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姨写检讨已不需要思考了。无论什么情况文姨都能写出来。让她反思什么文姨就反思什么,让她怎样自我批评文姨就怎样批评。
文姨的笔没了灵气,她写出来的检讨就像套版一样,将固定的话套上去。
上次那件事最后还是过去了,李翠花实在抓不出什么把柄,她只能说文姨反思不深刻,写得不认真。她无法从文姨字句中找出什么,这样一篇处处透露“***”的文章,却找不到一个字一句话有问题,但读下去就是不对。
李翠花没有办法只能叫文姨再写一篇。李翠花对文姨宣布这个消息时,文姨脸上并没有表情,其实文姨心里在庆幸,她怕这件事让全家万劫不复,但她面上没有显露出什么,她从小就知道什么叫波澜不惊,尽管现在这种情况很难做到波澜不惊,但表面上的心如止水,文姨还是可以的。
文姨后怕,她收起自己心思,将变成一个只写字的躯体。
文姨写着写着就忘了自己还在写检讨。她不敢读自己写的内容,交上去之前只是大致看一遍,改改错字。文姨不敢深读内容,一读内容文姨的手就攥不起来,心哆嗦的没有力气。她恨自己为什么会写字,又怕自己彻底忘了什么是写字。
时叔叔和文姨不一样,他从来都是认真地按照批评的几个方面反省自己,即便是真没有什么可反思的,他也能写出几页厚厚的检讨来,他反复批评自己,将这件事做得有滋有味,尽管有时候他也皱眉头,但很快就消散了,他对徐阿姨说自己尝不出苦味儿,苦这种味道因为让人太难受,所以留不住。
时叔叔也时常这样对我说,只是我理解不了,我觉得没有世上的味道没有比苦味留在我心上的时间更长的了,心中的苦涩越发难受,随着那个消息的传播扩散,我抬头看天都觉得无趣,心头压着一块乌云,总也不下雨。
徐阿姨问时叔叔:“检讨有什么可写的,还写得那么高兴?”
时叔叔笑笑说:“君子慎独。”
“慎独,慎独,言行谨慎,也难以独善其身。”徐阿姨嘲讽时叔叔,拿起时叔叔的检讨看。
时叔叔只是笑笑,问徐阿姨他写得怎么样。
徐阿姨看完评价道:“字写得不错。”
“嗯,就是练字。”时叔叔每天一篇检讨,将自己从头到尾检讨了个遍,从自己的出身到后来出国留学,事无巨细,比那些人查到的还清楚明白。
时叔叔对徐阿姨说:“现在也不用讲课了,不是刚好想想以前学的那些知识吗?正好休息休息。”时叔叔并没有休息,他每天在干校劳动,手上磨出一层厚厚茧子,但他似乎乐在其中。
徐阿姨看着时叔叔手掌心疼地说:“你少干点儿,别那么卖力。”
“都这样。能躲到哪里去呢?没事儿。”时叔叔伸手抚平徐阿姨皱起的眉头。
徐阿姨靠在时叔叔肩膀上,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肩膀的消瘦。
徐阿姨从时叔叔肩膀上将头抬起来,看着时叔叔脸上平添的皱纹,想伸手摸,将手伸到半空又放下,笑笑说:“你瘦了,皱纹深了。”
“我再瘦也担得动你,怎么不靠了?”时叔叔转头问徐阿姨。
徐阿姨呼一口气说:“累了,我去做饭了。”
“今天归归没来。”时叔叔看着空灰灰的客厅,想起我有好多天没有去他家了。时叔叔推推眼镜,有些担心我家的情况。
“也不知道觉民怎么样了,文影倒是没事儿,就是......”徐阿姨说到文姨,脑海中想起文姨最近的样子,就对时叔叔说:“文影好像有些失魂落魄的。”徐阿姨说完又觉得好笑,现在谁不失魂落魄的,自己不也这样吗?
“啊?”时叔叔也在脑海中回想文姨最近的样子,想跟徐阿姨说两句,抬头见徐阿姨已经进厨房了。
时叔叔摇摇头,在心里担心起文姨来,“文影,有觉民呢,她还得坚持住啊。”
文姨确实坚持的住,家里的生活需要文姨工资支撑。自父亲和文姨被“**”后,两人工资降了不少,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堪堪够用。
一家人勒紧裤腰带吃饭,我衣服宽得飘飘荡荡,父亲也是。
父亲的衣服补丁打补丁,文姨拆了自己衣服专门给我和父亲衣服打补丁,徐阿姨知道后说文姨败家,这么好的衣服用来打补丁了。
文姨只是笑笑,不回答。
文姨白天出去工作,晚上回来做家务。文姨还是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只是家里没什么东西了,所以越干净越显得空,文姨看着空空暗暗的客厅,一夜夜等着父亲回来,一等就等到半夜,不是因为父亲每天都要劳动到很晚,而是农场离家很远,父亲到家后总得半夜。
暗暗的客厅中文姨一个人坐在那,客厅里没有灯光,只有文姨的喘息声。父亲进屋就看方桌那边,将文姨抱回房,或者两人在方桌那里坐一会儿,小声说些什么。
父亲的衣服穿得很费,尤其是袖口,磨得很厉害,而且没办法补,只能越磨越薄,越穿越短。
文姨举着父亲衣服,看了很久然后问我“这怎么补?”
我抬头看看文姨手中的衣服,摇摇头说:“不知道。”
文姨只好给父亲衣服的两只袖子上都缝上一层,就像在衣服上缝上两只短套袖一样。
父亲看着文姨缝好的衣服,点点头夸赞:“真好,真好,文影你真聪明,真......”父亲想了半天,还是只有“真聪明”这一句夸奖的话。
“你怎么只磨袖子呢?”文姨问父亲。
父亲想想,他整天蹲在牛棚里算数,写完就用袖子擦,所以袖子才磨得这么厉害。父亲养成了习惯,一直改不了。
文姨看看父亲的手,父亲也看文姨的手。
父亲说:“你手......疼吧?”
文姨手上裂了好些口子,深深浅浅,就像河底的裂纹。文姨总是洗手,口子泛红,露出里面嫩肉。
文姨说:“疼就疼吧,不能脏,感染更麻烦。”
父亲看看自己手,不但有很多口子,还很脏,他整日在土上写算,手上都是土,根本洗不干净。
父亲指甲突突的,微微向上掀起,还有些泛紫。
文姨问:“这是砸了吗?”
父亲摇头:“没有。就是挖土磨得。”
文姨点点头,她没挖过土,不知道挖土长时间后手掌和指甲是怎么样的,她看着父亲叹了口气。
父亲竟然笑了说:“没事儿,这很好。”
文姨反问:“这有什么好?”语气中带着嗔怪。
父亲稍稍怔了一下,接着又笑,点头:“嗯。”
文姨更是生气:“你嗯什么嗯?”
父亲有点头:“嗯,真没事,你......别担心。”
父亲憋着一口气,站在文姨面前有些不自在,文姨也低下头,脸色微微变了,轻轻拢拢耳边碎发,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默默地站在客厅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做什么。
文姨开口说:“我......要去上班了。”
父亲点头:“嗯。”
文姨先出了门,父亲随后跟上,两人手忙脚乱地锁上门,一前一后下了楼梯。
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文姨的脸越来越红,到了楼下急忙别过父亲快速走了。
父亲看着迈着小步快速离开的文姨,攥攥手想起正事,急忙去上班了。他要走很远的路,才能赶到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