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东家王正发心里憋着什么样的坏水水,到了麦收的时节,常家兄弟该怎样收割他们吃苦受累得来的成果还是怎样收割。用赵举人的话说就是。咱们先把当下的事弄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嘛。
男怕割麦子,女怕坐月子。
麦收最要命的有两件事:一个是累,要一直弯着腰。割麦子当然不能直着腰割,直着腰割麦子那就不是割麦子了,那是掐麦穗了;也不能蹲下来割,蹲下来割麦子一来使不上劲,二来往前挪动太慢。一个是热。五黄六月正是骄阳似火燥热难耐的时节,能不热?
累归累,热归热,但看着一排排割倒了的麦子,无论是谁心里都会有一种难言的收获的喜悦。
常时友和常时留挥汗如雨割了一晌午麦子,两人的嗓子里都干得要冒出烟来了。尽管一大早出门时依儿给他们带了一瓦罐绿豆水,但不到晌午就被他们喝了个精光。看看天空明晃晃刺眼的日头,再看看村口的路上还没有依儿送饭的身影,常时留站起身来,咂吧咂吧干裂的嘴:“哥,我到井里打点水喝。”
常时友头也不抬地割着麦子:“去吧。给我也带一瓢过来。”
常时留放下手里的镰刀走出麦田,走向水井。
本来这个时候依儿应该送饭来了,只因为王守义的捣乱耽搁在半路上了。原来依儿提着饭篮走出村口,在田埂上快步走着,眼看就要到地头了。王守义冷不丁从一棵树后面一下钻了出来,像个妖怪一样嬉笑着站在依儿面前。依儿冷不提防,被怪模怪样的王家大少爷吓了一跳。
王守义拦住依儿,嬉皮笑脸没话找话说道:“依儿妹妹,饭篮里是甚好吃的,给我看看。”伸手去揭依儿手中饭篮上的盖布。
依儿满脸的厌恶,连连躲避着王守义搭在饭篮盖布上的手。
王守义本来也没想要看饭篮里是什么吃食,他不过是没话找个话茬没事找个事茬罢了。见依儿一味地躲闪,王守义一犯坏就把自己的一双手就势摸到了依儿的身上,嘴里还吃吃地调笑着说着疯言疯语:“哎呀呀!依儿妹妹身上好软和啊。来来来,再让哥摸摸。”
依儿终于被王家大少爷惹恼了,板着脸生气地呵斥道:“你……你也算是念书的人?你再这样我可要喊人了。”
王守义赖皮赖脸地笑笑,不在乎地说道:“没事,没事。我本来就不是个念书人。要说念书人,这榆次城方圆百里也就你爹算是了。依儿妹妹,来来来,就让哥再摸几下,谁也看不见的。你急个甚?”说着手又伸了过来。
依儿恼怒得大声地喊了起来:“下流坯!你快走开呀!快走开!”
常时留到了井边,打上一桶水来刚喝了一口,隐约听到了依儿的喊声,四下里一看,见不远处王守义正拦着依儿纠缠。于是常时留连手里端着的一瓢水也没顾上放下就跑了过去。
这时王守义还在装作责怪依儿的样子疯言疯语:“依儿妹妹,你看你,叫个甚?”又伸手向依儿身上摸去,“你就是再叫,这荒郊野外的谁还能来……”
王守义的话还没说完,依儿吃惊地一捂嘴,向后跳了开去。
一瓢水浇在了王守义的头上。王守义顿时被凉水浇得倒噎了一口气,伸手一抹头上的水,恼怒地叫道:“谁敢给老子头上浇水?”回过头来就看见常时留正气愤地向他瞪着双眼。
也许是天生相克,平时常时留身上透出的气势就让王守义有几分气馁,而在今天的这个时候这种场合就更加让他胆怯。就在王大少爷张着嘴不知道怎么收场的时候,依儿看着王守义的狼狈相咯咯地笑了起来,于是王守义趁机跟着依儿也傻笑了起来。
麦子收到打谷场的时候,常进柱的病更重了。就在常家兄弟为父亲的病情着急的时候,王正发和刘管家也为租子的事来找麻烦了。
那天,常时友和常时留挑着麦捆子走到了打谷场。没有养牲口,因此麦子只能靠常家兄弟肩挑背扛从麦地里一捆一捆送到打谷场上。而打谷场上,则由常时话、依儿推着一个小石碾压麦子。如果不是男女老少齐上场,一耽搁时间就怕一场雨下来把收到手的麦子给淋了。三伏的天就像是娃娃的脸嘛,说变就变。虽说是大旱年,可谁能知道雨水什么时候会来。
常时友和常时留将肩膀上的麦子卸了下来,依儿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帮着解开麦捆。就在常时留和依儿一起解麦捆的时候,常时留看见依儿衣服上有一大块血迹,就用手一指,吃惊地问:“依儿,这是……”
依儿叹口气:“我正要告诉你们哩。今天早上,你们两人刚走,我柱子大爷就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就又吐了几口血。唉,喘不上气来,脸色也惨白惨白的,看着怪恓惶的。”
常时友停下手里的活,担心地问:“厉害吗?”
