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芪紧紧抿唇,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对陶逢春道:“当年缘何如此狠心赶走我们母女,如今这般遭遇,你可曾后悔?”
陶逢春耸动着双肩,又用头不断地撞击身后的白墙,口中发出呜呜咽咽之声,陶梓麟上前按住激动的陶逢春,不停劝慰。
黄芪深深叹气,从怀中小心掏出母亲留下的镂空双鹤玉佩,放在陶逢春的床边,道:“我不过替我娘问一句,我是你的女儿,血脉相连,再有怨恨,再不愿相认,也是不争事实。再说经历了这十几年,也都无所谓了。”
陶逢春的身躯不再倔强的乱动,陶梓麟也放松了力道。陶梓麟刚坐会自己的位子,陶逢春涕泗横流,半晌,抽噎着崩出两个字“想……鼓……”
陶梓麟再次起身,将玉佩轻轻置于陶逢春掌心,又从陶逢春床铺的里间空儿中,取出一只只剩下一枚弹丸的拨浪鼓,郑重其事地递给黄芪,道:“祖母过世后,父亲秘密找寻你们母女多年,后辗转得知你母亲也已身故,前一任管家庆叔不停打探,现下的管家是马秋伶的人,父亲又周身难以动弹,我也是懦弱自保,只有满心盼望的份儿……这拨浪鼓,父亲还一直留着呢……”
黄芪颤巍巍接过这个拨浪鼓,一眼看去,鼓面的牛皮早就黑色发油,而黄芪的面容却是逐渐变白,牙齿也“咯咯”地发抖,她像手中端着个烫手山芋似的,烫手烫心,承受不住,丢至床边,起身跑到室外,忽想起还要回避府内双双监视的眼睛,又退回室内,伏在门边,嚎啕哭泣,泪水难止。
在外人眼中,那不过是个坏了的拨浪鼓,又旧又破。对黄芪而言,那是陶逢春亲手为她做的,后在与陶梓麟争抢过程中弄掉了一侧的弹丸。不想一别多年,他居然还珍藏着,且放入内室时时偷偷端看,以慰思念之苦。他也不是彻底无情的丈夫,不是内心冷漠的父亲,他或许仅仅只是懦弱愚孝,情深偏执,又无主见,被父母相逼,为马秋伶欺骗,并怜惜青梅竹马王锦屏遭遇,而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冷心冷肺,一叶障目,决绝无情。
门外,夕阳西斜,残阳如血,血色中,桃枝枯败,柳条暗哑。
昔年,日出东方,朝霞胜火,火红里,桃花灼灼,柳色青青。
一别经年,黄芪原谅了她的父亲,也算与自己和解。可惜,母亲黄越香驾鹤西归,再听不到她对父亲的痴心怨言。若她还在,多半会四处求告治愈中风的药方吧。
黄芪并没有在陶府用晚膳,赶在马秋伶回府前,从侧门上马车,回了赵府。黄芪情绪不佳,刚一踏进宝和居,便发觉整个院落冷冷清清,小厮正在点灯笼,一个黑影正急匆匆朝门口走来。
黄芪停住脚步,声音有些沙哑道:“你怎么不在正厅伺候夫人,这般毛三火四地是要去哪?”
那黑影走近些,才看得真切,原来是侍女青黛,正提着鎏金阔叶折枝花纹手炉。
青黛道:“哦,是黄芪姐姐啊,今儿二爷、夫人,并韩夫人和耿姨娘皆在老夫人的凝馨堂晚膳,方才走的急,紫苏姐姐没有带手炉,我正要给夫人送过去。”
黄芪打量着青黛手中的手炉,里面的热炭似乎还未生好,便道:“我就今儿不在夫人身边伺候,一眼没照顾到,紫苏就丢三落四,难为你细心想着。对了,今儿也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怎么合府一同晚膳了?”
