。小试之下,委实不同凡肉。我问他那老头儿是你的老客吗?他道是的。我道他每次给你多少钱?他道五十元一月,一月论不定十次五次,今天好容易推托肚痛,逃走到你边来的。我道像你这样子漂亮的人,只扯得五块钱一夜,真不值得,真不合算。我在白大块头那里包两个,各出到三百多块,还要送她衣服哩。她心里一动,我又道:现在我给你五十块钱一回,只要我到这里就算。她心花怒放,床第之间,仿佛开香槟,给了西崽二百块钱一样,趋奉得你香温玉软,明晨我又给了她二十块钱,另外给十块钱娘姨,各人喜出望外。后来歇下一月,再去找那姑娘,房间里娘姨道:她直等了你一月没接客,那老头儿客人,早已回绝了。别的客人谁肯一夜工夫出五十块钱,她少也不肯做,你害了她哩。你一月来一趟,也只五十块钱,叫她白开心一场。我道:“只要如此,她够写意了。做老头儿,一月只二十天休息,做我有二十九天休息。娘姨道:那倒不在乎此。房屋没人住,反而要坏她,最好你天天来。正说着,姑娘来了,见吾面如见雪白一卷银洋,快活得眉开眼笑。我问她道:老头儿大概为了加租问题,出屋的吗?姑娘笑笑,要求我多来几次。我道下月空闲着,好天天来这里。她又欢喜不迭,她对吾道:你有数目,我这所房子,除你前月进来过后,召租也没帖,熟客领看的,统统只在门外望望,从没有人进屋过。我道那是很好,我们小房间里请坐罢。”

散客听得有味不过道:“现在这所住宅,你空关着呢,还是转租给他人?”空冀道:“那也管他不得。我去,我总是房主人。”散客道:“你住的日子很少,空关可惜,让我在披厢内搁张铺场罢。”说得衣云笑着道:“散客,你也可怜极了。他卧榻之傍,岂容鼾目。我们不必去占他雀巢,还是请他领我们观光观光他的堂构吧。”空冀道:“改日引导。”散客道:“你难道吝此五十番吗?我帖你一半。”空冀道:“笑话,她有病哩。”散客道:“西子捧心,益觉抚媚,今天非去不可。”当下三人喝下一杯咖啡,踱出大观楼,乘车过老闸桥找到北山西路安得里三弄一家后门口,一盏白色电灯,粘张条子“金陵王寓。”空冀当先,敲两记门,里边开出一个鬓发蓬松的女子来,皮鞋吉各,走到弄口跳上黄包车去。空冀等乘势塞入,南京老太在楼下小房间内,坐在一张竹榻上。一个小丫头擎着双拳,正在替她捶腰腿。房内养五六只猫,大的小的挤在床底下,一阵阵猫矢臭钻入鼻管。老太瞥见空冀,叫道:“马老爷,你的大房间没空,停一刻就好,你清爽些,还是客堂内坐一下罢。”空冀领了衣云、散客,坐到客堂内,衣云见场面倒也很阔,一律红木家具,正中桌上,财神堂里,花样很多,行牌执事,全副銮架,十旗十伞,令旗令箭,摆起导子来,足有一只天然几长,见着好笑。一回子楼上走下娘姨来,瞥见空冀,忙来招呼道:“马老爷,再停一歇,你的房间空快了。”散客道:“空冀兄,这里怎样有你的房间?你府上搬到此间来么?还是你定造的房间么?”那娘姨笑道:“你也说得好听,上面一个清爽些的房间,不过马老爷来,总让马老爷的。今朝有一位秦大人到了,早给他占住,你们厌气,上头隔壁房间去坐坐也好。”散客赞成道:“我们上去听隔壁戏吧。”三人走上楼去一望,三间两厢一个楼面,隔作五个房间。东边亭子间,门关着。三人就在东厢房坐下,房内一张红木榻,一张半铜床,四五件外国私,一张红木麻将台,四把椅子,娘姨倒茶送香烟,却很周到。衣云见榻底,又是两只猫,骇然道:“这屋子里的猫,何其多啊。”