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手指都紧贴着粗糙的刀柄;手臂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曲线,既让人感到自己犯了弥天大错,却又体会到无尽的快感……刺入……真切地感受到刀刃深入肌肉的手感……杜明为毫无防备,惊诧地回过来头来,眼睛在一瞬间寂灭,甚至听不到一声呻吟……
清水猛地坐起身,棉质睡衣已经被汗打湿,透过窗户缝隙吹进来的秋风让他感到有点冷。“阴天了。”清水自语道。
隔壁大表哥的房间里传来缥缈的西洋音乐声,还有皮鞋踢踏的声音。清水想:“大表哥一定是又在摆弄他的英国HMV留声机了。”常熬夜的清水一直对那台外形如骨灰盒一样留声机充满了敌意。
床头的发条钟显示时间已是早上8点钟了,安北还没有冯氏的消息吗?清水像往常一样更衣、洗漱,穿着拖鞋来到楼下,看到书店的门已经被打开,秋风穿堂而入,吹散了德国造旧煤炉上的水壶腾起的水蒸气。倪楠坐在榆木文案前,喝着一杯清水,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棉麻对襟小衫,围了一条浅蓝色围巾;下身穿了一条九分半的藏蓝色长裤,露出白色的中长棉袜,脚蹬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清水站在楼梯上,呆呆地看着。
“这么慢,去干什么了?”倪楠看到了楼上呆若木鸡的清水。
“上厕所、洗脸、刷牙……”清水有些尴尬地摊了摊手。
“看来,你家停水了。”倪楠微笑着看着清水。
这时,门外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清水和倪楠快步走出书店,看到一辆破旧的浅绿色福特汽车停在门口。一个穿戴整齐的警察跳下了汽车——是安北。他说道:“昌平县沙各庄村十六号,男主人是药商马十三,其妻是冯氏的妹妹,冯氏就寄住在马家……”
不待安北说完,倪楠和清水就钻进了汽车后座。
北平城上空的天是阴沉沉的,但空气却很透亮,远处的天光令人怀抱着对晴朗的希望,倪楠和清水坐在车的后座,看着北平城里一层层洋溢着中式美学的屋檐起伏着掠向车后,车里的气氛并不令人沉闷,反而令人气爽。
“这车是哪儿的?”清水问安北。
“从二手政府那里接管的二手车。”安北答道。
福特汽车碾过城区的石板路,一路驶近德胜门。此时德胜门城楼已被拆除,箭楼雄踞于十多米高的城台之上,灰筒瓦绿剪边重檐歇山顶上阴云翻滚着,蔚为壮观。
出了德胜门,就是出了北平。这里蓦然没有了鲜亮的汽车,也没有了柏油路和石板路,只有一些笨重的农用大敞车和破旧的洋拉车。福特车行驶得慢了下来,路的两侧开着铜佛铺、麻绳铺、烘笼铺、煤铺、盒子铺……虽然热闹,但却绝对称不上繁华。倪楠看着贫瘠荒凉的黄土路,路上瘦削的行人,心中有些愤懑。
“‘密尔王室,股胧重地’,昌平县可是素有‘京师之枕’的美称,”清水大概是看出倪楠心情不佳,便找话题来聊。
倪楠看透了清水的心思,说:“清水,你这么懂,就多讲些,下车我会给你小费的。”说完,闭上双眼,身子靠在车座上,纤腰微挺,发丝轻抚在娇美细腻的脸上,恬淡中透着一丝娇媚。润肤膏的茉莉味道,让清水有些不能自己。
“咳咳!”安北使劲咳嗽两声,以证实他这个司机的存在。
沙各庄村在温榆河畔,芦花一片白,群鸭乱飞。与城里不同,村子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
村里铺着一条青石板路,路两旁除了青砖砌成的低矮院落,就是散落的石碾子,一些碾子上还残留着玉米渣子。
马家大院是一座四进四出的院落,门口有两个雕花石鼓。安北上前去敲马家院门,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打开院门,衣着简陋,像是马家帮工。他小跑进院子,嘴里喊着:“马爷,有客。”
马十三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深色的对襟长衫长裤,戴着一个黑底金花的瓜皮小帽,垂着一张长脸,眼睛很小,却透着精明。
在马家大院堂屋,马十三让了座位给清水三人。安北说明了来意。马十三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们不是顾客,就请回吧。”
暴脾气的安北刚要发作,清水马上站起身道:“我最近失眠多梦,也是想抓点药。”
“嘿嘿,是不是还……”马十三低头嘬着盖碗里的茶水,却抬眼看着清水和倪楠,坏笑道:“不过,马家虽生产药材,却不是一般的药铺……”
清水马上道:“北平像我一样毛病的人颇多,我是要多抓些的。不过,常听人说您的大姨姐专擅‘药理’,能否一见?”
