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地府,香积亭下,一身素白长衣的太子长琴端雅而坐,目视着天空升起的点点鬼火,旁若无人的自语。
“一世的承诺,使金刚钻化成水银。梦浅情深,趟不过去的河留给来生。繁花错落有序,我被一页一页地误伤,而窥视我的人,转眼便立地成佛……一念之差便落叶纷纷,天凉了,每滴泪都温暖着诸佛。世间事旧得不能再旧了,却依旧落花流水。我天高地阔地看着、想着,却不能转过身去——”
“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危险的春天,”长琴的对面,是穿着黑衣白裤、手执森白骨伞的男子,一头俊朗墨黑的短发,衬出一双更加墨黑的眸子,和一张分外俊朗如玉的面颊。
他一下一下在手心点着骨伞一端,“这首诗气象深阔,可惜……”
长琴将目光收回来,凝视他。
“放不下尘缘,牵绊太过。”
长琴自觉心事被看透,不露痕迹的垂下目光,笑了一瞬,“还是孟章君了解我。”
魏然却抬手止道,“孟章已去,如今我是魏然,称我魏然就是。”
长琴点头,微笑不语,复又去看冥河畔烧起的接天大火。
这火光不似凡间的火光,墨蓝幽微,普通鬼魂要是沾上一星半点,就立马烟消云散,神仙难救。故救火的任务还轮不着他这等新来乍到的小小幽魂,正巧魏然找他叙旧,两人就在香积亭喝茶聊天,任溟幽带着一干鬼兵鬼将热火朝天的灭火。
聊了许久,魏然打算走了,起身前,他想到刚才两人交谈时,长琴心中挥之不去的忧思,不太放心,对长琴道,“长琴,火凤此举虽然牺牲太大,却已成定局……你放心,上去后,我会照顾好她。”
长琴微笑道,“多谢你,魏然。”
“逆天改命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如果你想,我愿意帮你……”
“我走到哪里,对她来说,哪里就是危险,你也知道的。”长琴自嘲的笑起来,摇头。
起身面对熊熊燃烧的鬼火,负手而立,火光点亮他的轮廓,一身洁白无瑕的长衣依然仙气缭缭。
看着他沉默的背影,魏然想起刚才从他那里了解的事情,一时间觉得,再多的劝慰也是没有用的,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太沉重,沉重到换了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地步。所以,魏然干脆闭了嘴。
沉默须臾,长琴回头对魏然又一次致谢,“不过我还是要多谢你,只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你怕危害到她的性命?”
长琴没有否认,道,“哪怕每一世轮回,我们都不能善终,哪怕每轮回一世都要跳进深渊,面对无尽的火海,我都不在乎,只要每一世能与她重逢,能与她相识,就够了,短暂拥有,好过永世失去……魏然,我不能拿她冒险,我带给她的危险和磨折已经太多、太多。”
是夜,清雨声下。
吴城千家灯火渐次熄了。
翡翠街,湿漉的雨巷,一人的影子鬼魅似的游荡。
靠墙,停停走走。
每一步都踩在油锅里,蹭得墙面的青苔留下一路凌乱的痕迹。
看身形,这人,是位瘦苦伶仃的女子,头发蓬乱,脸面捂得严实,手里捧只缺了口的破碗。
一位女子,暗夜独行于空寂陋巷,身着打扮,乞丐无异。
吴城远离皇城,地远天高,民风彪野。在这个战乱动荡的朝代,荒山河沟、隐僻陋巷,哪天不是躺着几具无名尸?人们已见怪莫怪。何况只是一无家可归、深夜独行的女丐?
