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月,快要到中秋,天地间一片金黄。
这一日临近黄昏,秦韬突然要出去走走,秦熠川几番劝阻皆是无果。秦韬是出了名的倔脾气,但凡是他做的决定,谁人都不能撼动分毫,官场上是,生活中也是。
秦熠川拗不过二叔,便只好搀扶着二叔出门,叔侄两人十分缓慢的走在乡间的石子路上。在秦熠川没来这嘉宁郡之前,每年到了盛秋,秦韬都会一人走在这乡间的曲折小路上,两旁是触手可得的金黄,想起仿若昨日的那些往事。
村后的几亩田地旁有一个小土坡,村里人都叫做瞭望坡,站在这坡上,四周一切映皆是入眼帘:脚下的小村、东流的洛江、远处的嘉宁城、唯一绿色葱郁的山谷、以及北边宛如一道屏障的关山。顺着洛江的河道朝北看去,能看到曲折蜿蜒如大蟒的洛江,浩浩荡荡的从关山外流淌而来。
世人皆说天公不作美,奈何天公之美无人惜。古书中常记载:入关山至中原之地,民裕富饶,土肥地沃,万里无垠乃绝胜宝地。这话若是放在整个中原,放在中原两江之地,那话中所写,便是随处可见的两江美景;可要是放在这义凌府,就显得有些本末倒置了。关山之外,是有千里沃野、百川奇山的邵北之地;关山之内,是民苦地少,遍地荒滩的义凌府。
古书中的记载自然不是戏言,这儿是从何时开始才沦为不毛之地的。站在这瞭望坡上,脚下是肆意生长的野菊,放眼望去,星点田地被大片荒废的田垄包裹,杂草丛生比膝高,不知谁家的牧童,在曾是万亩良田的田垄中赶着牛羊。在秦韬的记忆里,这里二十年前还是生机盎然的一方粮仓,那时的盛秋没有此时的凄凉,到处是金黄的麦谷,每一寸土地都满载着丰收的喜悦。
秦韬从小在义凌府长大,小时候父亲乃是义凌府州府,那时候的义凌府被誉为西北关山下的一方粮仓,百姓富裕,土地肥沃,与那古书中的记载毫无违和,可在后来,春秋国战时晋阳王朝举国之力扩充疆土,青年壮丁从军一去不返,那时候的义凌府遍地苍老之色,渐渐田园荒废,屋舍倒塌,便沦为现在的不毛之地。
转眼四十年过去,昔日的义凌府恍如昨日。
秦熠川搀扶着二叔,看着眼前的景色,这嘉宁城城外,除去分布零散的几块田地之外,其余皆是荒废的土地,没有邵北的苍松峻山,也没有江下的碧绿湖泊,只有远处的吃人谷,是这入目景色中的唯一一点绿色。秦熠川不禁想起邵北,在洛州,在淮州,遍地都是江水琼碧,绿树成荫,奇山险峰与天比高,更有云源道的万亩良田,此地与邵北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秦韬对这片土地颇具情感,眼神流露,难免情凄意切。
秦熠川想起在王府时秦稷常常叹息,说自己这个远在义凌的二叔始终不肯来邵北,这是秦稷一直以来的心结,每当想起都是心痛不已。家中的往事秦熠川知晓不少,当初秦稷多次劝二叔前去邵北,凭二叔的一身才学在仕途上定能一鸣惊人,就算不做官也图个家人团聚,可是却被二叔拒绝,当时二叔推辞秦稷时说:根在这儿,去了别的地方不习惯,这辈子再跻身仕途无望,只求死后能够落叶归根。后来秦稷官居秦相,权力日益鼎盛,亲自前来嘉宁郡请二叔去邵北,却被二叔拒之门外,这些事秦熠川在老爹那儿多有听闻。
其实秦熠川这次来嘉宁郡之前,秦稷就曾嘱咐秦熠川,希望能够劝二叔去邵北,只是此时秦熠川看着二叔神色悲恸,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秦韬轻叹,即使二人本没有血缘关系,可对于那位远在邵北做王的兄长难免有所牵挂,常言道权力越大,头顶上悬着的刀便越多,晋阳的藩王多掌兵权,可这也是皇帝最为忌惮的,拿那位当今圣上的亲兄弟桓贤王来讲,这皇权之下根本没有丝毫亲情可言,秦稷与当今圣上之间的情谊,又算得了什么。
抓着秦熠川的衣袖,秦韬似乎知晓秦熠川想说什么,语重心长的说:“不是我不肯去邵北,是不想给你爹添麻烦,望眼这各大藩王,哪一位的权力和阵仗能有你爹这般滔天!麾下五十万雄兵,身边贤能越多,京城里的那位就越是忌惮,便要想方设法的削去你的羽翼将你打回原形,在朝廷做官为皇帝效命,谁人不是如履薄冰?若北方没有辽患,谁人会让一个手握五十万兵权的人去做藩王?”
