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9年的夏天平淡无奇。伟大首都北京一如往日噪杂忙碌。21岁的安徽女子李田田在首都度过了惊心动魄的7天旅程。从家乡抵达国家中心的路并非坦途。她在距离北京火车南站不足千米远的一间小旅馆被一名保安强奸。这起意外事件足以打击首善之区的骄傲。
北京是一个人口超过2000万的巨型城市。2009年这一年全市共发生各类死亡事故1049起,死亡1157人。虽然每天发生在首都的刑事案件并没有确切的数字公布,但是几乎可以肯定,李田田的遭遇只是一个不幸的小概率事件。她的命运急转直下,源于一个意外举动。它揭示了命运无法言说的荒谬一面。
李田田来自安徽阜阳、界首大黄镇,中国中部的一个节奏缓慢的小镇,距离北京900公里,却如同两个世界。2009年7月30日,李田田莫名离家出走,她径直买了一张开往北京的火车票。这是李田田的第一次北京之行。她的消失毫无征兆,以至于她的父母在大黄镇的家中茫然无措。母亲王相莲有点担心,女儿智力有点慢,口齿也不清楚,出门甚至连手机也没拿。
次日上午10点,李田田出现在北京火车站前。她外表瘦弱,面色黑黄,颧骨有些塌陷,眼睛细小,眼神游移。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漠然和见怪不怪,这是我熟悉的中国底层人民特有的气质:即使遭受致命的打击,也保持着隐忍和沉默。她穿了一件上岁数的农村妇女才穿的碎花无袖汗衫,七分裤、凉鞋,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岁数大上几岁。川流的人群和夏日的阳光让她感到茫然。特别是她一开口你就会知道,她不光有时口齿含混,说话也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而且稍显幼稚。
李田田8岁读书,中间留了几级,初二的时候仍和弟弟一个班,一直到2006年还在家乡镇上的初中读书。已经18岁的李田田无法忍受比她小的同学的嘲弄,初中没读完就辍学回家。这成了她的心病。造访北京前,她能做的事情就是在镇上卖点水果。她的生活轨迹已经画好。家人为她订了一门亲事,男方在上海打工。她对这门撮合的婚事并不热情。
对过去的生活和即将到来的生活均不满意,后来她把所有的问题都归咎于自己上学时遭到了同学的欺侮还有老师的怠慢,她认为这是阻碍个人命运发展的关键。终于,她决定出发到北京,为逝去的过去讨个公道。
“我是来北京告状的。”后来,李田田这样解释自己突发奇想的北京之旅。北京在她心目中是公平的化身,也是无数中国人心中最后的道德寄寓之所。她希望北京之行可以给她力量,赐给她挑战一把沉闷生活的勇气。
显然,这是一次不成熟的旅行。她缺乏出门的经验,最远只到过离家80公里的阜阳,对北京也几乎一无所知。31日上午,经过10个小时的火车颠簸,李田田到了北京。北京的复杂很快令她不适。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北京以拥堵的街道、让人头晕目眩的立交桥、迷宫般的庞大街区及对外地人的爱搭不理著称。
而且李田田发现一个不妙的事情:钱丢了。到北京的最初3天,她只好四处游荡,睡在马路边,3天里只吃了一顿饭。8月3日,李田田逛到了天安门广场。这是所有中国百姓一生中必须瞻仰的圣地,集中了全国最为虔诚的游人、背包客、以及无数倾诉者。大多数人兴奋而来,不过是走马观花,将来留在记忆中的,或许只有一张以悬挂毛主席像的城楼为背景的快冲照片,而终究无法抵达古老帝国的核心。
始建于1417年明朝的天安门广场,最早是T形。1954年扩建,并在广场中央建立了人民英雄纪念碑。除了天安门和前门,广场周边被纪念碑风格的斯大林式建筑包围。广场西侧是人民大会堂。广场东侧是国家博物馆,设计精良,展示着古老文明的片段。广场占地面积44公顷,东西宽500米,南北长880米,地面全部由经过特殊工艺技术处理的浅色花岗岩条石铺成,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中心广场。
