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夹在叔叔阿姨中间,走得很稳。时叔叔暖暖的大手紧紧捂着我的小手,我感到浑身都暖洋洋的。徐阿姨笑着对我说:“叔叔涨工资了,我们下馆子去。”我笑着点头说好。
徐阿姨指指前面说:“吃饺子怎么样?”
叔叔阿姨同时低下头看我,等我的答案。我想了想说:“不想吃饺子。”
“那想吃什么?”阿姨问我。
我边抬头看路边想,突然大声笑着说:“吃面,我想吃热面条。”
“好!”叔叔阿姨一口答应了。对于我的要求,他们无所不应。
正在我笑着抬头时,一下就顿住了,瞬间僵在原地。
雪不停地落,急急的卷成一块幕布落在我眼前。幕布后是那张我熟悉又陌生的脸。我全身都冷了,就像冻在冰里。
我张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对面的男人也是。他停在雪中变成一个雪人,看着对面的一家三口。三个人罩在两柄伞下,黑黑的雨伞密密地遮住孩子,雪落在两个大人露出的肩头上。孩子乖巧活泼,父亲慈爱,母亲漂亮,这才是一家三口。自己有些多余。罗觉民有些怨自己,怨自己不该在这时回来,破坏了这温馨的一幕。在每个冬天,在许多个落雪的日子,都是这样一幅场景。要不是这突如起来的大风掀起了雨伞,罗觉民根本就看不到这一幕,看不到伞下的人,看不到已经长高许多、变了样的儿子。
罗归一手拉着时文语,一手拉着徐忆南,脸上漠然地看着前方,这个男人。罗归张开嘴又合上,最后仰头看向徐忆南。
这是他习惯性地询问、依赖。他已经习惯了身边这两个人,一左一右,挡着风雪。
罗觉民意识到“自己离开太多年,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位置了。”
罗觉民看着对面的小男孩,他不敢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徐忆南的脸上先是打量的神色继而惊疑,最后脸上肌肉都抖动了,捂着嘴不敢相信。恍惚多年,就像潮湿的美利坚土地上,他们两总是姗姗来迟。
时文语急忙走上前,顿了几下才问出来“觉民?你回来了,是你吗?觉民!”
罗觉民点点头,手里的行李箱被时文语撞到在地。时文语紧紧拥抱着罗觉民,使劲儿捶他胸口问:“你去哪了?你去哪了?”
那天我跟着大人们模模糊糊地回到了家。屋里的暖气呼上来,我头有些疼,背着书包回了房间。
我把头埋进热热的面条里,雾气遮住了餐桌上所有人的脸。雾气升得很高,一直没有消散。我低着头不说话。餐桌上的气氛渐渐冷下来。大家都在等,等什么?我隐隐觉得是我的事,但我没有回应。我知道叔叔阿姨一直在看着我。我吞下一口面条,热气散了满嘴。烫得舌头发麻。
时叔叔看着我,目光一直不挪开。我抬头和时叔叔对视,觉得自己不能再低下头去。
我直直地看着坐在我旁边的这个男人。满脸皱纹十分苍老,身子佝偻,脊背远没有时叔叔挺拔,头发半白半灰。我知道他是谁,但我实在叫不出来。这个呼之欲出又陌生的词汇,它早已经被另一个词代替,很难拾起来了。
我脑子里现出那抹昏黄的光,光下笔尖划过糙纸的沙沙声,曾让我很安心,也曾让我很想念,很不习惯,但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我刚刚适应现在的生活,它又再次闯了进来,我实在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个男人,实在不知是否该感谢那抹灯光。我没有父亲,我有父亲。我想起班级同学小声议论的声音,我想起他们躲躲闪闪又时刻追着我看的目光,我想起每次家长会我脊背发凉的感觉,我想到我为何不在乎老师的评价。不是因为我沉浸在自己脑子里的小世界里,而是因为我逃到了我脑子里的小世界。虽然我确实喜欢思考化学,但不代表我一定要隔离世界,是因为我不得不隔离世界,隔离老师。谁在乎我的成绩,谁在乎我是否优秀?
我现在终于明白时叔叔徐阿姨是在乎我的,他们之所以不看重成绩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快乐、我有自己的思想而且我的思想是正确的,这远比老师的批评表扬有意义。他们引导我,他们教育我,我试着接受,我开始融入这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但就在这时,他出现了。我该怎么办?接受他?不接受他?我无法给我自己答案,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我想赶快吃完这碗面回自己的房间。但现在这场景,显然不可能了。
我已经看了他一会儿了。时叔叔的眉头渐渐皱起来,我觉得他生气了。时叔叔从没生过气,这是第一次。我有些害怕。时叔叔开口要对我说什么,徐阿姨出声制止了他。
“归归。”徐阿姨轻轻地推了推我。
我站起来对父亲鞠了一躬说:“对不起。”
而后我离开了餐桌。
时叔叔顿了一下喊我说:“归归,归归。”
他想要批评我,从他的语气中我感受到了。我没有回头,自顾自回了房间。那个男人,我的......父亲。我对他已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全是陌生和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像一股冲动卡在喉咙,冲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我甚至有些难受,埋怨。我开始运转的平静有序的生活,还不很熟练的生活,被打破了。接下来,我该何去何从呢?我有一次迷了路,就像那天倒在地上,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心空了一块儿。现在终于补上了,谁知他轻轻一动,又给我扣掉了。我该怎样面对......这个男人,我的父亲?
时叔叔笑着对父亲说:“孩子,不懂事儿。”说完才觉得不对。这是觉民的儿子,怎么倒显得觉民是客人,我在替自己家没礼貌的小孩儿赔不是一样?
时文语想解释又转而叹口气说:“他还不适应。”
父亲点点头说:“嗯,我离开太久了。”
继而坐在餐桌前的所有人都红了眼眶。父亲端着举杯红着眼睛哭了,时叔叔也落了泪。两个人面对面看着,仿佛一下回到从前,又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他们看着看着就哭了,碰杯干掉烈酒,火辣沧桑。
徐忆南也哭了,看着对面的罗觉民,不知该赞扬这个男人,还是该安慰他,可怜他。以身许国终无家,多少沧桑吞入喉。
时文语和罗觉民喝着喝着就醉了。他们感慨当初,回想起从前,只是鬓边青丝已白,脸上的皱纹不复青春少年。尤其是罗觉民,仿佛比时文语大了十岁,他粗糙颤抖的双手,实在看不出这是一个未到不惑之年的男人。
罗觉民看着对面徐忆南的脸,眼眶更红了。对面不是曾经的人,这里,就他一个外人。孩子回屋写作业了吧。家长在外面应酬客人。虽然文语和忆南是真诚的,但罗觉民依然觉得难受。这股难受他说不上来,或许,真是离开太久了,已经遗忘了人群的喧嚣热闹,习惯一个人待在黑夜,寒气下打着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