娘姨道:“这里东家最喜养猫,统共大大小小十七只,一天要吃三升米饭,两毛钱牛肺。”衣云伸伸舌子。散客道:“猫儿叫春起来,大概把它做兴奋剂的。”说着衣云好笑着道:“那末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正说时,亭子间里一声尖喉咙叫道:“娘姨!倒盆开水!”衣云一怔道:“怎么不怕难为情的呀?”空冀道:“她怕难为情,不到这里来了。”那娘姨忙去服务,一回子男的一位胖胖身子,在另外一扇门里塞了出去,空冀偷瞧一瞧,认得自己书局里一位总理,笑道:“哦,秦大人原来是他。他在局里,对同事训话,总劝人勿入花丛,原来他也喜欢这玩意儿的。”这时娘姨等那女的走出门,引三人走进房去,但见锦被乱叠一傍,脚盆还没取去。空冀道:“兵燹之后,触目惊心。”衣云忙把四面窗子开开,坐在一张沙发上。四周一览,觉得比大房间精雅一些。娘姨打扫一回,便问空冀喊几位姑娘?空冀道:“他又不好出来,你另去叫两位新人物好了。”散客道:“一定要见识见识你的老相好。”娘姨道:“要去叫她罢,她病好点了。昨天来过,很牵记你。”衣云也怂恿空冀叫来,空冀道:“只要他能来则来,不必勉强。”娘姨得令而去。空冀指指门角边一堆帕子道:“古书上有个淫筹的名词,这就是。”衣云叹口气道:“真廉耻尽丧,一辈子不怕难为情了。”空冀道:“莫说这里的人,靠此营业,不怕难为情。我前天碰见一位旅馆茶房,他对我说,遇见一位人家姨太太,同一少年开房间,姨太太摸出两毛钱给茶房,叫他买十张桑皮纸来,茶房买来之后,谁知竖起脸子道:揉揉软!你怎样一点不懂的么?茶房只得替她揉了再揉。停回走出房门叹口气道:将来茶房的职司,越弄越多,这碗老羹饭更难吃了。你想这样不怕羞耻,好算得闻所未闻吗。”说得大家摇头叹息。那时走进一个淡妆粗服的姑娘,好像人家丫头。空冀喊她一声小阿囡,她就坐在空冀怀里。衣云见她一张瓜子脸,黄瘦不堪,雏发未燥,垂垂覆额,五官位置,生得还称,只是眉目间黯然无光,好像含着无限酸楚,小小身材,大约十六七岁。散客道:“贵相好可就是她吗?”空冀点点头。衣云道:“何以这样楚楚可怜呢?”空冀道:“她新病初愈,苦头吃足,莫怪她这样委顿。”小阿囡听得,好似盈盈欲涕。衣云道:“生甚么病,年纪轻轻,莫非生的相思病?”小阿囡道:“还相思得落哩,性命也险些送掉在鬼门关逃了回来。”衣云道:“那么究竟甚么病?”空冀道:“你别去问她,她生下一场说不出的大病。”散客也奇怪起来道:“她越是说不出,我们越是要她说。”两人逼急了,小阿囡眼泪汪汪诉说道:“你道甚么病,肚子里多一块肉,那还了得,只好想法子打下他。”衣云惨然道:“人家要他千难万难,你有了胎,为甚么要打下他呢?”小阿囡道:“人家养小囡都有爷,我养小囡没找处一个爷,这叫呒爷种,不好出头露面,此其一。人家养小囡出世就有奶吃饭吃,我养下小囡,把甚么东西他吃,此其二。况且我做一日吃一日,先不先拖在肚里十个月,这十个月里,天上有饭吊下给我吃么?我挺了一个大肚子上生意,谁欢喜游山玩水吗?所以小囡投胎到我们肚里来,简直他眼珠子没张开,或者阎罗王特地押他到死牢里来送他的命。别人家太太奶奶一有喜,老爷少爷便巴望肚子里小儿是个男,长命百岁,关煞开通。像我们苦命人有了喜,即使不瞒爷娘,爷娘就巴望他是个女,恨不得一出肚子,就送他生意上跑跑,赚铜钱养好婆阿爹。