广场上的习习凉风吹动着李田田的短发和衣衫,长途旅行让她疲惫不堪,但是兴奋异常,流露出每个初到政治中心的造访者的雀跃。雄伟的天安门广场此刻就是这个强大国家的化身。李田田造访首都的前一年,2008年奥运会成功地在北京举行。这里还回荡着成为世界焦点的自豪之情。不久之后,世界又开始欢呼中国经济实力跃居全球第二。一个强盛的大国正在崛起,每一个如李田田这样的普通人,都希望个人的命运如国家的命运一样,同进共荣,不再飘零。
当李田田站在广场中央,身处操着各种语言的如织游人中间,自己的目光与其他焦渴、热切的目光撞击、然后又被金水桥前领袖画像那深沉的目光盯牢,她理所当然会感慨广场真大、北京真大,而人却如此模糊和渺小。时间其实没有走远。并不遥远的历史和不可阻止的现代化,在这里紧密交汇。21岁的李田田身处世界上最具后现代风格的一座超级城市,她一时感到了茫然。
或者李田田并没有注意到广场上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以及留着平头、双手习惯性贴着裤线有规律摆动的武警士兵。这是北京乃至全中国最安全的地方。所有人的行动都置于严格的安保措施下。看起来波澜不惊的广场实则静水深流。安徽女子李田田的命运由广场肇始,进而急转直下,着实出人意外。
二
这天下午,李田田收获了一次讯问。她做出了一个至今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事情:翻过栅栏进入了广场西侧的最高权力机关人民大会堂院里。李田田的解释听起来有点荒诞。她称在问路时遭到了大会堂门前一名武警的欺骗,于是准备找对方理论。遍布角落的监控探头,在最短的时间发现了这个瘦小的身影。武警飞扑过去,将她制服。随后警车赶来把她带走了。
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幕。人潮如织的广场,每天都有数名粗心的家长和自己的孩子在这里走丢。一场大型的庆祝集会过后,清洁工人总会捡拾到几十双踩丢的鞋子。有一年国庆节升旗仪式,十万人涌入广场观旗,结果留下了成吨垃圾。每天都有奇奇怪怪的事情在中国的心脏发生,这一带的警察对此多少已经见怪不怪。
警察询问了李田田的籍贯和姓名,问她为何采取了这么一种鲁莽的行动。要知道,冲击国家机关的罪名可不是开玩笑的。他们的询问耐心而有章法。李田田的说辞缺乏可靠的逻辑支撑。因为饥饿和惊慌,她显得语无伦次。几个回合下来,富有经验的警察似乎明白了什么。
8月3日晚,李田田被带至派出所四五个钟头后,三个衣着笔挺的男性公务员出现在她面前。这些男人操着和李田田相近的口音,声称来自安徽阜阳驻京办事处。警察没有对李田田做出处罚,也没有通知她的家人,而是把李田田直接交给了来自家乡的陌生人。
三人是家乡派遣来的驻京干部,众所周知,计划经济年代,驻京办的职责是跑项目,接待进京地方官员。现在,驻京办的另外一项工作职责,就是劝阻那些来自家乡的告状者尽快离开北京,回老家解决问题。如果这类事情发生过多,显然会影响地方政府的脸面,也影响地方官员的仕途。有时,他们也会花钱雇用线人,阻止此类事件在首都发生。
家乡来人的脸上写着不悦。显然,他们把李田田当成了一个例行的麻烦制造者。李田田不断抱怨读书时遭受的不公,更加深了公务员的判断。此时,李田田的身份已经发生了变化,她不再是一个初访北京的游客,而是一个需要警惕的人。他们要做的事情,是让她赶紧消失。
他们没怎么搭理李田田,只是叫她跟着走,说已经替她安排好了住处,或许明天就会买好返乡的车票。李田田记得,从派出所出来已经是晚上10点多,她被这三个来自家乡的男人带领,到了火车南站不远处的一个叫“聚源”的小旅馆。聚源宾馆位于丰台区马家堡23号院。西边紧邻着北京南站,从外表看没什么特殊之处,周边这种不起眼的小旅馆还有很多。
聚源宾馆老板是一名刘姓河南人,他在此事件中自始至终没有公开出现。刘老板把大多数房间出租给了河南桐柏县的驻京联络办,这里也为其他兄弟省份的驻京办提供一些便利。