依儿点点头:“厉害。比往常都要厉害。可不知道该咋办。”
常时留着急地问:“那后来……”
依儿擦一把脸上的汗水:“吐完血,歇了一会儿,喝了几口水,然后就睡了。现在惜儿在家,有事的话她会来叫人的。”
常时留担忧地叹口气:“爹的病不轻。这可咋办?”
“等收完麦子,把多余的麦子卖掉一些,有了钱就赶紧给爹治病。不过也只能是尽心了。爹这病怕是……”常时友到底年纪要大些,也听说过痨病,因此才会说这样的话。
就在常家兄弟刚刚交完地租商量着卖掉一部分新收的麦子给父亲治病的当天后晌,王正发摇晃着蒲扇走进账房,一屁股坐在刘管家刚刚让出的椅子上,一边吸着水烟一边翻看着账本,好像是漫不经心,其实却是意味深长地问站在旁边点头哈腰的刘管家刘弯腰:“刘管家,常家的租子都交清了?”
这回刘管家马上就领会到了东家的意思,于是字斟句酌地说:“按照年初的租约,他们是已经交清了。我把的秤杆子,那是不会有错的。不过按照今年他们租种的那块地的收成来看,好像还差一点点。”
王正发点点头:“嗯。那你把咱们的意思都告诉他们了?”
刘管家弯着腰:“没有老爷你的吩咐,我就没有告诉他们。”
王正发手中拿着水烟袋一指账房的门,板着脸说:“好。那你现在就去告诉他们吧。”
刘管家点头哈腰道:“是,东家。那我这就去告诉他们一声。”说着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就走。
王正发稍微沉吟一下,忙将已经走到门口的刘管家叫住:“哎,我说你慢着。”
刘管家停住脚步,转回身等着王正发的吩咐。
王正发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你呀,也不用特意去告诉他们了。这大热天的何苦跑一趟。你就到书房先告诉赵先生一声,让赵先生给他们带个话就是了。毕竟赵先生是他家的保人嘛。”
刘管家微微一笑,会意地点点头。其实王正发并不是真的想这次多收地租,他的真正的意思是想把已经打了井的地收回来。但这话不好直接说,于是他就想通过赵举人的嘴,把自己想多收地租的意思告诉常家兄弟。如果常家兄弟不答应的话,他就有借口收回来那块地了;如果常家兄弟答应多交地租,就以后再出别的难题。
当天,通过刘管家的嘴,王正发的这个意思就到了赵举人的耳朵里。
当晚,月亮高高挂在树梢,赵家的小院安详静谧。赵举人父女三人和常进柱父子四人正在院子里纳凉。
赵举人看看天色:“天不早了。夜深天凉。依儿,你扶柱子大爷进屋,让你柱子大爷先睡下吧。”
依儿答应着扶常进柱进屋了。常时友起身也要跟着去帮着安顿。
赵举人摆摆手向常时友使个眼色轻声道:“友儿,你先坐下,我有话要和你说。这话只能和你说,你爹现在有病,不能让他知道,要不他又要着急上火了。唉!友儿,这话你听了也不用着急。今日个后晌王家的刘管家和我说了个事。”
“甚事?”