倘使不能出面的,那只有死路一条。不管他是男是女,将来做官做皇帝,只有送他终,至多给他三个月的寿缘。你想他做三个月不出肚的人,也算一生一世,苦不苦?更有一层,小囡死活,别去讲他。产母为了打胎死的,也不知多少。所以我们一有了胎,性命就提在手里。打胎好像冤家狭路相逢,扭住厮杀,拚死在一块儿,也讲在内,你想险不险?就像我前月那天,也险些给小冤家结果性命,只剩一口气了。亏得我娘认得教堂里一个女外国人,讨了一张卡片,我到红屋子里去医好了,一条命总算拾了来。”各人听得,凄惨不忍闻。小阿囡又道:“年轻的人,一些不知。吃冷药,用方法,事前不防,苦在后头。我私下只做半年生意,七月初上,便觉得三个月月经不转,发急起来,告诉我娘,娘对我哭道:儿啊这件事怎好给你爷知道,你爷还在场面上跑跑,你闯下这个泼天大祸,我娘是不要紧,你爷的脾气不好弄,一定坍不落这个台,死路一条哩。我那时心想,只有找死,也不去求什么打胎药,到药店里买一块钱麝香,拌在白玉霜里,像膏药一般,帖在肚脐眼上,硬弄了一夜工夫。明天肚子绞痛起来,一阵紧一阵,痛得好像五脏六腑都吊下来,一颗心,赛如给他把小嘴在里面咀嚼,百节百骱,都像散开来一般。我心想,我要他的小命,他却要我的老命。那么只有心里通神道:儿啊,谁教你照子不亮走进‘此路不通’的实结弄堂里来呢?你也不好怪我狠心辣手的呀!你出世也没有甚么好处,你还是别寻路径的好。你毕竟要出头,我娘便死你面前,你落一个吃娘鸟的恶名,也不值得。你可怜我,饶了我一条苦命罢。通神一番之后,痛略觉松些。谁知停一回子,血块出不停了,人也昏了过去。醒过来,身在医院里,总算恶血已出尽,调养到半个月,回到家里,我的爷气成了痨病,睡在床上,一钱也不能去赚。因此他平日不许我走邪路的,到此时候,非但放任我,见我不出去走门口,他索性跑下床来,对我拜,叫我赚钱养家活口救活爷娘两条老命。我见他这样可怜,也顾不得自己身体复原不复原,拚着老性命去做,弄得病根一天深一天,怕要先死在爷手里哩。我先死之后,爷娘不知靠谁这活,那时更苦了。”小阿囡此时泪点如雨,说不成话,三人莫不动容,亏得那时另外走进一个姑娘来,短襟窄袖,眼镜蛮靴,全身女学生装束,非常倜傥,坐下一傍。小阿囡揩干眼泪对空冀嘤嘤一声道:“我去了。”衣云、散客很不忍,怂恿空冀多给她几个钱。空冀摸出一卷钞票,也不知多少,塞在小阿囡袋里,送她到楼梯边,安慰她几句,她才含泪而去。走进房来那个女学生装束的人道:“这小寡妇,一径拿出这般哭脸来,卖啥样介。一个人苦在心头,笑在面上,有啥做神出落,上海大少爷,生意上跑跑,谁不是来寻寻开心,有啥人要来听你的哭,你哭也要拣块地方哭去,生意上哭算啥一出,像她这样子,只好走到尿甏脚边去哭才对。”空冀对她笑了一笑道:“我们倒欢喜听哭,因为生意上的笑是听惯了,今天来换换胃口,你会得哭吗?”那人道:“像我你就打煞我也哭不出来,除非要死了亲爷,也一时三刻没有眼泪起来,只好装装门面。”空冀道:“你不会哭,那么今日碰僵了,害我们买眼药,到了你石灰店里,只好对不起你。……”那人插嘴道:“你难道一定要听哭吗?我今天偏不哭,笑一个不休不歇你听听,你要听吗?”空冀摇摇头,那人道:“我今天齐巧留着一肚子快活,只会得笑,想起了我就要笑个不亦乐乎。”说着一阵吃吃吃笑将起来,越笑越利害,笑得前仰后合。