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扬(独眼)《通俗爱情》序如你所知,此书事关“爱情”。
在无数事关爱情的书中,于是又多了一本。
多一本,或者少一本,有什么要紧吗?无甚要紧。这本书可以没有。
独眼是个女的。但这本小说里的“我”都是男的。广义上,这些男人皆属“吊丝”:小人物,形影相吊,命里注定的寂寞潦倒。
上班时和下班时,在地铁站的汹涌人潮里,你回头看看,能看见无数独眼小说里男人的脸。
芸芸众生,正如你我,是吧?这没什么,平庸不是罪过,平庸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谁规定了、谁允诺了在这世上一定要奋斗且成功,一定要春风得意?
也许会有那样的时代:每一个小人物都自得其乐,不被追赶逼迫,他安于他的平庸,坦然做一个男人、儿子、丈夫和父亲。
但是,独眼的男人们,很凑巧的,都不生活在那样的时代。他们都被追得狼奔豕突,他们不断被时代的大脚踢屁股,被提醒,他们不该停留在此时此地,好男儿志在四方,必须武装起来,去争取胜利。兔子,跑吧!厄普代克说。
这严厉的不可抗拒的号令或召唤来自哪儿?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这样的号令或召唤一定会制造出少数的“成功者”和多得多的“失败者”。
当然,故事开始时,失败者们通常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否则他们可能根本没有力气去开始一个故事。但是现在,故事开始了,故事的展开过程也就是他们被指着鼻子反复指认的过程。
你知道事情是怎么开始的:他们爱上、爱着一个人。
这个人,这个女人,在独眼的小说里通常极可爱、极生动,都有点“妖”,都像是《聊斋》里的狐鬼,她们似乎都是被贬谪到这尘世的,她们的目光遥远,穿过眼前爱着抱着她们的男人,注视着远方——灿烂辉煌的远方,发出不可抗拒的号令和召唤的远方,似乎她们原本、注定属于那里。
女人们,在独眼的小说中差不多都意味着远方,或者是地理上,或者是钱上:有的真走了那么远,到了美国或者欧洲;有的没走那么远,但如果你月工资只有两千元,那么一所豪宅就是你的远方。
现在的情况是,男人爱着他的女人时,另一个更强大的“男人”也在召唤着她。当然,这不是什么新鲜事,自古以来,所有的爱情小说都在这个三角形中展开。真爱的人几乎注定非法,他发现他必须与某种更强大的力量争夺—分享他的爱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或者是老爸老妈,或者是政治,或者是门第金钱,或者这一切加在一块儿叫做命运。
独眼的小说在这个意义上并无独创性。但是,爱情这件事本就没什么独创性,尽管它的每一个参与者都会觉得是开天辟地。独眼的独创性仅仅在于,对于横亘于他们之间的那个东西,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无条件地承认它的合理合法,他们真的认为那是天经地义的。
所以,这本书里的情况是,爱竟如通奸,爱上一个光彩夺目的女人,就是爱着一个本不属于你的女人,你自惭形秽,你在巨大的阴影下苟且偷欢。
悲哀、疼痛、伤感、英勇和卑琐。
这一切如此私人和隐秘,但是,你我都知道,这是某种巨大的世界性力量直接在场参与的事件,你的喘息、眼泪和欢笑都被某一只巨眼严厉地注视着。
独眼在这种情况下,求证爱情的存在,这种爱情如同诅咒,又隐含祝福;我很少看到,有哪一位小说家把这个时代的爱情表现得如此痛切、生动、敏感和纠结,这么雄辩又这么脆弱。
独眼奋力证明,尽管如此,爱依然是可能的。这几乎是证明我们之“在”的唯一希望,或者说,她在证明“情”之在,想象以“情”自救的可能。
在其中一篇小说里,独眼最后借用了蚂蚁和大象的著名段子,但那些男人并非大象,他们是蚂蚁。这本书是蚂蚁之爱的故事,是蚂蚁越界、越过自身类别的故事。
是蚂蚁的奥德赛。
“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这是李商隐的诗,“襄王”其实就在蚂蚁“微生”之中。
这样的书当然可以没有。但如果没有,人间何其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