“他说麦收的租子交得不够,还差一点。”
常时友还没有说话,旁边的常时留着急了:“咋会差吗?我和我大哥一起去交的,刘管家把的秤,一点都没少嘛。”
赵举人神色黯然地点点头:“留儿你说的这话我都知道。可王家说了,咱交的只是年成不好时的数。今年咱种的那块地的麦子收成好,所以现在王家想再多收些租子。”
常时友一听也气愤极了:“那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常时留梗着脖子:“他……他也太不讲理了。没错,今年那块地收成好。可那是因为咱打了井了。就因为打井,我爹都累得吐血了。打井可都是咱自己花的钱,自己出的力嘛。”
赵举人无奈地叹口气:“小点声,别让你爹听见了跟着着急。唉!刘管家说了,不多交租子也行,不过下半年他们就要抽地了。”
一听这话,常时留更加着急了:“那咋行嘛!咱可是流血流汗在那块地边打了两口井呀。这不是明摆着要……”
常时友克制着心头的气愤:“唉!表叔,我知道咱是没法和他们说甚理。谁让他是东家咱是租地户子来。那他们想让咱多交多少?”
赵举人伸出两个手指:“两成。”
常时留更加气愤了:“这……这……这王家也太黑心了嘛!”
赵举人皱着眉头想了想,安慰常家兄弟俩说:“你们兄弟先别急。这事嘛,明日个我再找一下东家,看能不能减一点。”
不管怎么说,赵举人在这一带是有身份有影响的人,何况现在还是王家大少爷的老师,王正发再心黑也得顾忌着赵举人的面子。经过赵举人出面调停,王正发到后来还是答应再加收常家一成的租子算是给足了赵举人面子。常家兄弟虽然心里还是不服,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一般来说,夏收是最累人也是最紧张的。无论谁家,都想在雨水还没有到来之前把眼看到手的麦子尽快收到粮仓里。这就给赶麦场的麦客提供了挣点零碎银钱的机会。家里没有麦地的人,或者家里人手多的人,再或者麦收结束早的人,就可以从南往北地一场一场地赶着帮麦地多的人家收割麦子。
自家的麦收一结束,常家兄弟两人就出现在赶麦场的麦客中。
天色刚刚泛白,常时友和常时留就轻手轻脚走出赵举人家的院子。
常时留低声道:“大哥,今日个我就去小庄李家了。”
常时友点点头:“好。不过留儿你可别为了多挣俩子累着自家。爹已经病了,你要是……”从父亲病倒的那天起,常时友就天天提醒自己:我是父亲的长子是两个兄弟的大哥,父亲病倒了我就更要像个大哥一样带着两个兄弟过日子,这样父亲也就可以放心了。
常时留听了大哥关心担忧的话,只是不在意地说:“大哥,你就放心吧。”
赶麦场的事兄弟两人并没有告诉父亲常进柱,他们怕父亲为此担心。因此,到日上三竿赵举人很悠闲地在树下读书的时候,颤悠着脚步走出屋子的常进柱抬头看看天空:“咱地里的麦子都收完了,眼下地里也没甚紧手活儿,咋一整天不见友儿和留儿?”
赵举人放下手里的书,扶着常进柱坐下:“赶麦场,做零活,想多挣几个钱给你治病。俩后生都是懂事的后生。表哥,你有福气啊!”
常进柱叹口气:“对对的。娃是好娃,就是……唉,我这身子咋就会……真是不争气呀!”
