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回到相府已是掌灯十分。
今日午末,相府接到军报,卯时有巡逻官兵在北角军营的山洞发现了可疑物品。那可疑物呈黑漆色粘稠状,最初不知被何人泄倒在一块巨石的凹槽里。天明之时气温极低,巡逻队里的一个小兵在巨石上生火取暖,无意中将火星跌落进凹槽。那可疑物迅速燃烧,浆体迸裂,冒出几尺高的火焰。正在取暖的小兵躲避不及,被四溅的可疑物粘在衣物上。那东西竟然附在上面继续燃烧,旁人怎么也无法将其扑灭。等火势自然熄灭,小兵半个肩膀已烧得森然见骨,其状惨不忍睹。
在北堂和陪同他前去的龙骑军到达之前,北角军营驻守将军已将附近的山林搜罗了一遍。北堂到达后,先去营帐查看了小兵的伤情,看伤势他已经活不成了。
北堂仔细勘查了军营周边的情况,还特意去了趟事发之地。北角军营驻扎在八面岭上,八面岭自西向东绵延数百里,天然形成了大梁京都的防护屏障。事发地是个天然石洞,下临数百尺绝壁,石槽里还残留着可疑物燃烧后的灰烬。石洞不大,只能容下不超过十人,可勘查的地方一眼就能望尽。
然而走出石洞,视野却十分开阔,大都全貌一览无余。
雪还在下个不停,乱云飞渡,山风吹在脸上象刀割一样。北堂站在洞口向远处望去,矗立在大梁皇宫外苑的祥云塔首先映入眼帘。皇宫上空的云层压得很低,塔尖如箭一般刺向云端。
自北向南,大梁皇宫、官府宅邸、平民房屋鳞次栉比。随着建筑物的细节从繁到简,市镇的颜色也由深到浅。从金壁辉煌到白墙黛瓦,再到茅屋草庐,京都最边沿的地方是灰白色,几乎与天地融在一起。
北堂直到天尽黑才回相府复命,他把在北角大营了解到的情况尽数禀报了左相。
北堂认为,无论从可疑物燃烧时的状态,还是燃烧后的残留物上看,都与上郡高奴县的“淆水”非常相似。但“淆水”稀薄如水,并不似这般浓稠,所以他怀疑这是黑衣大食的伏火脂。然而让他困惑的是,伏火脂来自遥远的西域,如何会在梁国大都出现?
临渊阁里,炭盆上的薪火烧得正旺。火焰明灭,在北堂如漆般的眸子里跳跃。
左相放下手中的案牍,道:“前几日收到乌孜国国书,国书上说黑衣大食正在攻打乌孜国,他们希望大梁能出兵帮乌孜国解围。如果把这两件事揉在一块儿看,倒是能看出少许端倪。”
“乌孜位于黑衣大食与大梁之间,乃是我大梁抵御外敌的天然屏帐。乌孜国三代臣服我朝,岁入朝贡经年不断。乌孜国与大梁唇齿相依,黑衣大食攻打乌孜国,唇亡齿寒,圣上必然会答应颉利大汗出兵的请求。左相的意思是,这是黑衣大食对梁国的挑衅?”