秦熠川不说话,安静的听着秦韬所言。
“当年以你爹和桓贤王为首的五藩王发动伐北之战,为何都打到了北辽龙泽州的皇城龙乾城下,偏偏那时候京城兵变,各藩王亲眷皆被囚禁,在北辽征战的各大藩王纷纷班师回朝,数万人因返京救驾而死在了北辽,可到了京城,兵变却早已被平息。这根本不是什么兵变,是怕藩王造反,是怕有人跟他抢这天下。”
“当年你爹在龙乾城下,与北辽皇宫仅一墙之隔,若你爹再在北辽多待一日,中原以北便再无辽患,可你爹却不顾那么多老将老卒的反对,宁愿失了人心也要带兵回朝,不是你爹不敢抗旨,是他与皇宫里那位谁都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
秦熠川有些听不明白,问二叔说:“什么窗户纸?”
说起这些往事,秦韬口沸目赤,竟勾起一阵咳嗽,待咳嗽过后,秦韬说道:“对于京城里的那位皇帝来说,北方辽患若在,邵北便一日不会反。对于你爹来说,这辽患多在一日,他便多做一日邵北王。这王爷不王爷的,你爹从未看得多重,若为天下人,他那王位不要也罢,可是那时已经由不得他了,在牺牲小我成就大局这种事上你爹吃过的亏不少,尽管如此,世人的悠悠之口还是没能饶过他。”
秦韬看向秦熠川,有些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秦熠川的手臂,嘱咐道:“有些事永远不能忘,这是世人欠我们秦家的!”
有些事秦熠川从小就有听闻,只是从未细想,等到长大渐渐的明白了一些事,秦熠川也只是觉得秦稷身为邵北王,不管那些史书将秦稷写得多么臭不可闻,自己都能有恃无恐,可到此时秦熠川才明白,不管你曾经如何对这天下人,不管你如何权力鼎盛滔天至极,终是难敌这悠悠之口,他们只会变本加利。
秦熠川说:“我来时秦稷曾说要我劝您回邵北,只为家人团聚。”
秦韬却是摇头苦笑,看着自己这个还未完全褪去稚气的侄子,笑着说道:“二叔听你的,等他们来接你,二叔便跟你回去。”
说罢,秦韬仰天长叹。这个年少的孩子,何时才能真正长大,何时才能明白人心险恶,何时才能肩负起邵北的重任。
一阵微风拂过,脚下的野菊花瓣随风凋零。
那年冬天,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寒风刺骨,邵北王府的云栖别院中,大雪压得院中梧桐的枝丫抬不起头来,一位女子怀抱着一位孩童坐在书案前,女子看着门外的大雪出神,怀中的孩童煞是好奇的翻着一本书籍,当看到书中一个熟悉的字眼时,孩童很是欣喜的叫了一声“爹爹”,这一声并没有惊醒女子,等到孩童抬起满是稚气与童真的脸蛋问她时,女子才缓缓醒过神来。
男孩问女子:“娘亲,他们为什么要在书里面骂爹爹?”