李田田被送进聚源宾馆,带她来的男人把李田田交给女老板,交代了几句就走掉了。他们有过合作,因此已经熟识。女老板把李田田带到客房走廊尽头,右转进入一个木门,推开木门,里面有一层铁门。一个年轻男子打开铁门,里面摆了四张床,再往里又有三个套间,全是上下铺。然后锁上门离开了。她发现,里面已经来了好多人,主要来自河南和安徽。这里名义上是宾馆,但是自由出入并不容易,需要经过保安的特别批准。保安也是雇用的,用来制止可能的麻烦。
身后的铁门关上了。一个高个年轻男子来到李田田的面前。男子被聚源宾馆的人叫做“小强”,小强的大名叫做吴建。安徽人彭光发说,小强是驻京办雇来专门看守他们的。他说:“他们总共七八个人,都是河南南阳人,经常动手打我们。”
他们没有执法权,但是有政府背景的机构当他们的雇主,让有些人有恃无恐,自以为拥有合法控制他人的权力。特别当铁门关闭,外界无从知道里面发生的事情。
小强把李田田安排在靠近大门的上铺,他自己睡在下铺。小强看李田田还没有吃饭,提出请她出去吃宵夜,被拒绝了。“我又不认识他。”李田田事后说。
李田田很快入睡。这个敞开式的大房间,没什么隐私可言。因此,睡在李田田床铺对面的彭光发目击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将近夜里2点,小强站在铺前抚摸那个姑娘,然后爬上上铺,用一张被单盖上了两人。”
李田田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下铺那个高个子青年躺在自己身边,“他先是亲我的脸,又把手插进我的裤子。然后脱下了他的裤子,趴在我身上,插了进去。”
李田田的反抗引起了屋内其他人的注意。后来小强下去的时候,李田田喊:“你别走,你强奸我。”人们闻声扭开电灯开关,发现李田田的床单上有一些血迹,而李田田衣冠不整。彭光发说:“当时她的裤腿就褪在脚踝处,下身光着。”
“谁强奸你?都睡觉。”小强呵斥说。
河南南阳人王叙良也目击了这一幕。他说:“当时这个女孩子光说下面疼,下身不断往外出血。强奸她的这个人是看管我们的,他拿着大门钥匙,这是他的职业,就是一个打手。”
大家忿忿不平。李田田说,其间她被宾馆的一个女人接到了别的房间睡觉,“她说会保护我”。8月4日凌晨6点多,陆续醒来的其他人对夜里刚发生的事议论纷纷,不久愤怒全面爆发。大家纷纷指责小强。“他低着头,不再吭声。”彭光发说。
河南人刘莎开始砸门,因为心虚,看守们只是象征性地拦了拦。
大家冲了出去,一哄而散。很快,“安徽女青年遭宾馆打手强奸”的消息,通过手机短信和网络以极快的速度传播。善良之人惊讶于光天化日之下宾馆成为非法拘禁之所。上午10点多,不少义愤填膺的网友得知消息后,从各个地方往聚源宾馆方向赶来。
其中包括三鹿奶粉事件中“结石宝宝”的家长赵连海,他因为三鹿奶粉维权具有相当的号召力。李田田先是被簇拥着去了聚源宾馆附近的派出所报案。据说小强跑掉了,警察把小强的弟弟和另外2人带回问话。李田田抱着沾有血迹的被子,又跟着众人一起去市局报案。赵连海亲自开车把李田田送到了公安局。得到消息的境外媒体记者也赶到现场。一名记者拍下了李田田站在作为证据的被子前的照片,后来这张照片未经处理就发布到网络。一场发生在小旅馆的性侵案,几乎要催生一场大事件。
三
8月5日,阜阳大黄镇的李自付接到了镇派出所所长打来的电话。李自付是李田田的大伯。镇里让他到北京接人,说李田田把宾馆门砸了。李自付和李田田的舅舅王忠诚一起连夜往北京赶。
李田田此时一直身处派出所配合调查。这期间,警察让她指认犯罪嫌疑人,8月4日晚,警察带她到北京第三人民医院妇产科,给她“洗精”。次日,李田田被送至法医医院做鉴定。因为下体一直在出血,8月5日晚,又被带到了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妇产急救科,富有同情心的女警察为李田田带来了新内裤。李田田说伤口是被强暴时留下的。她虽然有男朋友,但是并没有过性行为。8月6日晚,警察又带李田田到精神病院做了精神检查。
关于其他,李田田记不清了。她对北京不熟悉,由警察带着走完了各种程序。甚至去检查的医院在哪里,检查和鉴定结果是什么,作为当事人,她也不知道。警察只是履行办案公务,没有破案之前,似乎也没有义务向她提供。因此她不知道任何结果,也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懵懵懂懂中,李田田只记得,自己是在派出所的一间小屋度过了3天。
