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麻头年纪轻时也和阿连他们一样混,只是去年他的二姐嫁给了钱师爷,靠这裙带关系谋了职,渐渐成为维扬城陆客镇上有名的人物。他性子暴,手段狠,又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阿连和镇上的赖皮们混混、打打架,做点黑吃黑的小生意,兼任几家老牌坊的保镖,赚点阿娘的药钱,本是和这么一个大人物毫不相干的。只是前年杵在李坊当门神时多管闲事地救了钱家表小姐。其实他当时只是瞧那混儿实在下流,一时手痒,至于那表小姐是胖是瘦他都没注意,哪里有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念头。
哪知那表小姐竟瞧上了他,说是害了相思,茶饭不思,吓得她家人顾不上风言风语找了媒人来问连暮的继母。这事传到一向以钱家表小姐未来夫婿自诩的左麻头耳朵里,自然生出风波。
阿连本来指望着给阿娘再用个三四年的药,稳住病情,再听那洞穴老道士的建议去修道寻仙给阿娘除了病根。本来他的日子是过得有希望的……
阿连看着朝他走来、气势汹汹的左麻头,忍不住地握紧了拳头,其实有时候他是真的想杀了他。可是他比谁都清楚,左麻头罪不该死,他慢慢地松开拳头。谁都不该死,那么难道是他该死?阿连喘不过气来。
左麻头龇牙,一把抓住阿连油腻的头发,猛地将他从长条板凳上拽到地上。硬生生把他一把头发从头皮上拽断,迫使阿连抬起头。左麻头嘬嘴往他脸上吐了一口黄痰,得意洋洋:“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一个人打七八个好手吗?怎么,现在知道在你爷爷这儿装孙子了,啊!你这个小白脸,我呸,死吧你!”他把阿连摁在地上,抡了好几拳,边打边骂,看阿连无力反抗,站起身抬高腿猛力踢踹。旁边站在那里旁观的人都能清晰地听见那沉重的殴打声,不时发出同情的叹气声。可是,没有人会上前。就连一向受阿连照护的大鹏,也是缩在角落里颤颤巍巍抱着脑袋,哭得鼻涕横流。他始终不敢出声,更不敢睁开紧闭的眼睛。
阿连任由左麻头发狠殴打,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他。左麻头最讨厌他这副模样,让他想起那个坐在堂上永远俯视着自己的县令,让他想起自己在那些大人面前的卑躬屈膝。
“……要不是你左爷爷心善,早就废了你那玩意儿,让你挂牌子去卖屁股!你个死东西!”
他眼神愈发狠辣,拼命往阿连脸上打去,过了片刻,又气喘吁吁地把阿连的脸不停地往地上砸,直至血糊住了阿连原本的样貌,才终于得到了一些满足,眉色舒缓了不少。
这时,忐忑已久的黑狗子才提起胆子,一边向左麻头问好,一边使劲踹着地上的阿连。
左麻头好一顿发泄,知道再打下去,这小白脸也差不多没气了,弄出人命太麻烦。
左麻头不理睬黑狗子的应承,还瞪了眼他,向坐在另一边茶摊的其他捕快看热闹招手示意,一并昂首阔步而去。
黑狗子狼吞虎咽,清了剩下的两碗未吃完的馄饨,跟着捕快们的方向走了。
江鹏飞听见旁边的人也散了,叹了一口气,飞快向躺在地上没有动静的阿连奔去。
“阿、阿连哥……”大鹏不停抹眼泪,摸着探着,想知道他现况“阿连哥,你没事,没事,对吧?咱们、们去丁老夫子那里啊……”江鹏飞本能地相信阿连哥永远不会出事,就像过去的四年一样。可是,这种相信只是给疲惫不堪瘦骨嶙峋的骆驼背上多添了稻草,当然,在骆驼没真正倒下之前,没有人能清楚这一点。
阿连躺在那里。
一动也不动。
他撑着肿成一缝的左眼皮,看着再湛蓝不过的天,他知道向东方转下目光,是光芒万丈的曜日,可是啊,可是他感觉不到它丝毫的温度。
街道上的人来来往往,都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他只是个不相干的人。在这个时代,没有人会对与自己无关的人投以一点点余光。可是他不能去怨恨,因为没有谁比谁更可怜。谁不是背着沉重的稻草?都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这些道理,他从田溪饥荒、爹去世的时候就知道了。所以他只是想保护自己的珍视的人,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为什么这么难?
他恍然想起那时一次又一次潜入冰冷黑暗的湖底,他怀着这辈子能有的所有的虔诚,只想找到阿娘,只想抓住阿娘的生命,可是他内心却不由控制生出带着恨意的埋怨。
为什么要放弃我?我当时就只是想给你先弄一点药钱,那些有钱人真的不缺那三两银子。为什么要因为一次错误就全盘否定我?我真的没有忘记爹爹的教诲,你凭什么那样说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死了。说什么礼义廉耻,你根本就知道活下去的艰难,以前靠爹爹,现在靠我,你到底懂什么?!
难道那些虚的东西能比活下去重要?
可是,这些问题,他再也问不了。
第三天,大鹏在湖南岸捞出了被泡肿得完全不像瘦弱的阿娘的尸体。她力气明明小到提不起水桶,却将爹爹送的玉佩握得紧紧的。
他想自己骗自己,告诉自己她死了也好,他们俩都解脱了。他再也不用一天到晚为钱发愁,天天累死累活像个畜生一样的干活,再也不用怕她的眼泪。自己解脱了。而她再也不用夜里起身去屋外的枣树底下吐血痰,再也不用为他这个没血缘关系的顽劣儿子担心暗地里抹眼泪。她解脱了。可是,却不能。
她用死亡告诫他人生还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却不告诉他,那,到底是什么。
那么,他该怎么继续活下去?
答案,究竟在哪里?
阿连佝偻身子缓慢站起,一瘸一拐地向自己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