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非虚构作品完成于2008年至2013年,跨度5年,都是我在中国各地以及西班牙、缅甸、朝鲜这些中国影响力触及之地的游历、见闻,记录了中国崛起的辉煌背后,一些小人物的故事。
1998年,我写了第一篇长故事。山东泰安的一个县城,女孩被继母打死了。我学习做一名侦探,还原事发当天的全貌。在看守所,我获准采访了继母,她缓缓道来,脸上带着从容不迫的笑,就像讲述别人的故事。这一幕当时让我困惑,我曾想当然地认为她更应该抓住一切机会为自己辩护。这些经历教会我,要仔细观察,写作不可脸谱化。从那时我喜欢上了写“故事”,这比单一的报道更能传递人性的复杂微妙。
1998年,中国新闻业的操作和传播还很传统。这一年互联网介入工作。我开始用电子邮件联系采访,用QQ和MSN交流信息,但是网络只是辅助工具。
到2008年,情况发生巨变。这一年社交媒体开始井喷,影响了新闻业的生产方式。2009年我去湖北石首报道一起群体事件,现场被警察封锁,很难进入核心区域。我得到的有效信息,都来自社交网站饭否上一名当地匿名网友的帮助。报道见报后引起了较大影响,神秘网友却消失了,我从未能见过他。后来我据此经历写了一篇短评“石首有网吧”,阐述网络已经开始介入中国公共事件,并将发挥更大作用。这篇文章被当年中国社科院舆情报告引用。情况发展正如我的判断。2008年之后的中国故事更加复杂和多义,原因就是网络让信息自由流动,信息不再属于政府和记者的垄断品。同时,捕捉到更准确的中国故事也变得愈加困难。因为噪声太多,往往无所适从。这个时候最需要做的事,就是判断哪个故事更值得去记录。
我对喧嚣年代里那些沉默的边缘人物情有独钟。2008年发生了在我看来十分重要的三件大事,促成我开始有意识去搜寻和记录他们的故事。
5月。汶川地震造成7万同胞丧生,对全体国民造成强大的心理冲击。我在震后次日出发到灾区采访,我记录灾难来临、灾区重建、人的情感怎样碰撞和迸发。那些迷失已久的坚韧、柔情、凝聚力,纷纷唤醒。中国人展现的团结、中央政府应对灾难的表现,感动世人。
8月。汶川悲剧结束仅3个月,北京奥运会如期举行。中国用实际行动展示了不可动摇的发展决心和国家意志。欢呼取代灾难,一场集体狂欢终结了那些具体的悲痛。强烈的反差让我无比震撼。我发现中国故事具有了达到极致的戏剧性冲突所需要的一切要素。
岁末。金融风暴把世界带入寒冬。而中国拯救了世界,四万亿投资不但带来国内经济增长,也带动世界经济复苏。改革开放进行了30年后,曾积弱不堪的中国经济奇迹般跃居世界前茅。中国不光能生产雨衣和圣诞饰品,也有能力建造高铁和卫星。出手阔绰的中国人挤满了巴黎奢侈品商场和澳门赌场的名表店。
一个强大的中国,陌生的中国,突然展现在世人面前。中国热情拥抱了市场经济,建立了一个强大的经济体系和执行系统。当古老社区推倒消失,崭新楼宇拔地而起,改变的不只是旧有格局,还带来人对新的空间方向的迷茫感。每个个体的诉求,势必和坚硬如铁的国家意志发生碰撞。过去中国只有一个故事,现在演变成为13亿个故事。一切都必须重新了解、重新认识。
记者职业让我有机会接触鸟巢烟火照耀不到的地方。和奥运夜那个光辉灿烂的让GDP和金牌概念化了的中国相比,非常不同。它们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还是那场地震,把中国快速发展过程中累积的问题,短时间内全面引爆呈现。人们热切讨论地质突变是否缘自三峡大坝的建设;问责大规模城市化中,粗制滥造的豆腐渣校舍让孩子丧生;继而关注社会保障,失去孩子的父母沦为“失独者”后怎样面对老无所依;灾区重建还引向社会力量培育的议题。最终,国家力量雷厉风行主导了救灾过程,社会力量有希望承担更大的责任,最后大部分走向了无声无息。
我的经历则体现出中国故事荒诞的一面。北京奥运会开幕时,我在中俄边境的抚远宾馆,通过电视看到了直播。我生活和工作在北京,却无法在北京观赏这难以一见的场景。以保证盛会安全举办的名义,官方在奥运会前全面清理非北京户籍人口,很多普通打工者也不例外,离开了北京,北京真成了北京人的北京。此时房东要求我提供完整的暂住证明和单位证明,其用意是要借机涨房租敲我一笔。面对这样的黑色幽默,我不胜其烦,于是选择来东北“避运”。
看着张艺谋营造的大脚印在北京上空凌云踏步,我心情也不平静。中国正在急于向世界展示速度和力量,经济的腾飞、国家的崛起能证明一切吗?中国成为一个一流国家还缺少什么?如果人民无法享受到参与其中的快乐,这种崛起就是残缺不全的。
