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北淮州
夜深已到丑时,一辆马车驶出淮州城,直奔城外十里的阴虎山鬼市。
鬼市无人管理亦无人组织,就像荒地里的野葱,交易一些来路不明的稀奇玩意儿,也有不少自古时流传下来的珍奇物件。当年邵北王在邵北抵御辽人,迫于军队饷银紧缺而盗墓来的奇珍异宝,便是通过鬼市的销路去换来大批军饷。在晋阳得天下之后,天下太平,隐匿于世间各处的鬼市逐渐消失,到如今世间依旧存在的三处鬼市,便是中原酆都鬼市、两江之地的坟头坡鬼市和邵北阴虎山鬼市。也正是因此,鬼市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也逐渐成为权贵之人做些见不得人的交易的主流地。
淮州城外的阴虎山,山中有一座山涧,山涧的最深处有一面峭壁,峭壁下坐落两尊不知哪朝哪代的石人像,石像握剑持矛,面容狰狞恐怖,高达数丈,因年代久远布满青苔,但依旧遮掩不了另人心畏的气势。
这两尊石像中间,是一座与石像同高的洞穴,青藤密布之间,依稀能瞧见洞穴的最顶端有一张残破的石匾,匾上题字:阴虎山鬼市。
马车驶到这洞穴前,自洞穴中走出一位佝偻老头,这老头面容嶙峋且铁青,高突的额头、鹰喙般的鼻子以及瞎了一只眼的眼睛,定睛望去佝偻的身躯就如皮包骨的干尸一般。
老头走到马车前停下脚步,仅剩的一只眼睛看一眼马车旁的扈从,嶙峋无肉的脸上挤出一抹邪气的笑,冲着马车拱手恭敬道:“殿下,主子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马车旁的扈从是一位背剑的青年,身穿带甲劲装,黝黑的脸庞上毫无任何神色可言。
马车的车帘缓缓被人掀开,伸出一支皓腕如玉的修长玉手来,背剑的青年见状上前,一阵低声细语之后,手提着灯笼走在了马车最前头。不想却被佝偻老头阻拦,这老头瞪着一只眼冲青年摇摇头,神色十分邪气的说道:“前面的断头路,是不能掌灯的。”
青年闻言看看身后的马车,见马车中没有动静,便吹灭了灯笼,牵着马车跟老头走进了洞穴。
此地是邵北阴虎山鬼市的入口,因为来往鬼市的不是富豪商贾便是权贵王公,所以要想进入鬼市,必须需要一位引路人,而这位身躯佝偻面容如僵尸般的老头,便是引领这马车中的贵人前往鬼市的引路人。
走进洞穴,是一条漆黑无比又崎岖百转的断头路,走出断头路,跨过索命桥,便到了阴虎山鬼市。洞穴中的断头路、索命桥,这些都是出自那些动不动便忽悠行骗的鬼市商人,传言阴虎山此地阴气极重,若没有引路人引领,在踏上断头路之后,便会被往来的小鬼砍下脑袋,扛着尸体丢进索命桥下的沉尸河中,尸体被万鬼吞噬,挫骨扬灰。
阴虎山鬼市其实并不在洞穴之中,而是在洞穴另一端的出口外,隐匿在阴虎山,无人知晓其究竟坐落在山中何处,只知道等到了卯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阴虎山鬼市,便会沦为一处遗弃山中荒无人烟的破旧街道。。
寅时,阴虎山鬼市中的一处较高楼阁中,背剑青年陪同在一位白衣女子身旁。这女子白衣如雪,鲜眉亮眼杏脸桃腮,艳色绝世仪态万方,正是方才被引领到鬼市中的贵人。
女子坐在一张紫檀花案旁,手托着下巴,看着桌案上的一幅画,像极了一位清纯如莲的邻家小女。而在女子对面,是用轻纱隔起来的另一间房。
桌案上的画卷是一位有名的画师所作,画中所画的是一位少年怀搂一位貌美女子,正在花船上赏着洛水秋景。
女子修长的手指缓缓触摸过画中的这位少年,可当目光定在画中的貌美女子时,女子的脸色立马变得阴沉起来,与方才邻家小女般的清纯大相庭径,冷声问身旁青年道:“可知这女子是何人?”
不等青年开口,轻纱隔起的另一间房中便有一道女声传来:“西绾城花魁,华鸯。”
女子眉目之间尽是嘲讽,讥诮道:“不曾想,竟是个半点朱唇万人尝的青楼女子。”
将桌案上的画卷扔给身旁的青年,女子语气冷沉道:“杀了作画之人!”
轻纱隔起的另一间房中,一道女声突然传来:“据我所知作画之人乃是中原的一位画师,因听闻世子与西绾城花魁之间的些许风流传言,一时技痒才作出此画。邵北人尽皆知兰旖公主与邵北有婚约在身,不安分是在先,但因一幅画取人性命,此事若传出去,怕是与你身份有些不妥。”
女子眉头微皱,权衡再三对身旁青年说道:“找到此人,剁去双手。”
青年接过画卷,恭敬退去。
女子面容冷峻,早已没有了方才看画卷中男子时的些许纯真,语气冰冷道:“说正事,我要的东西呢?”