赵举人只好笑着宽慰道:“人吃五谷杂粮,谁也难保不生个病痛嘛。不要紧。别多想,放宽心养着就是了。”
常进柱现在根本就不想自己的病如何如何,任何事只是为三个儿子着想:“这俩娃起早贪黑没命地赚钱,年纪轻轻可别把身子累坏了。唉,黑夜回来得也晚,黑灯瞎火的别遇上甚打劫的强盗坏人。”
赵举人笑笑:“你看看你,没事了尽是瞎操心嘛。两个娃都不小了,他们自家心里清楚个轻重好坏嘛。”
后来的事实说明,常进柱的担心并不是瞎操心。
那天傍晚割罢麦子收工后,小庄李姓的小财东把一把铜板倒在常时留手里,满意地夸奖道:“你是个好后生,干活不惜力。”拍拍常时留的肩膀,“活脱脱像我年轻时候一样能干。后生,只要你下苦力,兴许日后你也能给自家挣一份像我一样的家业哩。”
常时留憨厚地笑了:“大叔,你太夸我了。给人家干活舍不得出力,凭甚拿人家的麻子钱嘛。”
当常时留怀里揣着一把铜板独自走在夜色笼罩下的村外路上时,心里不由自主地想,那个李姓的老头也许说得对对的,日后我真能给我们常家在这里挣下一份家业。想到这里他又赶紧摇摇头:我这可就想得不对了,没有爹和大哥的引领,我能做成个甚事。要说挣下一份家业,也是我们弟兄三人和爹一起挣来的。
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入神的时候,突然,腿上挨了一根木棍狠狠一击,随之人就倒下了。接着几根木棍上下翻飞没头没脸打向常时留。
一个一听就是捏着鼻子的怪声在旁边呐喊着:“哈哈哈!打!往死里打狗日的。敢和我作对!你个孙子鬼!”
这个时候,常时友也是怀揣一把铜钱走在路上。他的手摸着口袋里的铜子低声自语:“爹呀,把你的病治好咱家就好了。我们兄弟肯受苦也能受苦,咱本来就是受苦人嘛。盼就盼着日子慢慢好起来。唉,爹呀你要是万一有个……那我们兄弟不就成没爹没娘的娃了?”正想到伤心处,远处传来打闹声并夹杂着常时留的喊声。常时友一愣,低声自语:“是留儿。这是干甚?”撒腿就向前跑去。
捏着鼻子喊叫的人脸上蒙着布,挥着手像鼻涕娃子一样兴高采烈地喊叫着:“打!往死里打这孙子鬼。出了人命我顶着。哈哈……日他妈的,真痛快!”
常时友边跑边着急地喊:“干甚?你们在干甚?为甚要打人?”
捏着鼻子喊叫的人向常时友一挥手:“打!连这孙子鬼也给我打!打死他们!”嘴里喊着打,自己却拔腿跑了。
围着常时留打得正起劲的几个人看一眼跑远的蒙面人,也都跟在蒙面人身后跑了。
常时友跑到常时留身前,把鼻青脸肿的常时留扶起来,惊疑地问:“这是咋回事?咋回事呢?留儿,留儿,你没事吧?”
常时留摸一把脸上血糊糊的伤口站起身来扭了扭腰,拍打几下双腿:“没事。大哥你放心。这几下我还能受得起。不过这几个孙子鬼手可真黑!”
常时友惊异地问:“这是咋了?强盗?他们抢你的钱了?”
常时留摇摇头,苦笑着说:“没有。就我身上这几个大子强盗会看上?”
常时友更加疑惑地问:“那这是咋了?无缘无故半夜拦路打人?脸上还蒙着布?活脱脱就是强盗的架势嘛!”
常时留不说什么了。其实他心里已经估摸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他不想说也不能说。
当常时留鼻青脸肿躺在炕上,依儿小心地给他伤口上上药的时候也满是疑问:“二表哥,你看清了没有,这是些甚人呢?为甚要打人呢?”
常时留还是满不在乎地咧嘴笑了一下,这一笑带动了脸上的伤口,不由得痛得皱了一下眉头:“天黑的甚也看不清楚。谁知道是些甚人。”
旁边的常时友皱着眉头:“是啊,天黑得甚也看不清。有一个孙子鬼脸上还蒙着块布,活脱脱强盗的架势。”
依儿皱着眉头推想道:“脸上蒙着布?那倒不一定是强盗。我看那肯定是认识的人。这人会是谁呢?”
常时留还是苦笑着摇摇头:“管他是谁。反正也没把我咋样。让人打几下又少不了个甚。”
第二天,当依儿去东阳镇给常时留买跌打药的时候,在路上又被王守义给纠缠上了,于是依儿就找到了到底是谁对常时留下黑手的答案了。
王守义拦住正在赶路的依儿皮笑肉不笑地搭讪道:“依儿妹妹。急慌慌的这是要干甚去?”
