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家村的洪水一直不退,小雨大雨接连不断,湿漉漉的天不见晴。
罗归看着手里写好的三封信,想着怎么寄出去,现在路不通,上不了县城,怎么办呢?罗归很忧心。
“又给对象写信?”鱼归渊不声不响地走到罗归身后,站了半天才开口问他。
“一封是家里的。”
“你家姓时?”鱼归渊挑起眉毛,看着罗归失魂的眼睛,觉得他大概在胡说,或者是不好意思,这么多信都是给对象的,这是有多朝思暮想?
“我叔叔姓时。”罗归没心情解释,心里还在想着李薇,最后一封来信已是五年前了。
“你别不好意思,这有啥不好意思的,咱们这几个两地相思的,就你一个坚持到了现在,真不容易啊。”鱼归渊不无感慨,他对象前年来了一封信,说自己嫁人了。鱼归渊心里没什么感觉,想着这么多年不见,也是耽误人家,人家嫁人也对。张力女朋友去年突然断了音信,张力也跟楚小红结婚了,决定留在这里不回去了,现在更是连孩子都有了。
只有罗归,一个人坚持到了最后,这不得不让鱼归渊佩服,时不时调侃罗归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经年不见,还能相思。”
罗归总是笑笑不说话,他心里也没底,不知道那边的李薇怎么样了,其实他们是最早断绝音信的一对,只是罗归一直坚持,一封封信石沉大海,他偏要精卫填海,相信即便是天破了,也石能补天。
“罗归带着药呢吗?”古平从高坡上跑下来问罗归,他很急,跑得气喘吁吁的。
“咋了?”鱼归渊压在古平背上,给他压得更是上气不接下气。
“出事了。”古平气喘吁吁地吐出来两个字,让鱼归渊和罗归都愣了。
“咋了?”
“迎军肚子疼,好像流血了。”
“肚子?”罗归头上冒汗,手也攥紧了拳头。
“啊?肚子破了?”鱼归渊急得喊了出来。
“不是!”古平急忙摆手,“先回去看看吧,郝村长给看了,好像是出血。”
“出血,出什么血?”罗归和鱼归渊都不太明白,两人一起看着古平,都很紧张。
“边走边说。”古平顺手拉起鱼归渊就快步往回走。
罗归也愣愣地跟上,他心里还在想着事情,一下被打断了思绪混乱,理不清楚。
还未进屋就听见郝村长在里面嚷,“你这光长一身腱子肉,怎么不长脑子啊?”
“我也不知道啊。”
是罗石的声音,很着急,哑而颤。
罗石这几天在这里也饿得难受,吃不下芹菜,又强忍着不适,下地干活,筑坝修渠,一时瘦得像个竹竿。
张迎军流了半裤子的血,阴透了半截裤子,直渗到鞋上,她人躺在炕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流下来,满脸苍白。
“怎么了?”我刚一发问,郝村长就抢白起我来,一肚子怨火都撒在了我身上,让我也吃了一惊。
“怎么了,还怎么了?媳妇怀了都不知道,还在地里拦腰抱,怎么样,扭了吧?看把你能的。”郝村长说完我就指着罗石埋怨,“看这回咋整?”
郝村长也急得满头是汗,洪水一下来山路就断了,就是有地方能走也不敢走,怕再下来水出现泥石流,现在牛车走不了,只有水路能走,可张迎军这样怎么走去医院?罗石想抱着张迎军走去医院,郝村长坚决不让,广播上说今天会下来水,怕出人命。
罗石看着躺在炕上的媳妇,突然一发狠,憋了下去。
我们几人守着张迎军,看着她身上的血干了又湿,头上的汗一直不落,脸白的像纸,头发已经全湿透了。
“媳妇。”罗石抓着张迎军的手,没了主意。
“三春她娘来了。”
郝村长一招呼,我们几个赶快闪开,让开屋门口让赵大娘进来,等着她救命。
“赵大娘。”罗石愣愣地闪开,仍是抓着迎军手没松开。
“别急,别急,我看看。”赵大娘骈腿上炕,拽开罗石看看张迎军,伸手摸摸张迎军肚子,一副老道样子,让我们找到了主心骨。
“别急。”平哥拍着罗石后背。平哥自己也急得发颤,谁也没见过这阵仗,怎么能流这么多血呢?
半铺炕都染了,腥得人嗓子发哑。
我想起父亲和文姨,一瞬间心也乱了。
我们都见过“人身上流出太多血”,所以都更加害怕,往事浮上心头,艰难屈辱,一时混乱不清,往往这情况......非死即残。
“落了。”
赵大娘摸了一阵,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字,我们都愣愣地看着赵大娘,没听懂她的话。
“没事儿,你们先出去。”赵大娘说着伸手把我们往外推,我们疑惑地看着赵大娘,谁也不往外走。
“哎呀,你们这些小伙子在这看啥啊,快出去,烧热水去。”赵大娘一用力,推得我和归渊一个趔趄。
我们看着赵大娘一脸“不是大事儿”的样子,都愣愣的。
“哎呀,就是掉一个孩子,你们要干啥?有啥怕的?有大娘在哪,没事儿。”
“啊?”
我们都落了一口气,一顺摊倒,拍着胸口,真是劫后余生。
“出去吧快!”