“咚咚咚”
三声轻响。
无人开门。
“咚咚咚”
又是三声。
无人应答。
……
她一遍遍敲门,一次次转向下一家。
这条雨巷,似乎没有尽头。林立两旁的门扉,也没有尽头。许久了,她没有能敲开任何一家的门。
尽头,一所灰扑扑的瓦房出现,身量像一个发育不全的女娃,与别处相较,格外小些儿个。
她踌躇片刻,露出衣袖中那只破碗,抬手敲门,猝不及防,一阵熟悉的钻心之痛冲入大脑,痛得蹲下去,身子痉挛,如颤抖枯叶。
林小竹正在会周公,被这门声打搅,裹着被子翻了两翻,恼得一脚踹开被子,怒冲冲披衣下床。
“你谁啊,有屁快——呀!”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跳开操起门后的晾衣杆,横在胸前,怒目,“你,你是、是鬼吗?”
山海经里走过一遭,别说鬼,连神她都见过,现下还是被这女子唬一大跳。
心跳稍平,攥紧竹竿,往前试探一步。
“你是人?”
“怎么不说话?”
“聋子?”
连问三声,没反应,她笃实一吼,“哑巴!”
“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女子终于抬起头,露出张毁得人鬼不分的脸。
着实吓人!林小竹刚平复下去的心又突突跳起来,怎么会有长这么吓人的脸?还是个二八女子的脸!
看清那一只清影连连的迷蒙大眼,心下又一叹,若没毁,指不定是个葱花儿大美人,可惜了,可惜了啊……
女子扑上来抓紧她的裤脚,左摇右晃,声嘶力竭的喊,“你救他啊,救救他啊……你们谁来救他啊……”
疯了,八成是疯了!
林小竹用力挣脱她枯骨般森凉的手,进屋关门,叹息不止,疯得这么厉害,不知经历了什么事,也没个亲人管管。
雨巷被一层薄薄的阴雨淋湿,各家各户门前挂两只白色灯笼,这仅有的光线,只能照亮各自门前的台阶,再远,发生了什么事,就不与自家相干了。
门,只剩下一缝,缝里,是凄风苦雨,一张被淋满了凄风苦雨的脸,一只迷蒙无辜的眼。
“驰华,驰华,你等我,我马上进去救你……”
女子胡言乱语,起身往门缝里挤,忽然顿住,“你是谁?”
林小竹莫名其妙,指指自己,“你问我是谁?”
女子一手紧攥门扉,一手往外推她,“你怎么会在我家,你出去,出去!”
不曾想女子的力气竟格外大,推得她一个踉跄。
天冷地冻,好梦被搅,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偏这女子又是个痴傻疯癫的,现她立在那里,竟无言以对。
女子自觉自发进了屋,见房内被子零乱,一头垂在地上,一头拖在床沿,转身对林小竹竖目轻叱,“了知,你这没规矩的小丫鬟头子,一瞬儿功夫不见,连床也懒怠理,仔细驰华回来我说与他听,收拾你的皮!”
现在……是哪般?
林小竹傻眼了,了知是谁?驰华是谁?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女子见她不动,理好被子,转过身来,“了知,怎么,嫌我的出身低,使唤不得你?你也别冲我白眼,我的出身再低,也是年前你家三爷八抬大轿抬进来的主子奶奶。行了,瞧你这犟脾气,我也不和你计较,快去小厨房看看鸡丝儿粥好了没有,一会儿三爷该来了。”
这一通话,林小竹只觉得眼前这女子是从哪家深宅大院凭空穿过来的吧。
那口气做派,还真的当她是丫鬟了知,跟刚才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相差着实太大。
林小竹使劲掐一把自己的手背,嘶,真疼——
真不是做梦?
此刻,女子竟然朝她嫣然一笑,“了知,我先睡了,一会儿驰华来,你叫醒我。”
说完,和衣躺下,躺在她刚才睡暖的被窝里。
如此笑容,说不出的惊悚。
扭曲的五官,疤痕纵横的黝黑皮肤,一只罩在阴影中的水盈盈独眼——她胆子再大,再也不敢同这鬼魅似的女子同处一室,浑身抽一个激灵,拿起桌上的油纸伞,拔足狂奔,奔出屋子,奔出雨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