“未尝不可以这样认为。听闻黑衣大食用此伏火脂作为攻城掠地的武器,我中原大梁却未曾见识。今日在北角军营得此一见,其威力足已震摄军心。滋事体大,明日老夫要与龙骑军统领将此事奏禀圣上,到时候再看圣上的决断。”
北堂昨日得知,朝廷已准备在安塞点两万精兵驰援乌孜,大食果真有如此威力无比的武器,大梁军士没有作好充分准备,怕是要吃很大的亏。但因此事贻误了出兵的战机,等到乌孜败局已定,梁国的西北防御必会承受前所未有的重压。
北堂脑海中闪过祥云塔刺入天际的画面,他沉吟道:“此事颇为蹊跷,请左相先暂缓几日奏报圣上。”
左相抬头看向北堂,脸上尽是赞许之色。他这位幕僚颇有其先师的风范,连神情都有几分相似。左相走出书案,信步走到窗前的琴台旁边,抬手在古琴上拨了几个弦音,眼前立时浮现出一个青衣少年,怀里抱着这柄扶风飞鹤琴的模样。
左相静思了片刻,转身来到北堂父面前,拍了拍他肩头道:“司丞向来有高见,老夫愿闻其详。”
北堂拱手一揖,道:“北堂对此事尚未厘清头绪,但请左相下三道军令。一令北角大营原有驻军加强守备,防止再度生变。二令京城禁卫龙骑军在北角大营一带扩大搜索范围,查清楚还有没有其他的伏火脂。三令城内武候盯紧胡商聚居的驿馆,同时出动暗谍,通过百渠收集与此事相关的信报。”
左相点了点头:“司丞觉得此事不是个案,而是一个预谋中的环节。事情若能在过冬节之前查个水落石出,晚几天报奏圣上也不是什么坏事。”说着走到案前,提笔拟起了文书。
北堂父接过左相用火漆金印封好的文书去了一趟司文处。
从司文处出来已是戌时,雪停了好一阵,重云裂开了一条缝隙,透出少许星光。
北堂走出相府,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随侍小奴初五已在此等候多时。北堂父刚坐上车,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来,这才想起自己尚未用晚食。
马车一路南行。北堂靠着车里的扶梁,抚着肚子哑然失笑:“神仙也要祭五脏府,本君倒是怠慢了自己。”
初五从怀里摸出一个馒头递到他面前:“司丞要是饿了,就只能吃这个。”
北堂父毫不犹豫地接过来,送到嘴边咬了一大口。
初五看他吃得香甜,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司丞要是下决心娶位娘子,也不至于如此三餐不济。”
过了一会儿,他见北堂父并没有责怪之意,又试探道:“鸿胪寺周领典前几日来府上,大人忙于公务无瑕见客,领典托小奴带了个口信,请大人得空务必见见他。”
北堂嚼着馒头,神色淡然道:“本君的司丞府里一不养闲人,二不养贰臣。一会儿下了车,你自去京兆尹处领罚。按照大梁律法,为奴者怠慢使君,刑杖五十;叛使君者,着苦役流放。”
初五一听,吓得连声告饶,这可真是人在车中坐,祸从天上来。怠慢和背叛这两个罪名,他一个也担不起。
北堂父不动声色,由他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直到把整个馒头吃进肚子,才拍拍两手道:“起来吧,本君乏了。”说着闭上眼睛,一只手托住前额,手肘支在扶梁上假寐起来。
初五巴不得刚才的事赶紧过去。他熟练地拿起毛毯盖在北堂父的膝上,一边整理毛毯一边道:“今日司丞让牙校寻初五去打探唐家三娘进府的事,小奴得了些消息,司丞可想听一听。”
北堂父眼皮轻动,鼻息里哼了一声“讲”。
于是初五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细致地说了一遍。
事实上北堂父从不插手相府内堂事务,但因为一个人,他不得不对唐三娘稍微留了点心。北堂对唐苒离开相府的原因略知一二,此事涉及到世家贵胄,唐苒的结局非常惨淡。她是带着委屈走的,据说一直被人暗中驱到勾栏院旁的莲子胡同才罢休。那暗中操作的人的用意很直白,就是要让她受尽屈辱。
北堂对唐家三娘这个人虽然所知不多,但他太了解唐苒的父亲,这位蒙馆夫子饱读诗书,一身都是读书人的孤傲,他的女儿想必也是跟他一样心性坚韧。常人都咽不下的这口气,唐三娘又能咽下去多少。
“这么说,唐家三娘进府只是为了给母亲报丧,这倒是人之常情。”北堂姿势不变,眼睛还是闭着。对唐三娘的举动有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他心中也释然了。
这是相府,大梁权力的执行中心。这姑娘也应该清楚,所谓权相之府,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