女子很是宠溺的说:“因为他们怕爹爹,不敢当面说,就只能在书里面发发牢*******子还告诉男孩,只有将来变成爹爹那样的人,才不会被人欺负,才能保护好两位姐姐和自己。
男孩伸手去抓女子散在耳畔的发丝,信誓旦旦的说:“孩儿将来要成为娘亲这样的人,就没人再敢骂我们了。”
……
中秋节,满城红灯高挂,尽管是嘉宁城这样的小城,也笼罩在佳节欢愉的气氛中。前些日子劳作的百姓好像在今夜一下子涌进城,难得的人山人海。
二叔身体孱弱又病情愈发严重,日渐消瘦就连请来的郎中都已经束手无策,只能悉心静养,若能熬过秋天之后的冬天,病情便能有所好转。秦熠川本无意要去城中,怎奈何薛平竟找上门来,这小子不进院门,而是扒在墙头上,看着正在院中闲坐着的秦熠川,压低了声音喊道:“川哥儿~川哥儿~”
秦熠川闻声看去,见薛平正扒在墙头呲着牙冲自己笑,便皱着眉头说:“你别喊,我二叔已经休息了。”
薛平挑着眼看向秦熠川身后的窗户,见秦韬已经睡去,便蹲在墙头,轻声朝着秦熠川说道:“你二叔睡着了,咋们去城里边,今晚城里可热闹了!”
秦熠川摇摇头,果断的说道:“不去。”
薛平蹙眉道:“哎呀,走嘛!我刚来的时候可是瞧见了,满大街都是上街的小娘子,还有那些富人家的娘子,各个如花似玉的,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你真不去啊?”说着,这小子竟还用手比划起来。
秦熠川万万没想到这平日里看着那些小娘子们眼睛都看直了的薛平会来找自己,而找自己竟是这种原因,不禁让秦熠川觉得薛平这小子倒还真有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情谊气概。
最终秦熠川还是迫于无奈跟着薛平去往城里,一路上这小子都不停的说着他出城时的所见,说哪个小娘子脸蛋如何好看,哪个小娘子的身材又是如何的婀娜多姿,这让秦熠川不禁又是苦笑连连,为了不让他再废话连篇,秦熠川说道:“邵北西绾城里的姑娘,可比这些好看多了。”
不曾想薛平却说道:“青楼里的女子自然好看,可外边也有比青楼女子更好看的,咱们逛不起窑子,趁着这个机会,饱饱眼福就行。”
秦熠川不禁苦笑。
两人到了这城里头,果然是人山人海,街道上挂满灯笼,两旁是各种摆摊的小贩,中间人流窜动,喧嚣无比。秦熠川甚至不相信,这就是往日里的嘉宁城。
薛平拉着秦熠川奔到人群中,顺着人群的流动各种揩油,秦熠川和薛平可是这方面的老手,推推搡搡之间双手便触过身前美人的每一寸皮肤,试问洛城街上的美娘子和邵北王府中长相可人的婢女哪个没被邵北世子揩过油。
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擦踵,所有人都沉浸在节日的欢愉之中,秦熠川走过一间茶馆时,正巧看到茶馆中上演着皮影戏,戏中所唱乃是邵北王妃颖台杀天人的桥段,就在秦熠川因物思人正出神时,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这边看过来。
见周围人都看过来,薛平急忙松开秦熠川的胳膊,可秦熠川却是愣在原地。等到女子咬牙切齿的转过身来,秦熠川才急忙收回手,笑眼眯着说道:“实在抱歉,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在薛平看来,这女子转过头的那一刻,简直就像是一只母老虎,怒目圆睁。
这女子不是其他人,正是前来嘉宁郡的龙雎山东方家小姐,此时在这街道上被人揩油,这东方家的女子恼羞成怒,直接招呼身边身边的扈从,放狠话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剥皮抽筋。
秦熠川和薛平一见情况不对,赶忙撒腿就跑。以往在嘉宁城,秦熠川和薛平闲来无事混到各处揩油,就算被当众抓住,那些女子一看到秦熠川那连女子都羡慕的面孔,也就冷哼着悻悻离去,有的甚至当众与秦熠川暧昧一番,甚至看见也装作没看见,可今日这女子,却是大动肝火,手下的两位扈从追赶着秦熠川和薛平跑过了半个嘉宁城都不肯作罢,直到两人混出城去,四下找不到人,才肯善罢甘休。
跑得气喘吁吁的二人躲在城外的杂草从里,秦熠川朝着薛平竖起大拇指,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坑人,你真有一手!”
而薛平却笑道:“我认得那人,是东方家的那位小姐,咋们不亏。”
两人躲在草丛里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