青黛笑道:“姐姐不知,太阳落山前韩夫人的哥哥府上给二爷送来咸香豆豉炖煮的上好鹿肉,老夫人说在冬季进补最合宜了,就以鹿肉为主菜,聚了合府共同晚宴。”
黄芪点点头道:“如此,你便快去吧,都细致警醒些,尽心伺候着,别被流彩轩比了下去。”
青黛应道:“是,一定尽心伺候夫人。”
黄芪打发了璟瑜、璟琳和阿良出去,让他们自己去吃晚饭,璟瑜说一道带回来一些给黄芪,黄芪拒绝了。她把自己关在西厢,蜷缩在床角,抱着自己,独自舔舐伤口,默默流泪。不觉间,黄芪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眼见:
秋千下,猫儿狗儿在打架;
绿草坪,鸟儿虫儿正啼鸣,
清风来,海棠桃花交替开;
园深处,红荔黄杏挂满树。
这景致不合时宜,这季节从未出现,黄芪还是个及笄少女,肤白凝脂,赤足玉臂,舞袂翩跹,无忧无虑。
黄芪正在草地上轻盈舞着,耳边传来母亲从远处唤她用膳的声音,亲切而温暖,她停住脚步,循声望去,却如何也看不清母亲的面容,向母亲奔去,与母亲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远。焦急中,黄芪哭了起来……
蓦地,黄芪哭喊着醒来,眼前已是通明一片,贺宛宁正坐在桌前,连翘和紫苏都在她的床前。
贺宛宁温和道:“瞧瞧,这眼睛肿的像桃子,快,紫苏去绞条热毛巾给她敷一敷,外人见到,好像我怎么处罚了她似的。”
黄芪起身福了一福,道:“奴婢回府听闻夫人去凝馨堂晚膳,自己情绪不佳,便未去请安汇报,请夫人谅解。”
贺宛宁指了指桌上的两个青瓷孔明碗,对黄芪道:“都是自己人,哪那么多规矩。韩府送来了炖煮的鹿肉,我不太吃得惯,记得你和连翘都喜欢,我特意带回来让你们都用些。”
孔明碗又称诸葛碗,是里外双层的结构,两层之间为中空的,并且在外层的碗底预先留有圆形孔洞,可以在此处预先将热水灌入夹层,然后塞住孔洞。这样在秋冬的寒冷季节,便可在孔明碗里层盛存食物,以达到保温之效。
黄芪心中仿佛吹过一缕春风,夹杂着些许暖意,慢慢起身,鼻子一酸,低低道:“夫人这样惦记奴婢,奴婢都不知说什么好。夫人。我今天回到陶府,知道了一些原本不知道的事情。内心波澜起伏。难以抑制。原来当年心心念念的恩人马姨娘,才是许多恶事的始作俑者。我居然恨错了人,还导致这许多年来内心悲苦,真真是糊涂至极。”
贺宛宁安慰了黄芪几句,黄芪将陶府多年来的恩怨捡重要的说与贺宛宁,说到动情处又是流泪,又是自责,贺宛宁劝了半晌,黄芪方稍稍平复。连翘打开两个孔明碗的盖子,顿时豆豉的香气四散飘逸,贺宛宁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大小适中的鹿肉放入黄芪面前的小碟中。
贺宛宁指若春葱,复又指着孔明碗,温言道:“看着孔明碗,我想起《晋书》上关于诸葛孔明的故事。司马懿曾问使者:‘诸葛公起居何如,可以吃多少米’,使者答:‘三四升’;又问:‘处理政事如何’,使者答:‘打二十军棍以上的处罚,都是诸葛公自己阅批’。司马懿对人言道:‘诸葛孔明其能久乎!’果然,不久诸葛孔明病故于五丈原军中。所谓食少事繁,短寿之兆。伟人尚且如此,何况你我凡夫俗子。”
黄芪一边哭着,一边食了鹿肉,正回味时,筋起了鼻子,道:“多谢夫人开解劝慰,黄芪若再执着旧事,自责自欺,自怨自艾,当真该拉出去一顿乱棍打死便完。只是,只是……”
贺宛宁道:“只是如何?”
黄芪也夹了一块鹿肉放置另一个小碟中,对连翘道:“你也来尝尝,我怎么觉得这是马肉,而非鹿肉呢?”
连翘歪着头看着黄芪,难以置信的皱眉道:“你回趟家,疯魔了吧,都说指鹿为马,哪有指马为鹿的?”
贺宛宁对黄芪的话反有几分相信,右手掩口道:“平素我不喜鹿肉,今日还食了五六块,并一碗热汤,莫不是真是马肉?”
连翘听贺宛宁如此说,也尝了一块,同样觉得这肉口感较鹿肉硬挺,不似昔日所食。
黄芪愈加相信自己的判断,用手凿了一下桌子,震得碗碟“哒哒”作响,恨恨道:“我记得这味道,是发腐的马肉做的,被赶出家后,生活拮据困窘,我病了想吃肉,马姨娘特意带过来的廉价吃食。后来还介绍我母亲去做帮工,换些家用。”
连翘追文道:“马肉可以做出鹿肉味道?”
黄芪苦笑一声,道:“购得死马,剥皮取肉,切成大块,埋入烂泥,三天刨出,看似新鲜,腐败味浓,豆豉腌之,文火炖煮,一日可食,味同獐鹿。这是母亲帮工时每日念叨的话,她痛恨自己,又不得不为生计为之。”
贺宛宁闻之,干呕数声,思虑半晌,双眸莹然有光,对连翘道:“午后老夫人喝了不少咱们煮的桂花姜草茶,还津津有味的,你速去凝馨堂,再送去一壶热的,记得,多加一些生姜,入夜驱寒,咱们自己也留一壶。”又转头对黄芪道:“黄芪,委屈你了,这肉留着吧,还有用处。待会儿让紫苏做碗银鱼鸡汤面来,好生吃了再睡。我回去了,二爷在流彩轩,入夜会来。孙婆婆的事情,拔出萝卜带起泥,咱们一遭都解决了,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