女子话音刚落,那位引领女子前来鬼市的老头便从轻纱隔起的另一间房中走出,将一方檀木盒呈交给女子,然后恭敬退下。
女子将这檀木盒仅打开一条小缝,瞧一眼盒中物件无异,嘴角微微上扬。
轻纱隔起的另一间房中,身穿一身黑衣的邵北二郡主秦灵雨,端坐在桌案前说道:“这物件如约交于你,但是按照约定,你要为我办三件事。”
女子将檀木盒收起,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道:“前提是,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
秦灵雨冷笑一声,明知这女子有得了好处就毁约的嫌疑,但还是心平气和的说道:“你想要晋阳的皇位,这三件事就算我不说,你也迟早要办。”
女子好奇问道:“哦?哪三件事?”
秦灵雨道:“废除朝廷在邵北酃州的督察署,让五万黑袍军撤出邵北,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从韩修筠手中夺来镇北司的指挥权。至于第三件事,秦熠川被我送去义凌府的消息早已经在各大藩王以及朝廷间传开,难免有人会趁此机会动手,我要他毫发无损的回到邵北。”
女子笑而不语。
秦灵雨又说道:“你假意因不同意公主府与邵北的婚约而与邵北闹僵,背后却找邵北做你夺取皇位的有力靠山,督察署一日不废除,邵北就算有能力帮你,也是爱莫能助。至于镇北司,那些苍蝇老鼠处处监视着邵北,一旦此事暴露上报朝廷,我身为邵北王次女,最多就是被贬为庶民。你与我不同,你精心布置的这一切就会付之一炬,若真付之一炬也没什么好可惜,就怕为别人做了嫁衣。”
女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冷声问道:“邵北这么急着摆脱朝廷的掌控,是想要造反不成?”
秦灵雨微微一笑,说道:“邵北数十万雄兵,永远是背靠中原,刀向北辽。”
女子闻言哑然失笑。
卯时,马车离开阴虎山鬼市,一路朝着关内疾驰而去。
……
嘉宁郡
今日一早,王淞带着众多御统府卫出城前去塘水坡,经过一晚的琢磨,王淞还是决定要查查这塘水坡,若真如卷宗所记载的三百多人皆是埋葬在塘水坡,那便是自己多心了。
塘水坡位于嘉宁城外洛水边,因临靠洛水河道而得名。王淞带着数十名御统府卫前来此地,因此事与当年的命案有关联,手下的御统府卫多有怨言,有的甚至找出各种理由推辞,但最终在王淞的“官威”之下,还是硬着头皮来碰这丧尽天良的苦力活。
自晋阳得天下以来,身居庙堂的当朝大学士便主张天道无常、世间之奇天文地理的道理,曾多次抨击这些人鬼神说,在朝堂之上指着鼻子怒骂当今入皇宫为客卿的道家真人张缙武,骂其招摇撞骗弄虚作假。但这种信服人鬼神说的作为在民间早已病入膏肓,甚至有些朝廷命官都对其极为信服,所以仅管当朝大学士极力抨击,但最终仍是无功而返。
塘水坡上因已过去十年而野草闲花茂盛,唯一知道当年埋葬了三百多具尸体的,便是坡上摆放有序的鹅卵石。王淞之所以会对十年前的命案有所怀疑,一来是因为当地少有盗墓贼出现,就连有古墓墓穴这样的传言都从未有过听闻,唯一一次,便是十年前崔家铸刀堂挖出的那间石冢。二来嘉宁城周围村村落落并没有传出谁家祖坟被挖的消息,两具莫名出现在谷口的干尸,定是从谷中搬出,若真是如此,那当年的案件,便必有隐情。
在王淞看来,义凌府邻靠关山,大大小小的郡城为探查是否有北辽探子潜入中原,每日出城入城都有官兵严查,若有人从外地背着尸体前来嘉宁郡,怕是走不过一城便被官兵缉捕。再者如果真有盗墓贼进入吃人谷碰运气,十年不进一人的山谷,从地底挖出的尸体也绝非是枯皮包着骨架腐烂不堪。就算有人杀人灭口埋尸谷中,那会是何人胆敢将尸体埋在吃人谷,时过多年又是谁人将尸体挖出扔在谷口。
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官居镇北司副统领的王淞深知,有时有意无意冒出来的顾虑,往往不止顾虑这么简单。
四月的天气渐渐转热,身穿厚重官服的王淞趁着手下人忙活之际在塘水坡旁的柳树下乘凉,看着就在塘水坡下滔滔东去的洛水,王淞不禁有些纳闷,当年崔家请来的道家真人,为何要选中此地作为三百多具尸体的埋葬地。
塘水坡旁的杨柳长势极为茂密,其中一棵老柳下,一位老乞丐席地而坐,看着坡上挥着手中铁锄挖坟的御统府卫,不禁发出一阵啧啧叹息。转头看向与自己隔着两棵柳树的王淞,老乞丐说道:“其实这塘水坡是不能做为坟地的,这儿靠近洛水河道,坡底下的土石早就被江水给冲干净了,如果上游突然发起洪水,这地儿一下子就被洪水给冲了,懂些风水的,是不会在这塘水坡埋人的。”
王淞闻言,问这老乞丐道:“老人家懂堪舆风水?”