依儿头也不抬继续赶自己的路:“去镇上买点治跌打的药。”
王守义得意地笑了:“哈哈,治跌打的药?治好了也没用,治好了马上就又跌倒,马上就又被打。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治哩。”
一听这话,依儿就明白了一切,猛地一下停住了脚步,站在那儿,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狠狠地盯住王守义,一字一顿低声地说:“我现在知道了,那是你干的好事。”
王守义被依儿看得浑身不自在:“你……你不要这样看我嘛。我……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呀。”
依儿紧咬着嘴唇,不言不语,只是用一双喷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胆怯地直向后退的王守义。
原来纠众半夜拦路打人的正是王守义。
由于王守义总纠缠依儿,常时留就几次三番捉弄他。对此王家大少爷早就怀恨在心,一直想报复,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因为常家兄弟到地里做营生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想找到常时留落单的时机太难了。难归难,但王守义一直没忘这事,并且一直让他的跟班刘三赖注意着常时留的行踪。
那天后晌的时候,王守义躺在床上正在呼呼大睡。刘三赖轻手轻脚走进来,轻轻推着王守义:“少爷,少爷。醒醒。”
王守义睡得正香,被刘三赖扰了清梦很是生气,依然闭着眼,顺手打了刘三赖一巴掌:“滚!没看到少爷我正在梦周公。”
刘三赖摸着被打得火辣辣发烧的脸颊,脸上依然赔着笑:“少爷,你让我留心着常家老二留儿那孙子鬼的……”
王守义揉揉眼:“说。”
刘三赖奸笑道:“常家那个老二留儿今日个到小庄赶麦场,等回来的时候天怕也就黑下来了。咱们要办的事……”
王守义一下来了精神,猛地坐起来:“他大哥没和他在一起?”
刘三赖肯定地点点头:“没在一起。我早就打问清楚了。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
王守义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急慌慌地下了床穿了鞋:“好!三赖,你现在就准备着。哼!让他孙子鬼也知道少爷我的厉害。”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王守义手无缚鸡之力,论到打架他根本就不是常时留的对手。但王守义有钱。有钱不但能让别人帮自己做工,还能帮自己打人,甚至还能帮自己杀人。王守义把银子一亮,抢着帮他打人的人自然蜂拥而至。
于是就发生了夜半恶少王守义纠众打人的事。不用问,那个脸上蒙布的人就是王守义。
当晚,当依儿给常时留伤口上上药的时候轻声说:“二表哥,我都知道了。”
常时留看着依儿美丽的大眼睛,会意地点点头:“知道了?知道就知道了吧。”轻松地笑了笑,“这没甚。一点皮外伤,过几天就没事了。”
另一边躺着的常进柱咳嗽着问:“依儿,你们在说甚?是在说留儿受伤的事?到底是咋回事?”
依儿和常时留想的一样,不愿意让常进柱为此事担心。可眼下常进柱似乎已经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并且还在不放心地追问,不回答显然不行。于是依儿眼珠一转想到了一个主意。她一边给常时留上药,一边答道:“哦,我……我在给二表哥说个笑话。”
常进柱咳嗽了一阵,停歇了一会儿才喘息地说道:“说——笑——话?依儿,你……你给我也说一说。”
依儿眼珠一转:“好吧。说有个醉汉半夜往村里走,走到村口时碰上了一只狗。那狗见醉汉摇摇晃晃,就扑上去咬醉汉。没想到醉汉见狗咬自己,一生气一把抓住了狗,张开嘴把狗的耳朵咬掉了一半。”
依儿无意中说起的笑话让常时留听得入神了,连忙问:“后来呢?”
依儿继续缓缓道:“后来,那狗痛得从醉汉手里跑了。从此以后,这个村里的狗一见到这人,就都夹着尾巴远远地逃跑了。”
常时留不解地问道:“为甚?”
