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发白的秋日下,杂生着各种野草的芸水边,今天割草的人不少。
赶着鹅崽的柳奕老远就见到黄家的几姐妹,还有曲家的苗姊和蔓姊……
到底都是转着圈的沾亲带故,长辈间的事情似乎没怎么影响到她们,几个姑娘看起来相处亦还好。
柳奕印象里,苗姊、蔓姊的阿爷,曲家末房的叔伯,皆是比较忠厚的人——除过少数几家,她家、尤其是她家爷娘看谁都无不“忠厚”的。
有时候,一族之事,也可能受到许多因素影响。
他们人多有人多的烦恼,她家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
私心里说来,柳奕还是希望今后家里能再多几口人。
毕竟过去那么些年,她也当够了独生子女,总觉着,人多些热闹,有点事情起码也能多个商量的对象。
像这些本土的姑娘们,就算没有亲姐妹,也自有“手帕交”的小圈子,轻易不会被撼动。
这样的“闺蜜”关系,甚至可能会维系到鸡皮鹤发齿摇珠黄的时候。
可惜,柳奕至今没遇到一个正儿八经的“闺蜜”——这人和人相处,到底讲个缘分。
“蒯阿翁,蒯阿叔。”柳奕走到一处蒲薹生得极多的水岸边,才看见恁弯腰刈草的蒯家父子。
这爷俩果然已割下了成堆的蒲草,又将拔得的蒲薹另束作一堆。
“大姊来则。”
柳奕把鹅崽赶到水边,由它们自去遛达。
蒯阿翁笑着招呼她拿些现成采好的蒲菜和菰菜。
蒲菜,从春吃到秋,由嫩花薹吃到根茎,岸边水里常采常有。
本处称菰菜的,就是茭白,夏秋季节也很常见,先吃嫩茎,稍晚还会有菰米。
另有水芹、荸荠等物,都是常见的野生水菜。
水生的野菜,通常自带清香,比陆生植物有着不一样的鲜美脆嫩,大都是芳娘爱吃的。
不过,水菜多长在水边浅滩或近岸处,采收时少不得要下水,恁蒯家的父子俩现就挽着裤腿赤脚踩在河滩淤泥里。
这时空的河道完全不用担心甚污染、重金属,除了能打鱼钓鱼,水边的螺丝亦多,河中的贝壳类也大都可以吃。
白石凼等处,从天气稍暖就常有摸螺丝、抓螃蟹的孩子。
就是蚂蝗之类的水虫亦很多,柳奕自己是轻易不会下水的。
除了正经的鲜鱼,柳家人也几乎不吃别的水产。
不论是螃蟹、螺丝、泥鳅、黄鳝、还是青蛙……,芳娘总担心各种千奇百怪的寄生虫会防不胜防。
柳奕提了篮子,腆着脸装得一些剥洗干净的蒲菜与茭白,谢过蒯家父子,便自去岸上割草。
再过些时候,天气益发凉了,水菜也就不太容易吃得上。
她带的篮子不甚大,没过多久就割得多半篮蒲草,另拔了一些长熟的蒲薹便准备回家。
——再大些的篮筐,草割多了她也提不动,只这样已觉压肩。
抬眼望一望,自家的鹅崽还在小河间扑腾。
“啊——喔喔喔喔——”她朝河中一声呼喊。
两只鹅听惯了她的声音,只吆喝一声,就乖觉地朝水岸游了过来。
“个白鹅养得好耶。”柳奕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她一转身,正仰脸看到瘦瘦黑黑的一个人。
“阿渠,怎地个时辰才来。”蒯辛郎已在水边招呼他。
“事多则……阿叔!”恁少年转去招呼一旁的蒯家阿翁,说话就挽起裤脚踩进了淤泥滩。
“俺已割得半晌,恁窥窥……”蒯辛郎笑指着自家的收获。
啊耶……原来他们很相熟吗?
不等两只傻鹅扑腾掉身上的水珠,柳奕与蒯翁打声招呼便赶紧将它们驱赶回家。
想想……辛郎的年纪原与路家的阿渠差不多少,两家的情况,确实也相仿。
——她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谁人与谁人交好可关她甚事!
青青蒲草,即细且韧,柳奕将它们晾在院子里。
竹席、苇席、蒲草席……皆能晒粮食、可供坐卧。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们这白芸里确实吃山又吃水。
为何这里还是穷山恶水?
