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徐康安,爷爷取的名,希望他一生健康平安,可老天不遂人愿,丢给他一个恶性肉瘤,长在心脏主动脉上,与心脏融为一体,搞得医生无处下刀,现在的他,腹大如鼓,四肢骨瘦如柴,五脏六腑被肿瘤挤压移位,喘气都费劲。所以,正值青春飞扬的十七岁,于他而言,将是祭年。
铁杆兄弟梅子,和徐康安是开裆裤的情分,知道他今生最牵念最不放心的,是他唯一的亲人---爷爷,所以以命承诺,在他死后保证做到让爷爷晚年安享,死后送终,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让他没有了死不瞑目的理由。梅子给学校和父母都打了招呼,不管允不允许,死缠烂打地要陪他最后一程。对于梅子,徐康安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在心里无数次许愿:来生给他当牛做马。知道这个愿望很老套也很缥缈,可他一个将死之人,能给他的,仅此而已,也很庆幸有梅子相陪,最后这一程,注定不会孤冷。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剩下的就是静心等待最后的死亡。
不过,还有一件小事,本可以忽略不计,可一想到,徐康安总感觉心里有点堵,来自他的一个梦,其实每个人都会做梦,杂乱无章,奇异荒诞,不管怎么光怪陆离,等两眼一睁时,基本忘记大半或一点不记得。梅子谬论:“那只是大脑趁人不防出了下轨,没什么可记的,又不是另一半出轨。”
而徐康安觉得自己的梦不仅奇怪,还极欠揍,自打生病开始,就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感觉如同被强迫着看一部烂片,还看了212遍,如果在现实中真有哪家电影院敢这么虐待他,他一准开辆推土机把电影院给铲平了。
就如现在,第213遍又开始了,他只是打个小盹,这个梦魔就又见缝插针地溜进来。
他极其厌恶地看一圈周围熟悉得令他想呕吐的环境,还是那东西南北位置上的四座青山,还是这四座青山形成的盆地中间的汉白玉建筑,还是这浑厚低缓的乐声,悲壮而又充满希望,神秘而又悠远,带着远古的呼唤,仿佛能让人灵魂出窍,并随之上天入地,他还是站在第七层的平台上听着第九层---顶层传来的乐声,他就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个音乐白痴,老让他听音乐干嘛?难道想让他学会,醒后去金色大厅搞个音乐会专场?梦里的徐康安发出一声哀叹,看一眼还是不够清澈的阳光,还有那在汉白玉建筑上空盘旋的巨鸟,当他第一次在这梦里看见它时,因为它全身的七彩羽毛,把它当做凤凰,仔细一回忆在很多地方看见过的凤凰画,凤凰尾部有艳丽的长翎,而它没有,才知道它是个假货,是梦胡编乱造的产物。
心里又涌起那股熟悉的怪异感,总感觉第九层有比他生命还重要的东西,他必须到上面去,所以以前每次入梦,总是无法克制地往上冲,想冲到这个建筑的最上面,看看是什么东西如此吸引他,感觉上面的东西如同一块超级磁铁,而自己则是一根小铁钉,身不由己地要往上飞,可每次抬脚往第八层的第一个台阶上迈时,就会瞬间梦醒,好像再往上就是他的禁区,冲了一百多次后他才长了点心,想要自己不梦醒,看到下面的剧情,就要死命管住自己的腿。
每次入梦都是在第七层,他又无聊至极地在第七层平台溜达,这个建筑的样式就是削了尖顶的金字塔,共有四面,逐层递减,每五米高有一层三米宽的平台,共九层,每一面都有台阶,直通上下,眼前的汉白玉,每块至少一千公斤,打磨得光滑平整,纹理清晰可见,庞大的建筑全是用汉白玉堆砌而成,在青山的衬托下分外耀眼。
他无精打采地看看目光所及的下面七层平台,还是层层站满了男女老少,八层九层也应该如此,还有建筑周围的地面上,密密麻麻都是人,人们各个鸦雀无声,表情肃穆,但眼神空洞,看不出任何情绪。他们衣着还是那么古怪,颜色搭配极不协调,给人的感觉很俗,男人外罩金线勾勒怪异花纹的黑袍,内着翠绿长裤和长衫,除去黑袍就是黄瓜成精,腰佩镶嵌绿宝石的银腰带,脖戴银项圈,双耳戴一对翠绿玉耳环,大到能当手镯,头戴雕刻花纹的银质头箍,比孙悟空的紧箍咒好看,左侧插一羽翠绿羽毛。女人一样身披金线勾花纹的黑色披风,内穿翠绿长裙,腰上坠一圈又长又精美、镶着绿宝石的银腰带,脖戴花纹繁复的银项圈,头上插满银花,耳朵上戴着长长的银耳环,最扎眼的是头顶正中的银花上镶嵌的那颗鸡蛋大的墨绿宝石,墨幽幽绿莹莹。徐康安记得第一次看见时,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感觉自己就像中国大妈看见黄金,打骨髓里喜欢。而所有的成年女子,脑袋上都顶了这么一颗,现在再看,依然感到心动。而这个建筑的另外三面上的人,衣服、宝石颜色完全不同,北面的人穿白色衣裤佩白色宝石插白羽,西面的人穿蓝色衣裤佩蓝色宝石插蓝羽,南面的人穿红色衣裤佩红色宝石插红羽,也就是东绿、北白、西蓝、南红,男女老少一律金银宝石加身。他搞不懂颜色上的区分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只明白一个最直观的意思:他们很有钱。