“哈哈哈哈哈!”马十三放下盖碗,“小力子,请冯二奶奶来。几位坐,我去库房为客人备货。”
清水赶忙起身,半躬作揖。
片刻,冯氏来到堂屋。冯氏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大襟,下身是一条淡蓝色的月华裙,行走中摇曳着腰肢,韵动着身姿的曼妙,裙摆时才露出一双小金莲,乍一看上去,感觉人是悬浮着的。冯氏虽然年过三十,但妆容却非常精致:脸面打了淡粉遮盖了细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项颈挂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整个人散发着东方成熟女人的魅力。
“这张脸!”倪楠暗吃一惊。清水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在杜明为卧房初次看到那个陌生女人的照片时,虽然觉得蹊跷,却没有发觉她与冯氏样貌上的机巧。
“我们是为了一条无辜的生命来的。”倪楠主动站起身,扶冯氏坐在圈椅上。
倪楠自己坐在一旁,介绍了清水等人的身份,讲了陈吉一案的因果。
“我也并不认为凶手是陈吉,不过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杜家。”冯氏安静地听完,看上去似乎对清水等人的造访并不意外。
“那么,你们想知道些什么?”冯氏虽说是旧时代女性,却也做了很多年新式官员的妻妾,谈吐落落大方,丝毫不显局促。
“我们想知道,杜局长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他被害后,你们全家人不留下来为他料理后事,而是都选择了离开?我们都觉得这并不寻常。”倪楠问道。
“因为,先生的死是解脱。”冯氏淡淡地说,“对他,对我们都是。”
“先生?”倪楠对这个儒雅的称呼有些诧异。
“对,良人让我们都称呼他为先生。”
“哦,”倪楠不再细究,继续问道,“为什么说是解脱?”
冯氏叹了一口气,清水正坐着,微微前躬了身子。冯氏环视了一眼,说道:“大太太讲:先生是自从静薇小姐离开这个家后,人就变得不再是往日那个先生了。虽然我也没有见过往日那个先生。”冯氏苦笑了一下。
“静薇?”倪楠看了清水一眼。清水从书包里拿出翻拍的那张床头的照片,问道:“是她吗?”
看上去,冯氏对清水拥有这张照片丝毫不觉诧异,点了点头,说道:“实际上,我也没有见过静薇小姐,我嫁入杜家的时候,她已经离开杜公馆。”
“听夫人讲,静薇小姐深得先生的爱情。静薇小姐走后,先生酗酒度日,脾气日渐暴躁。此前先生虽然是个粗人,但甚通情理,小姐走后,他竟然越来越……。”
“我从头说起吧。”冯氏停住了前话,叹了口气,缓缓地讲着,“我对先生的认识要从那年隆冬说起。那是民国七年,我恰青春,随父在北京的私房小馆唱弹词。弹词虽然在上海等大都市风靡,却因吴侬软语生涩难懂,在彼时北京常遇冷场,先生那时就常来馆内小坐,有时戎装,有时长衫,不修边幅,面容日渐憔悴。他只是默默听,默默看。那日大雪,我与父亲决定提前‘封箱’,待回沪再‘开台’。场后,一脸颓疲的先生叫住我父,我父深躬道:‘谢军爷整年的抬举。’先生却只是说了一句:‘令媛留下,自当善待’。”
冯氏说,那天雪虐风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