只是缺水的问题?
柳奕想来,其实守着一条河,不过没有引水的法子而已,她相信还有比他们更缺水的地方。
或者是因为地方太偏僻了?
说闭塞,这里倒算得天高皇帝远。
什么东西都能产出一点,和能够有一两种拿得出手、远近闻名的“拳头产品”确实不一样——周遭村子,甚至本朝的大多数地方,恐怕皆是如此。
大家都吃山吃水,有啥吃啥,没有多少人会去想要把小事做成一番大事。
人们所急所想都只看眼前,最多安排农事的时候能多预备着一两步。
农人们更得考虑税赋的问题,从这一季发愁到下一季,揪心着怎么完了官家事而不受责罚。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仅盯着自己吃吃喝喝都糊不了口、衣不蔽体,有时候也根本完成不了公家的税赋。
毕竟,他们还得靠天吃饭。
变幻不定的气候变化、自然灾害也总叫人猝不及防。
所以哪怕有再多的自然资源,变不成更多的钱粮,都是白搭。
每个家族、每个小家庭,都低头盯着自家的土地。
如椿家兄妹一般稍微精明些的,原是被逼出来的“异数”。
这时节,当真父子不留私的都不甚多……礼教拼命教化约束儿孙孝顺忍让无私心,大家长制却无时不刻不在言传身教着真正的自私。
就像国家尊崇的理想化的“道德”是一回事,尊贵的上等人却总是恣意妄为一样。
而能像牛尾里的同家一般,一族人团结合力,硬将一门小手艺发扬光大的,更是十分少见。
这是人和人的不同。
要将许多人的力量集合起来,当真不易。
过去话说,穷山恶水容易出刁民,其实闭塞的人心,也会将物产丰饶的好地方变成穷山恶水。
柳奕思考完人生,却见阿娘拿出了新织成的麻布料子。
“看看怎么样?”
“挺好。”她家的麻布不是雪白,它带有天然的素麻本色,感觉更像以前笼屉里的蒸布,又比恁略有光泽。
这布料丝丝缕缕皆是她和阿娘的纯手工制作,咳咳,她的线捻得一般,阿娘织得却匀匀称称规规整整。
柳奕总觉着它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味,清清爽爽好闻的那种。
“明朝便染了给你裁衣裳。”
甚好。
翌日,柳氏穿得身旧衣裙,高挽了袖子,将恁芋头似的的山蓣削皮,再用大铡刀切片铡细,又放入了大臼间舂捣得碎烂如泥。
鲜红的汁液从植物的茎块中破碎而出,红色的蓣泥便被放进巨大的木盆内。
挑水回来的柳爹朝恁盆里加入多半桶清水,拿捣杵一阵搅拌,冒着泡的染料便成了看起来“血糊糊”的一大盆。
柳奕在旁看得心惊肉跳,颇觉刺激。
待将恁汁液滤过两遍,素色的麻布便被投入“血水”也似的染浆内。
布料慢慢吸饱了水,那水中的红色也就渐被吸入了干燥的麻纱纤维里。
阿爷用恁大捣杵翻搅个不停,将麻布全都挑开又浸泡入染浆内,保证它们都能染个均匀。
不过,只染这一遍,色还不甚足,芳娘道,待浸泡得些时候还要多染两遭。
柳奕蹲在大木盆旁侧,也说不好这红是个甚红。
植物染料本身的颜色不代表染出布料的颜色,染得的布匹还需要固色、漂洗……恁最终的色彩,只有待完成所有的工序,布料干透才会彻底呈现。
染色本来就是复杂又随缘的事情,在这纯手工的条件下,没有两匹布能染作完全一样的颜色。
柳奕知道,大多数时候,这布料最后会变成暗暗的赭红,有点铁锈红的感觉,又有点像俗称的猪肝色。
那好歹也是“红”,无论什么色,她都不嫌弃。
布料的原色米白,再加上黄色、红色、青色与黑色是寻常农家最常见的服饰色彩。
不同的植物染料,因为操作的差异,会显现出千姿百态的模样。
相似的是,它们大都夹杂着一丝暗沉的灰土色,不那么纯粹。
——目前的条件与材料,想染出美好纯粹的轻盈色彩,还不太可能。
但,这就是生活的底色……厚重、复杂、而带有植物与泥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