此时听到顶部一声重重的鼓声,响彻云霄,所有人齐齐跪下,两手上下叠合,和着乐声闭目吟诵,就像和尚诵经,天地间顿时嗡嗡响。他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不知道他们吟诵的是什么,但感觉他们好像是在祈祷。
徐康安不急不缓地蹲在一个男人对面,他知道在他们开始吟诵时候,他们的脑门上,就在二郎神长第三只眼的地方,会有东西出现,他觉得神奇又好玩,所以每次都看。开始出现了,起先在皮下出现一个绿影,由若隐若现到越来越清晰,破皮而出后,就是一只米粒大的、近乎透明的绿色蛾子,他都能看到蛾子翅膀上的血管和毫毛。看了一百多次都搞不明白,人的脑门上怎么会长出活的蛾子,记得第一次看时,还被蛾子突然扇动翅膀的动作,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看着蛾子煽动翅膀,在心里计算着时间,蛾子煽动到第四次,顶部就会传来急促的三声鼓声,而后再轰隆一声,辨别了好多次,才听出轰隆声是大鼓倒地的声音,之后乐声停止,平台上所有人都会停止吟诵,匆忙站起,脑门上展翅欲飞的蛾子会瞬间隐入肉里消失不见,人们还各个惊恐又焦急地张望他们根本看不见的上面,并且议论纷纷,上面还会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而自己就是抵制不了这声惨嚎的勾引,拼命往第八层冲,而后梦醒。
这次,也是第一次尝试,他下定决心要忍住,忍住了才能看到后面的剧情,为了管住自己的脚,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在蛾子煽动第二次翅膀时,用两个食指堵住耳朵,让那声惨嚎进不来,确实有用,没听到惨嚎声,而眼前无声的场面开始混乱,人们乱了原有队形,接着他们的表情变得急不可待,最后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蜂拥至白玉台阶,企图冲向顶部,这一面将近五、六千人,脚步急慌人又拥挤,结果不知是八层还是九层有人跌倒,由上而下滚落,冲击力顺势撞到下面的人,越倒越多,几十米高而陡的台阶上,人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往下滚。徐康安第一次看到这个场面,被惊呆了,不知不觉松了堵耳朵的手,于是他听见了鬼哭狼嚎、惨叫阵阵,心惊肉跳的同时又本能地伸手去拉,心想救一个算一个,怎奈自己现在的形体如空气似鬼魂,做不到实质性的拉一把,只能眼睁睁又揪心地看着,此时上面突然传来一声女子虚弱的呼唤声,在这样喧天的惨叫声中依然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不!是心里,甚至是骨髓里,自己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声呼唤而来,并为这一声呼唤而活,他陡然魔怔了,也奋不顾身地往上冲···
徐康安惊恐地看看四周,灯光树木校舍楼,自己依然背靠香樟树坐在草地上,他知道自己梦醒了,可依然感觉心惊肉跳,作了两个深呼吸,让自己怦怦跳的心平静下来,没想到后面的剧情如此血腥惨烈,还不如不看。稍微冷静点后想:顶部显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巨变,才让那些人慌乱不堪,而那一声女子的呼唤,竟然也能让自己不要命,最重要的是,他根本没听懂呼唤的是什么,这梦编得越来越吓人了,希望死之前别再梦到。
徐康安回头看看身后,梅子五大三粗的身体姿势没变,还是他没打盹前的样子,左肩靠在树干上,望着五十米处的那扇窗,他知道梅子又在单相思那个漂亮眼睛,他曾向他描述过:“那双眼睛长得真漂亮,眼神干净得没有一丝世俗尘埃,还往外冒仙气儿,春花万顷也美不过她睫毛一闪。”
这是有史以来梅子说过的最有诗意的一句话,徐康安知道,梅子不是掉坑里了,是掉机井里了。
他和梅子在上幼儿园第一天认识,梅子叫徐康安妹妹,并亲了他一口,徐康安抓住他的胳膊咬下o形牙印,从那以后俩人就一路相爱相杀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