此时,大伯和舅舅已经来到北京,被界首****办安排住进了盐湖宾馆。同行的还有大黄镇的党委书记。之前,大黄派出所的所长也到了北京。李田田事件引发的群体效应,或许会影响基层政府的政绩。这让他们担忧。
“政府向我保证,一定要严惩凶手。”王忠诚是一个头脑单纯的农民,他相信书记的承诺。
界首****办的人贴身跟随,阻止王忠诚跟闻讯赶来的北京记者交流。两人行动受到了限制。8月7日上午,他们在派出所见到了李田田,不容得多说什么,一点时间都不允许耽搁,随即搭乘一辆镇上来的轿车赶回安徽。
李田田噩梦般的北京之行就这么快结束了。在北京的一周,她分别住在街头三晚、派出所三晚、聚源宾馆一晚。那些和她萍水相逢的警察、驻京办干部、河南人、安徽人、网友、小强,她一个也不认得,也渐渐模糊了。
马家堡23号院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被住宅楼、汽车行和烟酒铺包围。聚源宾馆在院子尽头,是一栋4层的陈旧小楼,楼道里堆放着换洗的床单,房间里充斥着异味,墙上贴着按摩的价格表。这里又恢复了平静。如果不去追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事发一周后,李田田曾经住的地方已经人去屋空。“现在没有关人了。”前台的服务员一脸木然地说。
这里永远找不到负责人。河南籍老板据说回家了。曾被锁在这里的河南人刘莎说,他们关在宾馆封闭的屋里,住着20多人,有些是老弱伤残,吃得很差,空气不流通,喘不过气来,头痛,有好多人得了流感,雇用的保安害怕他们的行为被曝光,拿走了他们的手机,断绝了与外界联系。
刘莎得知,聚源宾馆是一个姓刘的原****官员开的,这里经常关着几十个失去行动自由的进京者。这是个不错的生意,“宾馆从地方政府手中每一个人收取200元,一年收的钱可能上百万”。他们的命运是,被强送到宾馆,然后由各自家乡的****人员接回家乡解决问题,这样做是为了维护稳定。
如果考察一下地形,就不难理解聚源宾馆为什么生意兴隆了。从宾馆出来往北不远,陶然桥东北角,这里有****中央办公厅、******办公厅人民来访接待室,同时也是国家****局来访接待司。方圆几公里每天都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如李田田一样的倾诉者。北京是他们心中的道德寄寓之所。周日傍晚,在陶然桥立交桥下,许多人准备在地下通道过夜。他们在等待周一人民来访接待室上班,然后递上各种复杂的材料。李田田也曾经像他们一样露宿街头。他们是这个时代的落魄者,寄希望于北京之旅扭转命运,却被强制栖身这间陌生的旅馆。
这里的生意还衍生了副产品。一个东北女人在街头兜售印刷简陋的“首都机构名录电话”,为初来者提供指南。几个上岁数的女人,在招徕游说疲惫的外地人到旅馆投宿。
关注此案的中国政法大学教授说:“被关在里面的人完全是无辜的,没有经过任何法律手续。”由于缺乏保护,伤害事件也时有发生。在李田田被性侵害的这一年4月,来自山东的姚晶被家乡驻京办和宾馆的几个男人打伤,脾内部挫裂,如果不及时治疗可能有生命危险。随后,4月30日到5月2日,地方官员迫于舆论压力一共为受害者支付了两次医疗费。
案发辖区派出所的一名女警官透露,李田田案已由刑警办案,由区公安分局直接负责。李田田的舅舅王忠诚说,北京警方已经去河南抓捕嫌疑人小强。几天后消息传来,8月11日,施暴者聚源宾馆的看守吴建(小强)到河南桐柏县公安局投案。
家人准备聘请律师“起诉李田田被非法拘禁造成的伤害问题”。但是却不知道究竟谁最应该被追究责任。家乡的驻京办承认发生过李田田事件,但是宣称“这事外界没必要了解清楚”。河南南阳驻京办说,桐柏隶属南阳,但是桐柏县是否有驻京办,这事不归他们管。聚源宾馆的老板说:“我们是做生意的。8月4日那天宾馆很正常。”
至今也没人为这事做一个完整和合理的说明。发生在李田田身上的伤害,似乎见怪不怪。李田田可能的命运,以及这趟令人不安的北京之行,注定会悄没声息在生活中快速抹去。
