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谁也没想到,醉不倒就这样走了,没有告别,也没有任何征兆,就一个探亲假,再也不回来了。
他和这片浑厚的土地,就这样分开,毫无留恋,甚至还带着一丝决绝。
谁都是这样来的,带着“壮士赴死”的心情,一路跋山涉水,心里憋着一腔泪,但谁都没想这样走,这么......轻巧?不带走一片云彩?
“醉不倒走了?”平哥还是不相信,又问了张力一遍。
张力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蹲在地上,看着醉不倒的皮箱和炕上的几件旧衣服。他走得很急,连皮箱也没来得及收拾,不过皮箱里没啥,所有东西都被我们“吃”了填进肚子,变成罗石、归渊的身高,张力的婚宴贺礼,和我们窑洞里那一把把蔬菜。
“他不回来了?”我呆呆地问。
“都说了走了,还回什么来?!”张力突然站了起来,没好气地冲我吼了一句,起身出去了。
“那......”我们三个互相看看,都想到了同一件事,有些无力。
天空本就高远,谁都愿意走得远些,为了飞得更高,总也得卸下一些重负,只是......当初为什么要背上呢?
我们谁也不知道“纪小芬”对于醉不倒是不是负担,总之他走了,一连三月没有音信。
婚姻爱情这种事,只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或许不合适,或许......
我没有资格和立场去评价何千杯,只是看着纪小芬的身影,我有些不忍。
平哥经历过很多,他对于何千杯这种做法也没什么评价,只是感慨“人心易变,那有什么山盟海誓,为了一个好工作,一个好前程,啥都得扔。”
平哥说得很“深奥”,一副看透了的样子,让归渊也跟着叹气伤感起来。
“人心易变,那有什么山盟海誓。”我小声重复着这句话,心里不是滋味,倒没有像他们两那样伤感,他们两人都是一副“人生须臾,过眼云烟”的消极样子。
只是我想着那双眼眸,又铺平了信纸,拿起了笔。
窑洞里只剩我们三个,空空的仿佛大了很多。我们三个都不是闹腾的人,窑洞里大多数时间都是默默无声的。
而平哥的唠叨声也越发像念经一样,“念”得归渊天天跟我说他见到平哥就头疼,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
自罗石搬走以后,平哥就将“关心”转到归渊身上,天天一副操心样子,他总觉得归渊这也不注意,那也不注意。他怕归渊割麦子割着手,晚上穿着背心出去会冻感冒。他一天天跟在归渊后面唠叨。
就在平哥说归渊这样晾衣服干不了时,归渊回头笑着回了平哥一句“你就像我奶奶一样。”
平哥无奈地叹口气,还是帮归渊把衣服摊开了晾上。
天渐渐冷了,我们三个窑洞的时间也越来越早,看着大娘婶子们的目光,都有些抬不起头。
尤其是想想灶台上那些“凭空”出现的菜,我们就更不好意思。只是事实摆在那里,我们......也不能解释。
最怕的不是乡亲们来质问,而是现在这样默默无语。
婶子大娘们眼里还是笑着,只是没人再跟我们开“娶媳妇”的玩笑了。
“都站了多少天了?”
“咋天天等呢?”
“找个人嫁了完了。”
“杀千刀的,勾搭完跑了,小白脸不是好人。”
“你们男人就是靠不住。”
“哎,我们爷们儿咋靠不住了,靠不住养了你这么多年?”
这些话在村里传开了,每家每户都说上那么几句。
站在我们窑洞门前几乎可以看见整个村子,看着每家每户微弱发黄的灯光,我默默无言。
何千杯就这样走了,一点消息也无,就像从没有过他这个人一样。人们再谈论起他来,只剩压低声音的一个“负心汉”的称呼。
村里言语越来越多,我和归渊站在门口高坡上看着大半个村子,漆黑中无数微微光亮,闪着跳着,在这里面有多少“隐秘和传言”,“憎恨和叹息”“无奈和同情”悄悄流着?就像我和归渊现在呼吸着的空气,它们冒出来飞快地流遍整个村子,变成一条隐秘的河,溺死脆弱的人。
“你说,他就这么走了。”
归渊感叹,他已经不提那个名字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想起村子里的流言,几个婶子们说纪小芬天天晚上在电线柱子那站着,不知道在等啥。
有的说“这孩子傻,心实,被骗了还等着呢!”
有的说“我看这孩子是魔怔了。”
不管纪小芬是怎么了,我们三人都知道,那个电线柱子,是她和何千杯每天晚上约会的地方。
那里离我们窑洞、离她家都近。所以两个往往谈到很晚,何千杯每次回来也是一副“意犹未尽”“依依不舍”的样子。
“是真的。”平哥从里面出来了,看看归渊又是皱眉数落,“又不穿外衣,这都啥时候了,说话都冒白气了,还穿着一件背心。”
“热。”归渊回他,不情愿地套上平哥递过来的外套。
“是真的?”我紧抓着平哥的话问了下去,想想纪小芬的样子。
一个小红底花棉袄,倚着柱子等他。
以前就这么天天等,以后还这么天天等。
她刘海上都是霜,心上不知道是不是也是。
“晚了,赶紧睡吧。”平哥招呼我们进屋,没有继续聊这个话题。
没有意义,而且我们也只能沉默,因为没有立场。
就像张力说的,他也无法保证自己对于回城绝对不动心,一辈子死守在这里。
谁也不想,谁也不能。
这里太小,辽阔高远的天,不是我们心中的广阔,它曾让我们心安、痛快、安逸、安全,可登高望远和真正去远方,还是那个远方更让人动心。
我们可以不理解何千杯,却没有理由去指责他,无论是那种立场。
就像文姨说的“他即便不对,也与你无关。”
法律和道理,旁观者也未必比下棋者明白,每个人都是旁观者,每个人又同时执子,谁是谁非,怎么说得清呢?
自己这一盘棋都没有理好,又遑论他人?
雪覆下来,压得树枝难以喘息,走在路上都是“刺”得头疼的咯吱声。
我双脚冻得没有知觉,到晚上才会感觉到痒。
脚被我挠出血,肿起老高。我没有管它,我想着那时差点残废都没事,何况现在只是肿起来一点。
这样想着我就去了县城,又寄出一封给李薇的信。
回来时我脚疼得走不动路,一点一点往前挪,只挪到后半夜才到了村子口。
“呼。”我终于喘口气,却听到一阵压低的喊嚷声,好像是“纪大婶”的声音。
我犹豫着要不要往前走,听见前面的声音更尖更大了,还夹杂了哭声。
“你还要不要脸?”纪大婶在喊。
“妈,我不嫁。”是纪小芬,她柔柔的哭声,就像春水融化,带着燕子扇动翅膀的急促。
对于纪小芬,罗归几乎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总是一身花棉袄,站在柱子底下等醉不倒。
一片雾中罗归看到纪小芬被纪大婶扇了几个耳光。
纪婶一直骂“下贱胚子,男人都死绝了,你没地方浪了?”
这样的言语让罗归不敢抬头,他从没听过这话,没想到在这里,一片淳朴之下,隐藏着人性的另一面。
暴躁狠厉,就像一把劈柴刀,它可以养家糊口,也可以劈死人。
这种滚油烧烫的辣,像一把刀子,扎着远处的纪小芬,也撕开了罗归的认知。
罗归第一次知道“原来话还可以这么烈,让人无地自容。想死想疯。”
罗归在一片雾中看着他们一家人拉拉扯扯,纪小芬被连拖带拽扯了回去,哭声就像断弦的二胡,不停地撕拉着,让罗归耳朵很疼,心上却没了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