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个月,茯苓、璟珍、赵光赞,还有未来得及取名字的赵府长孙(后赐名赵德秀)皆离开了这个人世。赵府内外尽是悲声。杜老夫人和韩茜雪因爱子夭折而病情加重,无心它事;贺宛宁在孕中不易过分操劳,又常忆起与茯苓的往昔情谊,悲戚流泪;黄芪腿伤未好全,双腿缠裹着行走艰难,且风寒侵体未痊愈,只得卧榻静养。耿金花虽为赵弘殷妾氏,此时也只好当仁不让,负责起赵府管家之责,尤其是幼子及长孙的丧仪。耿金花入门以来虽然几乎没有自行做主管家,此次却将上下事宜处理得井井有条,就连老太爷赵弘殷亦是对她刮目相看,赞不绝口。而耿氏更是谦卑,言道:这些皆是杜老夫人素日细心□□提点之故。她这样从不居功,愈得赵弘殷爱重。
头上盘旋的乌云正如这痘疫之症,去而复回,散了又聚,以至这些时日阴雨绵延,时而淅淅沥沥,如痛失爱子的切肤之恨,时而湍急倾盆,如缅怀长孙的锥心之仇。偌大赵府之中除了昏沉暗色,便是啼哭呜咽,原本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眼下也是雾霭笼罩,尽失颜色,水气氤氲,反生锈污,唯有檐下悬着的一盏盏白色灯笼一直迎风起舞,痴心摇曳,不知倦怠,候着黎明破晓,盼着红日凌空。
夜已经深了,两个孩子的头七刚过,三七还未到,耿金花听说近几日贺宛宁胃口清减,又不喜见人,才得了空闲便在丫鬟霜菱的陪同下去贺宛宁的居处探望。
贺宛宁见耿金花入了堂屋,忙放下手中的《诗经》,施礼道:“姨娘近日操劳,我这做儿媳的一把不能帮衬分担,怎的还劳烦姨娘雨夜泥泞的专程来探我,属实罪过,大罪过。”
耿金花让霜菱上前同连翘一起搀扶住贺宛宁,宽和关切道:“我空活一把年纪,还是头次自主打理府内家事,先前看姐姐处理得心应手,宛宁你也井井有条,便不觉多难,轮到自己才知家中无小事,也是千头万绪,纷繁复杂。宛宁你有孕在身,不思饮食可怎么好?我心中挂怀良久,这才得了空,定要过来亲眼看一看才放心。”
贺宛宁微微一笑,仿佛苍白的脸上绽放了一朵栀子花,虚弱道:“最近许是休息不好,家中之事常让我多思,幼子长孙相继夭折,我更是提心吊胆,又忆起自己先前夭折的女儿,甚至担心来日自己再生下孩子可否能平安长大……”
耿金花忙摇着头打断贺宛宁之言,她鬓边琉璃簪的悬线流苏左摇右摆,珠钗银钿微晃轻荡,灯火闪动,映着她愈加风韵雅致。贺宛宁竟有顾影自怜,相形见绌之感,想来往日耿姨娘一直跟随在婆母身后,谦卑谨慎,今时今日府内压抑,她的装扮也未有华贵不尊,只珠玉稍加便风姿出尘,自己眼下臃肿不堪,伤心难耐,不愿见人,连丫鬟都潜了出去,这会子看到耿金花这般,更是从心底感觉不敢与之相较。
贺宛宁缓缓低下头,声音低低道:“姨娘莫担心,宛宁不过是这样想想便了。前儿午后郎中已经来看过,把过脉了,还开了几剂温和的汤药,服了之后胃口似乎好了一些。晌午连翘做的燕菜粥和野鸭子腿肉很合我的胃口,我还吃了不少呢。”
贺宛宁正说着,连翘匆匆而来,为耿金花添上茶水,又低头快步出去了。
耿金花见连翘低头俯首快步而出,不免笑道:“那便好了。到底连翘是家生丫鬟,更了解主子的脾性和习惯,也更为尽心些。还想好好夸奖连翘一番,这丫头怕是不好意思了。话说不知黄芪现在身子可大好了?”
贺宛宁深深叹了口气,道:“前日郎中也为黄芪瞧过,风寒差不多是好了,只是当日雨中罚跪,膝盖有寒湿之气入侵,即便好了,怕也留下了病根儿,一时难除。”
耿金花点了点头,沉吟良久,又道:“宛宁啊,两个孩子的头七已经过了,府里诵经做法事虽然还在继续,不过眼看着四月二十二颖姐儿的婚期就要到了,姐姐固然为亡儿伤心,却也想趁着颖姐儿大喜,为咱们整个赵府冲一冲,我想着也是对的,老太爷也说这样能为宛宁你腹中的嫡孙落地营造一个喜气氛围。茯苓已然去了,原想着咱们府上双喜临门的,眼下看来……哎……”
贺宛宁妙目一横,眉头微皱,急急道:“茯苓纳妾本是喜事,宛宁亦觉得抒怀,可如今官人都说纳妾之事惹出这许多风波,不许我再提,便是想都不敢多想了。”
耿金花似模似样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问道:“宛宁,姨娘问你,二哥儿这些日子可有来看过你啊?”
贺宛宁也喝了一口甘草乌梅饮,目光黯淡下去,淡淡道:“两次。”
耿金花接着问道:“那你可知二哥儿去韩夫人那里几次?”耿金花见贺宛宁闷不做声,又喝了两口甘草乌梅饮,尽显无奈,便接着道:“姨娘知道你是个有心性的,就像姐姐年轻时一样。韩夫人却不同,生养长孙时以此争宠,长孙夭亡时亦借故邀宠,就连璟珍的死都没能让二哥儿与之疏远,反更亲密。你这个堂堂二夫人,有孕在身,却还是冷锅冷灶冷被窝儿,哎……姨娘也是女人,怎么能不明白你的感受呢……”
贺宛宁听到耿姨娘两次叹气,心中似又重重笼上一层寒霜,可她不想把这份小女儿家情态表露出来,道:“官人忙于朝中之事,不常来看我也是有的,久了便也惯了。只要官人与我心心相印,身在何处又有何分别,宛宁不屑去计较,也不会去计较。眼角眉梢那女儿家的点点哀愁,总不是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