四
2009年8月4日,安徽姑娘李田田在被带进聚源宾馆6个小时后遭到强暴。案发之时,已有70多名各地来京的特殊住户被带进宾馆,拥挤于这家毗邻北京南站的灰色院落内的简易房里。
2009年11月4日,丰台法院不公开审理安徽籍女子李田田被强奸案。12月11日,一审落案,被告人吴建以强奸罪被判有期徒刑8年,剥夺政治权利1年,并附带民事赔偿李田田经济损失2300.9元——经济损失被认定为交通费457.2元、医疗费1145.4元、就医住宿费504元、误工费194.3元。
“对于判决我很遗憾。”李田田的律师张荆表示。在判决中,占到10万元的“心理治疗费”和“精神损害抚慰金”均未获法院支持。
李田田和她的父母一开始没有借到路费无法来京听判,后有公益机构表示愿意资助路费,又因为安徽当地天气突变影响交通,李田田及其家人最终放弃来京。
李田田说,她被这件事吓坏了,每天做噩梦,靠吃安眠药入睡。李田田对8年刑期表示认可,但认为赔偿数额过低。判决书中未提到26岁河南省桐柏县男子吴建的职业。在李田田的附带民事起诉书中,其身份为聚源宾馆的“看守”。
法院审理查明:8月4日凌晨2时许,吴建在丰台区聚源宾馆、河南桐柏县驻京****工作联络处所租用的房间内,在多名人员在屋内住宿的情况下,强行与被害人李田田发生性关系。后经鉴定,李田田被诊断为边缘智力及精神分裂症,被实施违法行为时性自我防卫能力减低。
庭审中,吴建对指控的强奸犯罪事实没有提出异议,并表示同意赔偿李田田合理经济损失,但提出其不是在公共场所强奸妇女。其辩护人还认为,吴建的行为应认定为犯罪中止,并有自首情节,建议从轻处罚。
法院判决认为,吴建在公共场所当众强行与妇女发生性关系,其行为已构成强奸罪。吴建辩护人提出的犯罪中止,与证据证明事实不符,法院未采纳,但同时鉴于吴建有自首情节,予以减轻处罚。就附带民事赔偿部分,法院认为吴建对其犯罪行为给李田田造成的合理经济损失,应承担赔偿责任。李田田要求吴建赔偿经济损失中无法律依据部分,不予支持。
“判决时他一直低着头,庭审时他的头是仰着的。”律师张荆回忆,被告人吴建的精神状态还不错。法官宣判后,吴建很坚决地说了句“我要上诉”,便再没有说话。
李田田案的一审结果在网上引发了舆情质疑。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作为公诉机关的丰台检察院正式提起抗诉,理由是一审判决适用法律错误,量刑畸轻。
数月后,安徽籍女子李田田于聚源宾馆被强奸一案,在北京市二中院终审宣判。二中院最终认为,一审法院根据吴建犯罪的事实、性质、情节和对于社会的危害程度所作出的判决,定罪准确,量刑适当,审判程序合法,应予维持。
一审判决时,丰台法院引用的是《刑法》236条第1款对吴建进行判罚,该条款规定,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手段强奸妇女的,处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检方抗诉时认为,一审判决适用法律错误,应按《刑法》第236条第3款第3项之规定予以处罚,即在公共场所当众强奸妇女的,处10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此次二中院的终审判决,纠正一审判决错误,依照的是《刑法》第236条第3款第3项。
针对检方抗诉意见,二中院指出一审判决确实在援引法条方面出现错误,但鉴于对实体判决不产生实质影响,直接纠正。据此法院维持了一审判决,强奸犯吴建终审获刑8年。
张荆说,曾经考虑先行起诉聚源宾馆,尽可能地先为李田田提供一些实际的救助,“但这样做的话,没有政府介入进来,聚源宾馆从法律关系上与李田田没有直接的权利义务关系。因对她实施侵害的人是政府部门雇佣的吴建”。
在李田田案中,“看守”吴建实是孤独的,那些雇主和主使者没有出现在被告席上。审判没有涉及“非法拘禁”。但是,假如不是非法剥夺了李田田的人身自由,强奸就不可能发生。特别是,强奸者吴建的身份是看守,这到底属于政府部门的职务行为,还是接受委托的雇佣行为?
