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写道: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亲人》)
然后,我看到陈超先生谈及雷平阳诗歌中的“地方性”问题。在引用了上述诗句之后,他说:“我认同诗人对‘针尖上的蜂蜜’的表述,但我宁愿从最朴素的视点来理解‘蜂蜜’说,而不想将此简单地整合到当下‘以地方性对抗全球化’的时髦理论谱系中。我认为这一谱系才是真正利用了‘全球化’的舆论背景,它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后现代理论中的‘东方主义’的小人书版。”
我同样认同陈超先生的表述,这段话在理解雷平阳的诗歌时是必要的“防滑链”,防止理论上打滑。
鉴于“故乡”在雷平阳的诗歌中和他的自述中是如此核心的一个概念,鉴于他用了“针尖”这样一个比喻——极喻其小,但依然构成一个确凿的点,很容易让人想起福克纳的“邮票”。那么,我们几乎无法阻止滑行:这里有一个诗人,他的“故乡”在云南—昭通—土城,地理上的和文化上、精神上的“故乡”。然后,这种确切的地方性或根性与“全球化”构成二元对立的紧张关系,诗人由此获得某种特性和诗学上的合法性。
如果说,这是一种掉到沟里去的打滑,带领人们走向对雷和雷的诗的简化理解,那么雷平阳本人也要负一定的责任。他刻意强调了自己的“地方”,他甚至把诗集命名为《云南记》。这是一种大胆的“逆袭”,很危险,但有时有效。比如在钱钟书的回忆中,沈从文当年就是这么干的。诗人或小说家在一种边缘的地理—文化—精神综合体中确立起一种认同、一种身份,这使他获得鲜明的形象——至少会使批评家自信地展开论述;但问题是,这也会遮蔽他的内在性。当我们把一个诗人放在他与世界的坐标上衡量时,这是一种外在化或外部化。于是我们忘了,在另一重更根本的意义上,他自身就是世界。
这里还有一个错觉,我们这些批评家,这些天天上网、看报纸、看电视的人,有一种本能的视野:我们衡量任何一个地方的尺度都是“小小寰球”。这个“全球”或“世界”并非出自经验,而是媒体确立起来的观念架构、一种先验的背景。
但是,“世界”至少在精神意义上不是一个地理学问题。对人来说,“世界”是一个实践问题。也就是说,人在他的身和心所能抵达和感知的疆域中建立和确认他的“世界”。比如孔子,周游中原列国,他认为他所及的就是“天下”;而释迦牟尼,他的觉悟证道之路无限漫长,但我们现在知道,那不过是大比例地图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小段。
现在要说的是这个叫雷平阳的诗人,《云南记》这样的书名提示了一种阅读策略、一种外部的眼光。你慢慢读下去,你看到他奔波在大山大河之间,奔波于街巷和村镇,你会感到,真正困扰他,驱迫他如此奔波和书写的,其实不是寻求一个与“世界”对峙或归隐的地方,而是这样一个问题:这是否就是我的世界,这是否是我的故乡或者他乡?
这是急切艰难的辨认,是怀疑和辩驳——针对自己的“在”。他确实在寻找“故乡”,但那肯定不是对某种哲学或诗学上的“安居”的想象或追忆。陈超先生可能高估了追忆的作用,“对他而言,回忆或追溯故乡的人与事,是对有关自己灵魂和身体来路之谱系的归属感和自豪的认同”。雷平阳真的如此轻易地认定了“来路”?他对他的来路不也是满怀狐疑?而这种来路是不是同样会把我们带向陈超先生所警惕的廉价“伤感”?
看山是山,追忆仅仅是追忆,而不是追忆“逝水年华”。窃以为追忆在雷平阳这里似乎并非走向归属和认同,而是更深刻地表明了他的破碎、孤独,他的“何枝可依”。
《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也许正是一首狐疑之诗。罗振亚先生说:“有人盛赞它的生命感、实验性是诗学的积极探索,其奇异的形式本身就是内容的外化,其数字、地名、河流名称都是有据可查的不厌其烦的书写,既是诗人对澜沧江的爱之表现,其情感的零度状态所透出的冷静也堪称对当代诗坛现状的反讽。”罗列、指认、命名,这也许是追忆,也许是“爱之表现”,但也许,是山巅上的疏离、陌生,是符号的“空”和事物的自在。命名可以表明这世界是“我”的,但零度的冷静也同时表明这世界是一个“他”。
雷平阳的内在丰富性就在于这两极之间:故乡—他乡。由此,他确立了融汇庞杂的经验,在理性、情感间精确旋转的主轴。
据雷平阳说,他的第一首诗是《献给母亲的歌》,但这首诗他后来找不到了,遗失了。
这是一个值得深入考证探究的自传性细节。我可以有把握地确认,这次遗失意味深长。至少在修辞上,“母亲”更近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故乡”——那个维系着游子之认同的意义中心。而这首诗的遗失,预示着诗人根本态度的某种变化。后来,他写了很多“献给父亲的歌”,包括那首著名的《祭父帖》。他反复写到父亲——自己的父亲、别人的父亲,甚至当不成父亲的男人。
当然,雷平阳自己也是父亲,而且我们也能够在他的诗中感觉到这一点。这一点并非无关紧要,尽管有的作家直到子孙满堂,你在他的作品里也看不出他是个父亲。
现代文学以来,父亲的形象远比母亲纠结晦涩。母亲的谱系几乎不存在任何内在争辩,只是到了20世纪90年代的女性主义写作中,母亲才成为一个问题。而父亲的形象从现代文学之始就是一个充斥着争吵、对抗、歉疚和辩论的场域。我们几乎无条件地认同“母亲”,但远不是无条件地认同父亲。从鲁迅开始,与“父亲”的复杂关系至今都是中国现代性刻下的最深的精神伤口。比如我曾经说过,“70后”和“80后”作家的小说中一个普遍而触目的现象是“父亲”缺席。似乎他们都是孤儿,把“父亲”悬置起来,放到一个似有若无的地方。这当然有助于“青春写作”永远青春,父亲不会提醒他们你也会长大。同时这也表明了一种文化愿望——孱弱的、遥远的、面目模糊的“父亲”无力再教给他们什么或阻止他们做什么。
但在雷平阳这里,“父亲”是一个巨大深广的存在,牵扯到生命的几乎全部疼痛和疑难,必须“正面强攻”。
对雷平阳来说,“父亲”同时是“我”和“他”。
正如他之于故乡。
然后,我想像个理工生一样做一个统计。当然,学中文的完不成这个计划。雷平阳在这么多诗中,像一只鸟、一头走兽一样,在大地上漫游。这不是“云南”,这就是他的世界。我想统计一下,他在他的周游中到底在找什么?
凭印象,我认为,他找得最多的是庙宇。
雷平阳有很多诗、很多意象都涉及庙宇、僧侣、祭祀……
当然,他喜欢刘文典当年在西南联大说过的话:诗是观世音菩萨。
但当然,雷平阳从未有出尘之念。顺便说一句,他的诗中我不太喜欢的是那些很文人的诗,包括那首《大江东去帖》,写得神采飞扬,但这种飞扬过于“李白”化,过于流畅和华美,这是一种美学上的“打滑”。对雷平阳、对现在的很多诗人可能都构成了诱惑,我们忍不住,清风明月和仰天长啸的文人气一不小心就从根子上泛了上来。
而雷平阳,他的诗其实也不是观世音菩萨,而是游方癫僧,是泥腿子,不衫不履。
他不是在找一座容身的庙。他是在庙起庙废、残垣断壁中参悟世间法。
这件事,与故乡、与父亲亦可同观。
2012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