空冀不耐道:“你别笑罢,不要耽搁你辰光,拿一块车钱去。”说着娘姨跑来,空冀把一块钱给娘姨,娘姨领了她走,她还苦笑一声,颤声说道:“那末只好明朝会吧。”衣云叹口气道:“她这一声苦笑,足抵方才一场悲啼。唉!哭笑随人,当真一例是哀鸿。我到这里来,只觉其哀,不知其乐,我们还是跑罢。”娘姨道:“还有一位没来,请略等一等。”正说着一阵楼梯响,走上个羞答答的小姑娘来,隐在门帘背后,不敢进房。姑娘叫她道:“小红,你进去,有啥怕难为情。”小红低着头,挨步走进房门,背对着床上坐的三人。空冀道:“你可是卖屁股来的?”小红回转半个身子,三人望上去,只见她半爿额角,一条眉毛。

空冀难过起来,走到她前面,蹲下身子,对她细瞧一瞧。她嘤嘤一声道:“有…啥…好…看介。”空冀道:“不要紧的,你面子上略有三四点麻罢了。我们最欢喜雕花面孔,叫做‘好事多麻’,又道‘十麻九风骚’。”说着把她一张脸捧了过来,对正衣云、散客,大家赞一声好。原来这小红也是南京老太那里一只鼎,娇小身材,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小鹅蛋脸,秀眉媚目,樱唇琼鼻,颊上略有三四点细麻,额上有指甲大小一个疤痕,远望不大觉得,近瞧益增妩媚。当下衣云问她道:“你可叫小红吗?”小红樱唇微颤了一颤。空冀拉坐在床沿上,替她掠发。她把头一歪道:“作啥!”散客问她几岁?她也不回答。娘姨道:“十五岁。”空冀见她梳一条辫,黑而且滑,香油扑鼻,不住去弄她。她道:“不要弄毛,有啥多弄介?”三人大家调笑她,她只管低着头不声不响。散客不住的称赞她好。空冀道:“幸亏麻点不曾生得满天星斗,现在这样子略为点缀,疏疏落落,好像一个个麻点里,都放出一缕缕春情来。”衣云笑道:“这就叫晓星残月,不但晓星隐约有致,那额角上的残月,更加澹荡多姿。她一颦一笑,宛如晓发临平,在驴背上眺望四野天色,忽暝忽晓,晨光稀微。”空冀道:“我细看她,又像拓石峪残碑,只觉宛曲蚀痕,尽成妙笔。”散客笑道:“好了,几点细麻,给你们这样品评,可称空前未有。”小红早羞得头低到膝盖上去。空冀又去呵她的颈皮,她嗔道:“肉痒煞格,作啥?”空冀谎她道:“小红快些,你面孔上一个臭虫,让我替你捉去。”小红回过脸来,给空冀微微接了一个吻。小红站起来道:“呢弗来哉!啥事体!”说着走到房外去。娘姨走进来道:“马老爷,让她去罢。”空冀道:“去就让她去,你替我十足给三块钱,叫她自己进来谢一声。”娘姨道:“好,我去叫她来自取。”须臾,姨娘领她进来,空冀忙去反捏住了她两只手,把三块钱塞进她小马甲袋里去,缩出手来乘便探了一探险。小红强着身子,叫着:“那能格!呢弗来哉!”一撒手,悠然而逝。一回子,重复掀开门帘,对三人点点头道:“再会!再会!再会!”秋波一转,含笑自去。空冀道:“这三个再会,便在三块钱上来的。”衣云道:“足值三元,她外加一个临去秋波,格外讨好我们咧,不可轻忽过去。”散客道:“大概报酬二位评麻之劳。”引得大家哗笑一阵。