因此,本案中谁雇用了吴建并没有涉及和追究。李田田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网。新京报的评论说,就算是发生了强奸这样严重的刑事罪案,雇佣者单位也置身案外,毫发无损。对一个遭到当众强奸的被害人,判令侵权责任人赔偿2300.9元无异于是对被害人的二次伤害。
五
坐火车,从北京到阜阳,需要10个小时。
跟中国无数急于开发的三线城市一样,这里嘈杂忙乱,空气污染严重。经过大规模的土地开发,即便城市郊区的农田也盖上了高楼,铺上了宽阔的马路。空气污染源来自附近两个生产电池和塑料的乡镇企业。李田田生活的大黄镇,在阜阳西北,距离阜阳80公里。乘坐农间客车去那里要三元钱。这里更加偏远,虽然人们的生活不可避免受到了城市化的影响,但是依然保留着缓慢的生活节奏。农人们已经将地里的玉米收割完毕,开阔的浅褐色的土壤里,已经种好了新麦。这里还保持着靠天浇灌的习惯,亩产不高,不过300到500公斤。三三两两的农民在侍弄着晾晒的玉米,有的在镇上骑车而过。没有人关注发生在900公里之外的北京的故事。一个同乡遭受了怎样的凌辱,远不如今年的收成如何更能成为村人关注的话题。李田田案件曾经掀起的波澜,在判决不久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8月6日,北京的法医精神病学鉴定中心曾对李田田做过精神鉴定,诊断她为边缘智力及精神分裂症,被实施违法行为时自我防卫能力减低。8月7日,大黄镇政府和派出所把李田田接回,他们希望家人把她送到界首市精神病院。这引起了家人强烈不满。对于李田田来说,这种方案是屈辱的。李田田的舅舅王忠诚认为,李田田出事受了刺激,3天后就做鉴定,结论难以服人。张荆律师也在庭审中陈述:“对受害人进行精神鉴定,既无法律依据又无现实必要。”事件发生以后,李田田能及时呼救、指认并报警,其行为符合一个正常人的行为模式。整个过程足以证明李田田对自己的行为具有正常的认知、表达能力。
现在,李田田的家人更关注可以得到多少经济赔偿。这对这个农家是更为具体的现实问题。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了。家人看来,聚源宾馆也是该索赔的对象。王忠诚说,本地政府曾暗示给予李田田钱财,以换取李田田放弃对安徽阜阳驻京办、河南桐柏县驻京办、聚源宾馆三家提起任何诉讼。事发后,为了安抚李家,大黄镇给她家四口都上了低保,镇里还准备了两万元,为李田田治病:李田田被性侵后,泌尿系统受到了损伤。尽管领导们也对判决结果不满,替李田田叫屈:“这么严重的犯罪,才赔2300元,跟没赔一样。”但是镇领导又表示,李田田家至少有三家临街的门面,可以卖水果和日用品。这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因为大黄镇比她家穷的人还有很多。
家庭会议持续了一会儿就结束了。人们重新陷入了沉默。现实问题继续让他们苦恼。李田田担心将来无法走出被人嘲弄的阴影,她只是希望赶紧离开家乡。
但是又能到哪里去呢?
她似乎只属于大黄镇。北京对于她太不现实。她还记得行走在北京的街道上的雀跃,以及后来将一切吞噬后的无助。她只是一个陌生的过客。
2011年,一部由新锐导演执导的电影叫做《到阜阳六百里》在中国的文艺院线上映。李田田一定没有看过这部电影。影片讲述了一群阜阳人在中国最发达的城市上海的打工生活。主人公买了一部二手大巴,伪装成一辆合法运营的客车,将那些渴望春节准时回家但是买不到车票的阜阳老乡运回家乡。这是一个隐喻。现实中国的地域差异,决定了中国人这种候鸟般的生存方式。从家乡到国家中心的旅行并非坦途。李田田的命运再次证明了这点。(当事人使用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