老乞丐笑着摇头:“我一个老乞丐哪会懂这些,活了七十多年,见过一次道宗的大真人看风水,这里头的学问可多了去了。我看呐,当年崔家是请来一个冒牌货,要是真能看懂风水的,怎么会不懂这些门外道理。”
王淞眉头微微一皱。
果不其然,在挖到一半时,地底下的土石已经变成了稀泥,手下的御统府卫废了吃奶的劲儿才从稀泥里头拉出来六口棺材,这六口棺材已经在稀泥中浸泡的腐烂不堪,命令手下开棺时,这些心有怨言的御统府卫相互推辞,谁都不愿去碰这晦气,王淞一怒之下亲自上前打开一口棺材,却发现棺中除积水之外空无一物,叫人打开其他的五口棺,皆是如此。
王淞眉头紧皱。这从不同地方挖出来的六口棺只能说明当年崔家并没有将尸体埋葬在此地,那三百多人的尸首说不定就被掩埋在吃人谷中,凑巧近日有盗墓贼进到谷中碰运气,结果挖到了当年离奇暴毙的尸体,因出手不幸便将尸体扔在谷口。
王淞心想到这儿,命人抬着这六口棺,决定前往崔家亲自登门。
堂堂朝廷特设的情报机构镇北司,抬着六口从地下挖出来的空棺入城,在城门口惹来不少人围观,甚至有些更是出言调倪道:“什么时候镇北司的御统府卫不配刀改配锄头了,出城不办案反倒是跑去刨人祖坟,如今这是什么世道?”
有知晓些其中缘由的,见此暗暗摇头:“看来这接下来的几日,城里城外的,怕是不会安生喽!”
……
崔府坐落在嘉宁城西城区,豪阔的府门和丈高的院墙都极为彰显武学世家的气派。王淞带人抬着六口空棺来到崔府大门前,负责看守府门的崔家子弟一见有人抬着棺材登门,顾不及王淞的身份,便急忙跑进府内禀报。
腰悬绣春刀的王淞在崔家大门前等候片刻,便见崔家家主亲自出门迎接,但一见王淞身后的手下抬着六口棺材,在整个义凌府都有些名声的崔家家主脸色便有些不自然,但顾及到面前的是镇北司嘉宁郡分舵总指挥,崔家家主还是一脸笑意的上前,十分恭敬的拱手作揖。
“王大人今日光临寒舍,崔某有失远迎,但大人今日前来如此阵仗,崔某惶恐。”
王淞手握着腰间的绣春刀,笑着客套道:“因公事而顾不得抬棺前来,的确是本官唐突,让崔家主多心了。”
崔家主豪爽道几句无妨,迎接王淞去到家中正厅。
崔家家主名叫崔衍,使一手崔家家传破云刀法,在天下江湖小有名气。
镇北司的王大人亲自登门拜访,更是抬来六口棺材,崔衍自然知晓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所以在正厅中直接问王淞道:“大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需要崔某帮忙?大人尽管开口,只要是崔某能帮的,绝不推辞!”
王淞也不与崔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道:“崔家主对于十年前自家铸刀堂中发生的命案,了解多少?”
崔衍说道:“当年铸刀堂发生命案时,家中一切事物都是由先父在主持,当时的确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但好在韩珧韩大人出手相助,先父才能将那桩祸事善终。”
说到这,崔衍神色略有怅然,又说道:“只是事情了结的第二年,先父便因病离世了。”
在崔衍言语之间,王淞暗中观察着其面部神色,见无异色,便微微点头问道:“那崔家主对于安葬那三百多人尸首一事,知晓多少?”
崔衍道:“当年安葬一事,都是先父亲自处理,在下对于此事,所知不多。”
王淞又问:“那崔家主对于此事,可曾听到过什么?”
崔衍摇头,有些纳闷的问王淞:“大人为何要打听这些陈年往事?”
王淞毫无遮掩,将两日内连续查到的全部告知崔衍。得知门外的棺材是从塘水坡挖出的空棺,崔衍十分惊愕,但还是抑制住内心的讶异,起身对王淞拱手作揖道:“当年此事因崔家而起,三百多人离奇遇难,如今又闹出空棺一事,三百多条性命死后不得安生,崔衍在此担保,崔家上下定竭尽全力协助大人调查此案!”
午后,街道上人流攒动,王淞离开崔府,带着手下抬着六口空棺回到镇北司嘉宁郡分舵。
城外的小村里,秦熠川坐在正堂桌案前,捧着书卷低声读道:“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