下得楼来,跑出南京老太的门,一路走到老闸桥堍。散客道:“今天还早,我们再到别的去处逛逛好吗?”空冀道:“逛这种地方,非熟不可。像南京老太那里,今天她好算得没有进帐,然而不给她分文,她一些不怨,因为平日她得我好处不少。不但我一人用钱,我带去朋友,有几位局里往来的北京客人,奉天客人,在她那里差不多打公馆一样,银子整千的用,她自然感激得我说不出。我去,还留我一个精致房间,吩咐她叫姑娘,她车钱也不向我要一个。叫来的,又是几只鼎。方才那个女学生,我们因为悲哀之后,不当她东西看待,其实面孔也还不差。现在也有一班人喜欢这一种学生派,她字也不识几个,你问问她,她总说甚么女校毕业,把好好学校,来装她幌子,那我最可恨,她简直在那里侮辱学校,摧残教育。我见她品行如此,凭她生得闭月羞花之貌,只索把一元钱去打倒她了。只是这里出来,到那边去呢?下等地方,插足不进。而且都是出名的牛奶棚,你走进她门,就当你一只牛,非请你出空牛奶,不许你出门。我们三人都不觉得奶涨,不犯着去出空,那末还是去嚼一回子雪罢。”

散客道:“怎叫嚼雪呢?”衣云插嘴道:“你也别去问他,我们惟马首是瞻好了。”当下空冀叫三辆黄包车,三人跳上,一径到法界云霞路一处沿街洋房,有一块春水医院牌子的楼上,小小一盏门灯,写着雪庐两字。空冀当先走上,楼梯尽处,有一扇矮门,壁上捺一捺电铃,自有人来开门,那开门的,并不是娘姨,一位婉娈多姿的少妇,空冀认得她,叫声四嫂嫂,又道:“四嫂嫂,雪姆妈在家吗?”四嫂嫂道:“她睡在小房间里床上,有些发寒热。”说着又顿住口道:“并不是发寒热,有一些儿冷水水。近来天时不正,秋风很冷。她不知怎样总觉有些弗大舒齐。马先生,你同朋友里面请坐罢。”三人走进一间会客间,四嫂嫂把壁上电钮一扳,四壁通明,一色水绿油漆,吊着四块西洋画架,靠壁两张墨绿绒沙发,一只柚木茶几。靠窗两只高脚花架,搁着两盆蟹爪菊。正中一只小圆桌子,周围排着六把六样样子的书楼椅。正中一只三排镜台,配置着各式小件古董,排列在内。两角一面一只高脚留声机。一面一口角橱,橱门上红绸蒙着,不知当中甚么东西。橱顶上一尊铜佛,两傍两个小磁瓶,瓶中插几朵粉红康令生,一丛文竹,掩映生姿。镜台两旁,悬两幅长短不齐的小轴。衣云细细一望,一幅“深山萧寺”画的秋景山水,疏落有致。一幅“天际归帆”,画的春景山水,清彻澹远,春水粼粼中,有片帆自天末飞来,令人望着,悠然起故乡云梦之思。衣云对此,发了一回怔,细认落款,一样倪墨痕,心想墨痕的画,近代稍有微名,这两幅,要算得意之作。衣云只管游目四瞩,四嫂嫂和空冀问话。四嫂嫂道:“这几天五弟弟见过么?”空冀道:“他很忙,我没去望他。”四嫂嫂道:“他哥子也好久没来这里,不知又到哪里寻欢作乐,给谁迷昏了?所以不想着到这里来。我亏得不靠他吃着,靠着他一定要饿煞的。”正说着,里面小房间内喊道:“马先生,你们这里来坐坐。”四嫂嫂道:“姆妈叫你们进去。”三人跟着四嫂嫂跑进一间小房间,原来这楼面,分三间,一间会客室,两室卧房,统是洋式,一间卧房锁着,三人走进那一间里,只见疏疏落落,几件白漆外国木器,一张方梗铜床,床中拥着锦被的,四五十岁,胖胖面盘,一位迟暮佳人,额纹缕缕可数,一望而知风尘中已颠顿一番。空冀介绍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白大块头。”散客一怔。白大块头道:“马先生,你好好介绍,不要拿出老脾气来。”空冀又道:“那末规规矩矩,仍是白芬华女士,我们一辈子熟人,又叫她雪姆妈。”雪姆道:“那末对哉,像规矩人哉。”空冀又道:“这两位沈、王君,我的好友,他们要来和姆妈谈谈,一瞻丰采。”