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文艺出版社《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8年短篇小说》序这个选本收入二十篇我以为值得一读的短篇小说,均发表于2008年。在一米多高的一堆杂志中游荡十多天,最终有了这样一本书,我很满足——我无意对2008年的短篇小说在总体上提出责难。
满足了就无话可说了,只好谈谈小说之外的事:一个短篇小说文本形成后,印在纸上,等待读者,而我们这些读者在浩如烟海的纸页中何以恰好能够找到它?也就是说,短篇小说是如何流通、如何消费的?
在此之前,我主要是通过各种文摘、月报和选刊来阅读短篇小说的。短篇小说基本上发表于各种文学期刊上,我和大部分读者一样,认为不可能也没有必要翻阅很多的杂志。我们相信选家们有足够的眼光和能力把那些值得一读的作品筛选出来,然后,我们放心去读就是了。
这就是我们的当代文学或者“纯文学”——姑且用这个词吧——在短篇小说,很大程度上还有中篇小说上久已形成的秩序。该秩序至今并无改变的迹象,不仅是一般读者依赖于这个秩序,即使是专业批评家——他们也一样没有时间和耐心读那么多的刊物;每年都有各种短篇小说的年度选本出现,这些选本通常是对文摘、月报和选刊的二次筛选。当然,批评家出于对个别作家或个别刊物的特殊关注,偶尔也会看到文摘、月报和选刊之外去。
这个秩序非常合理。生命短暂,小说太多而好小说注定太少,如果有人能够替我们判断什么是好的,对我这样的专业读者无异于延年益寿。
但是,这个秩序有一个前提,就是关于什么是好小说、什么是好的短篇小说的。我们和我们所信任的选家们有充分的共识,我们相信那些选家大致是依据这样的共识甄别作品,他们能够代表我们先行行使认可之权。
但恰恰是这个前提,我认为很成问题。二十多年前,我曾在一家选刊工作,那时我就知道,关于什么是好小说在编辑部内部的看法通常是大相径庭。我们在光明和黑暗之间摸索,在已知的、熟悉的好小说与未知的、陌生的好小说之间犹豫,比如1985—1987年,我们就得经常为莫言、苏童、韩少功、余华的小说是不是好的,是否值得选而争论、权衡。权衡的结果不同,当时的选刊、月报之间就有明确的差异。
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1985年、1986年那样的“革命”已成往事,我们可能已经失去了对变化和创造的好奇与期待。——在我看来,如今的文摘、月报、选刊太知道什么是好小说了,他们对此有花岗岩般稳固的看法。至于这种看法是如何形成的,我以后会找机会谈谈。总之,在2008年的时候,你把文摘、月报、选刊翻个遍,翻完了你会感到各家的趣味和判断基本一致而且一以贯之。某些作家是必选的,某些作品是必选的,而你完全知道他们和它们为什么正好就被选出来,几乎没有意外。
我承认,这块岩石标志着某种共识,有共识总是一件令人安心的事,但问题是,这种共识得来未免轻易,而且它一经形成就拒绝反思,以市场的名义、以读者的名义、以现实的名义,真理在握,过度自信。
在审美判断这件事上,在面对纷繁复杂的现实时,不自信不行,过度自信则可疑。在审美上那就是乏味无趣,作为一种社会态度,那就是不肯与时俱进吧。只相信以往的阅读经验,相信多少年来形成的范式和判断,也就是说,我们看到的、我们叫好的必定是我们熟知的——在这样的审美和思想的空转中,我们怎么就会不感到疲劳呢?
没有陌生,没有对经验和心灵的新的想象、阐释和表达,可能就真的没有文学;而过度自信——不经反思的自信与狂妄和僵硬几乎就是同义语。
所以,在编选这个选本时,我决心不偷懒,自己去上天入地四面八方地找。结果,除两三篇外,这里的短篇小说都不曾蒙恩被选。
由此,我得以对短篇小说的衰微有了另一重理解:短篇小说确实面临恶劣的生态,它和长篇甚至中篇不同,它的流通和消费只有原创期刊和文摘、月报、选刊这样单一狭窄的路径,如果这个路径最终只对某些特定判断下的作品开放,我们就不能指望杂花生树、草长莺飞。
但此文的目的并非就“生态”问题发出呼吁,我知道,如果听得进呼吁,那么也就不会有拒绝反思的过度自信。只要不怕疲劳,只管自信下去。而且我还知道,在审美问题上,还真是有颇多的人耐得住疲劳。
我远未看尽这一年的短篇小说——我怀疑谁能完成这个任务;尤其是我本该看看所谓通俗文学的——我最近就看到了一篇具有炫目才情的短篇,发表在《人民文学》今年第二期的《赶在陷落之前》,作者程婧波是个科幻小说家,对咱们这“纯文学”圈子里的事懵然不知,但这根本不妨碍她写出好小说,当然,如我所料,也果然没人选她。但即使在这个局限于“纯文学”的有限的选本中,我也看到探索正默默地、不为人知地发生,僵硬的“共识”正在破裂,而且不破裂才怪呢,一种由老实得像木头一样的写实加半吊子愤怒小文人加前农民构成的共识远不能含纳多姿多彩的写作。
这个选本中的作品有些或许经不住再看,但它们都在一定程度上对我构成了挑战;我甚至只是喜欢某个作品的某些段落、某种语调,它们或许不完美,但是得多么庸常的作品才能让这个意见纷纭的时代的人们感到完美啊?一篇小说如果不能在半小时内稍稍改变一下我对世界的看法,那么这样的作品你还写它干什么,我还读它干什么?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