2008年之后的5年,中国沿着既定路线继续努力奔跑。2011年7月,一列从北京南站驶往温州的动车倾覆,40人丧生。这是一个警告,中国的步伐太快,让人民感到幸福,也感到焦虑。动车事故后,评论员童大焕用诗样的文字写道:中国哟,请你慢些走,停下飞奔的脚步,等一等你的人民,等一等你的灵魂,等一等你的道德,等一等你的良知!不要让列车脱轨……慢点走,让每一位公民都顺利平安地抵达终点,每一个生命都有自由和尊严,每一位公民都不被“时代”抛下。
中国处在伟大的转型时期。中国完成了世界最大规模的消灭贫穷、最大范围的工业化,以及最快速的持续性经济增长。中国经济上的成功和改革最重要的发展,不是发生在国家中心内部,而是源于体制边缘的普通人为了实现美好生活付出的努力。我意识到:关于中国的叙事,不应该只有一面。变革的时代,参与变革的也不会只是光鲜的人。所有人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中国。只有完成对中国基层的踏访,才能呈现真实的中国,并提供一个未来的中国。
怀着打探陌生人的秘密心灵的好奇心,我拿起笔记本,背上相机,走出家门,有时候我还要再穿上件雨衣,打亮手电,去发现他们卑微的梦境和盛世下的真实生活。
2008年至今的5年,我陆续走遍了中国。
我记录汶川地震一对小学同桌的故事,他们的命运被一场国难改变。一个被宣扬为国家英雄,另一个则因伤残为生计而愁。我走进河南一群弃婴的生活,他们被亲生父母抛弃,又无法享有国家收养政策的庇护,最终在收留者那里死于一场大火,让人感叹“命若垃圾”。
在澳门,一位堪称中国通的赌场大佬展示商业背后的政治逻辑。广西乡下,被遣返的淘金者讲述中国势力在非洲的挫败。在武汉,我走进一位老者的书房,听他私语历史的教训。在南京,我访问了一个希望获得性爱快乐的孤独的大学教授。
我记录转型期的农村,作为一个传统的集权社会,互联网如何启发了苏北乡村的民主冲动。我去了西班牙,寻找偷渡到西欧的8万青田人建立的商业王国。然后来到中朝边境,记录走私者的冒险生涯,血腥的贸易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换来市场的固定和信息的流动。
收入本书的十九个故事,部分内容曾在《彭博商业周刊》、LENS、《南都周刊》发表,现在重新进行了补充完善。分为六个部分,反映了转型期国人的某些共性特质及现实困境。“经济动物”不只是渲染中国人攫取财富的野心,也探讨商业道德和民间力量的发育。“摇摆的信仰”描写普通人在外部压力前如何遵照内心的召唤。“田园将芜”聚焦家乡和乡愁,前所未有的经济开发,冲击着所有中国人的心灵原乡。“幽暗心灵”讲述三个孩子的故事,弃婴、双头婴、地震灾童,怎样沦为成人世界的工具。“国家囚徒”有关三个囚禁者的命运,关注公权力和个人权利的碰撞。最后,“帝国的边缘”是在偏远地区的游历,展示国家力量对边缘区域商业生活的深刻影响。
我希望借助笔下的人和故事,能带来一些思考:国家发展的时候,如何提升每一个中国人的幸福感?我担心中国除了经济数据增长、人们更加物质化之外,几乎没什么变化。希望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不要陷入一切推倒重来的历史迷途。借用我喜欢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话:“我写小说的理由,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就是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上水面,沐浴光照。”
眼下,人们正在讨论传统媒体何时被新媒体取代。我并不担心记录者这个行当的前途。因为每一个人都在书写自己的故事。我们还没有做到最好,何谈消亡的恐惧?正如我们没有轰轰烈烈地爱过,就没有资格怀疑爱情这码子事。如果我们只满足于记录下花花世界,而没有认真倾听来自内心的召唤,对记录者而言就会失去真正的价值。正如我们生活在从上古神话到《聊斋志异》的伟大叙事传承中,如果没有为今日中国留下值得尊敬的肖像,又何谈使命终结?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