雪姆妈道:“我这几天发老病,喉咙也说弗大响,一点没神思,身体弗比前十年哉。看你们年轻的人,生龙活虎,真像活神仙,阿要开心,你们哪里来?”空冀打诨道:“来道上来,特地来向姆妈借一部文章。”雪姆妈道:“哎哟,我有甚么文章,要末几本金刚经、多心经。”空冀道:“芬华女士,你不读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吗?中有一句道:‘大块假我以文章’,那末姆妈既是一个出名的大块头,一定有文章出借。”说得众人拍手大笑。雪姆妈道:“你总是挖空心思,想得出煞的,不要说笑罢。我吩咐泡一壶好茶你们喝。”说着,叫四嫂嫂,在磁缸内拿些龙井茶叶,给三层楼上娘姨,泡一壶茶,四嫂嫂道:“理会得。”

正说着,铃声响,四嫂嫂去开,进一位风骚倜傥的小姑娘来,走进房间,坐到雪姆妈床沿上,空冀熟悉她,叫她婉珍小姐,去搀她的手。她一洒,把纤手上一双雪白丝套捋下来,对梳妆台屉子里一塞,又在袋里摸出一只象牙小匣,把小匣中一只灿灿耀目的钻戒,套在指上,对着雪姆妈,好像露出一种失意的面容。雪姆妈道:“婉珍,那个天津老还在一苹香吗?”婉珍道:“他弗对格,我昨夜也不曾留下,今天去也没去,他们官势大来西,要俚铜钿,就忍得汗毛第卓竖,我最恨格种人哉,格种人真正像海蛰要钩牢仔用刀割格,好好叫一个沙壳子也弗肯用格。”雪姆妈道:“昨天他打电话来,我因为面情难却,免不得荐你去,他既不三不四,肉索抖抖,你情愿别去睬他。你初出马,更加将就弗得。贪了小利,弄弗好,下回生意要难做的。”婉珍低头不语。空冀插嘴道:“雪姆妈,婉珍小姐的润格,你替她定好么?”雪姆妈笑道:“定是已经替她定好,只是现在一辈子鉴赏家,没有真眼光,人家精心结构的作品,他们还要不照直例送润资,你想刮皮弗刮皮。”散客、衣云听得,有些不懂,还道婉珍是一位书画家。空冀道:“雪姆妈当真一位书画家老前辈,当初倪墨痕先生,就赏识他的,现在封笔了,专替后辈定润例,好像现在上海一般初出名的书画家,谁不掮着吴窗老王亦老的牌子卖钱,十张润格,到有九张是吴王代定,非此便没人请教。其实吴王两老,对于代定润格的人,只瞧一面,字画精粗,谁去鉴别他,也像雪姆妈替后进定润格,只瞧瞧面貌身段,讲到艺术方面,用笔粗细,设色浓淡,谁的作品轻灵熨帖,谁的作品柔润多姿,叫雪姆妈哪有许多闲工夫去管他。雪姆妈,你道对吗?”婉珍插嘴道:“你说得好听,你拿我们去比上海艺术家,我倒还弗情愿咧。他们好卖老卖野人头,我们硬碰硬,只卖一个年纪轻,规规矩矩做,非要等主顾称心乐意,才肯照润付值,他们先润后笔的,只要钱一到袋里,划上几划,自称苍老奇横,曲上几曲,自称龙蛇飞舞,写上强头告化子一般的字,硬当他石鼓文。描上吊杀鬼一般的画,硬派他美女图。不管主顾乐意弗乐意,塞了他就算,像这样死人烂污,我们却也不愿意拆。”说得众人一阵狂笑。忽地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正是:

琼楼密室明灯里,巧语如莺尽解颐。

不知走进房来的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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