赵大娘冲我们摆手,我们听话地出去烧水了。
罗石看着自己媳妇,露出了笑容。
“你也出去!”赵大娘没好气地吼罗石。
“我是她......”
“我知道,出去!”赵大娘没好气地吼,“不是你乱抱还闹不了这样呢,出去!”
罗石愧疚地点点头,心疼地看着张迎军,打帘子出来了。
“丫头,没事儿啊,你听大娘说,孩子呢,还没成形,掉了就掉了,你还年轻,以后还有的啊,谁没掉过几个孩子,男人不敢看轻你啊。”
赵大娘说着手下就用了力,疼得张迎军上半身微微挺起来,咬得嘴唇发白。
“疼,我疼。”张迎军哭,眼泪和汗搅在一起,发咸发酸。
“不疼,不疼啊。”
赵大娘说着头上也出了汗,她用了多大劲,自己是有数的,但这哪有不疼的,咋也得过这么一遭。
“好了,好了,下来了。”赵大娘给迎军盖上被子,舒一口气摸摸迎军额头,心疼地看着这个孩子。
“睡吧,睡一会儿啊。”赵大娘说着下了炕,手里端着这一盆东西,开门出来了。
一股腥味冲鼻,我们都看赵大娘手里端着的东西。
盆里按赵大娘的吩咐垫了草灰,一滩黑血落在上面,黑红发紫的,还有一团肉块。
“下来了,没事了。”赵大娘说完将盆递到罗石手上,“去倒了。”
“这是?”
“你造的孽。”赵大娘没好气地对罗石说,说完转身就进屋了。
“大娘。”张迎军悠悠转醒,看着赵大娘陪在自己身边,眼泪又划了下来。
“等会她进来你就哭,你先开口,让他知道个怕,以后他要是敢对你不好,你就拿这事压他,要是以后他嫌你生不出儿子,你也拿这事压他,听明白没有?”
“他不是那样的人。”张迎军小声回答,她想想罗石刚才那紧张的样子,就知道他也一定吓坏了。
“你个傻孩子,这事你占理,过了这个村就这个店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现在返城的知青多了,你要是没啥能拿住他的,以后你咋办?”
赵大娘恨铁不成钢,男人是要爱,但也不能一门心思扑上去,要是那天他变了,哭都来不及。尤其是上家村好几个知青都回城了,扔下老婆的,扔下孩子的,那个不是人模狗样,娶媳妇时都说得好听。赵大娘见了几个这样的,心里对这些知青都有气,冷眼看他们,倒都还算老实,但这些人心思活,哪能全信,这才一定要张迎军长个心眼,将罗石拿住了,才能以防万一。
“都是你造的孽。”赵大娘恨恨地指指罗石,打帘子出去了。
“媳妇。”罗石坐到炕沿上看看张迎军,不敢乱摸乱动,生怕一碰就碰坏了,再流一炕的血,永远失去张迎军。
“不疼了。”张迎军看着罗石,勉强说出这句话,她疼得已经麻木了,不敢稍稍动动身子,她吓得够呛,也疼得够呛。
“对不起,对不起。”罗石一直道歉,除了道歉就是愧疚,他差点失去张迎军,害怕得手一直打颤,没有力气。
“孩子没了。”张迎军看着罗石,眼里都是遗憾。
她心里想着刚刚赵大娘说的话,“这个男人会抛下自己吗?孩子没了,他会怎么样?毕竟,孩子最重要。”
“你在就好,你好就好。”罗石没心思理会孩子的事,一闭上眼就看到媳妇满裤子的血,心就哆嗦。
“孩子没了,以后怎么办?”
“以后再生呗。”罗石应着张迎军,看她一脸疲态,想和她说话,又怕累着她。
张迎军听完罗石的回答,有些想笑,刚一吸气肚子就疼了起来,急忙忍住,她问的意思是“孩子没了,我们该怎么办”,她觉得再硬的男人,就像罗石,也会伤心,没想到罗石会是这个回答。
张迎军看着罗石,很多时候她都觉得罗石和村子里那些小伙子不一样,说不出是为什么,他也野,也烈,像一匹野马,有力气也有很劲,干活不惜力气,样样是把好手,可他又不粗,他说话不讲究但绝不难听,他会哄人,但他画画的时候又一句话不说,张迎军好像看透了罗石,又不全然懂他,这让她犹豫起来,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老人们讲戏本子常说这句话,罗石.......会是那条龙吗?一飞就不回来了?
“你......会回城吗?”张迎军审视着罗石,眼里带了异样,她很怯,有些不确定。
“能回就回啊,我们一起回。”罗石轻声回答张迎军。其实他没考虑这件事,确实有很多人都办了“病休”,陆陆续续地走了不少人,但罗石有些犹豫。
他恋着这里的厚土高天,寒冬白雪,腰鼓秦腔,他血液里已经注入很多生猛刚硬的文化和气息,让他很难割舍。更主要罗石想到“岳父年纪大了,老人不会离开家乡的,那要是他们走了,谁照顾岳父呢?”罗石知道媳妇是不会放下岳父一个人的,那么......他自己走?这肯定不行。
“再说吧。”罗石心里犹豫,没有一个两全的抉择。
“嗯。”张迎军听完罗石这个折中的答案,闭上眼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