依儿浅浅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为甚?因为被醉汉咬伤的狗把这事告诉了其他的狗了。村子里的狗知道这人爱咬狗,都怕这人咬它们。狗也怕恶人嘛。”说罢忍不住哈哈笑了。
打完了常时留后,王守义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打完也就完了,他并没把这事当成回事。该怎么吃喝玩乐照样吃喝玩乐,该怎么四处闲逛照样四处闲逛。
自从在小庄玩了几把骰子后,王守义渐渐地染上了赌瘾。但小庄是不常设赌局的,长年累月设有赌局的在这一带只有榆次城里。因此王守义和刘三赖最近就常常到榆次城的赌场中过赌瘾。
这天王守义一早就偷偷地和刘三赖溜出王家大院。俩人别的地方没去,出了车辋村就直接奔榆次城了。
赵举人像往常一样在书房等着自己的弟子,可左等不见弟子的身影,右等也没有王家大少爷的踪迹。眼见着晌午就到了,赵举人还是一个人在书房干等着。王正发路过书房看到赵举人一个人在书房走来走去,不解地问:“噢?咋就赵先生一个人?”
赵举人摇摇头:“我来了两个时辰了,可……”
王正发叹口气恨恨地咒骂道:“这个不成才的东西。真是气死我了。唉!今日个这又不知道浪到甚地方去了。”王正发除了自己发狠之外,也真拿自己的这个宝贝儿子没办法。
此时的王守义已经和刘三赖走进了榆次城。俩人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就看到一面绣着“赌”的旗子挂在一间铺面门前。
刘三赖心里明白,这是自己故意左拐右拐把王家大少爷引到这里的。来到这里当然是想让王家大少爷赌的,最好是把王家的家业赌得精光。王守义哪里能知道刘三赖的心思,他还以为他们是闲逛着来到这里的。
不见“赌”字也还罢了,自从染上了赌瘾后,王守义只要一看到“赌”字,顿时就会双眼发直。
刘三赖察言观色连忙点头哈腰奉承王守义:“少爷你可真是财运当头啊。一进城就遇上了这来钱最快的字。少爷,咱还等个甚?”
王守义一拍手,嬉笑着喊叫起来:“是啊,本少爷财运当头,还等球个甚呢?走啊!进去把他们赢个精光,那才叫过瘾。”
刘三赖同样嬉笑着道:“走啊!”
于是主仆两人穿过人群走进了赌场。
后晌的时候,王守义和刘三赖嘻嘻哈哈地从赌场走了出来。不问便知,王守义今天确实运气不错。赢钱了!要不他能这么高兴?
刘三赖在王守义身后凑趣着奉承他的大少爷:“开眼界!今日个我刘三赖是真开眼界了!少爷你说你要大就是大,要小就是小。少爷今日个手气真是好啊!一会儿工夫白花花五十两银子就赢到手。唉!可惜可惜,这样好的手气咋不接着再耍他几手?”
王守义故作高深地摇摇头:“三赖,这你就不懂了。赌嘛,就该当见好就收。常在赌场没有不输银子的。你孙子鬼记着点儿少爷我说过的话。”
刘三赖嬉皮笑脸还是一味地奉承着:“少爷高见。真是高见啊!”
王守义拍着刘三赖的肩膀:“你孙子鬼跟着少爷我学着点。”抬头看看日头,“时候还早,接下来咱再找甚耍耍去?”
刘三赖摸摸肚子:“咱出来快半天了,这肚子……”
王守义嬉笑道:“你咋就长了个填不满的肚子?好,咱先去下馆子。”
刘三赖贼笑道:“下甚馆子嘛!少爷,这白花花五十两银子是白来的,咱何不去百花楼喝花酒去?”
王守义刮了一下刘三赖的鼻子:“喝花酒?哼,我看你是又想你那白白胖胖的春花妹子了吧。”
刘三赖故作吃惊地说:“少爷,你是神仙呀!骰子大小你能猜到,咋我肚子里想甚你都知道?”
王守义晃悠着脑袋得意起来了:“算球了吧。你就不要再拍老子的马屁了。行!今日个少爷我高兴,不用说是喝花酒,就是喝花花酒都行。”
王守义和刘三赖在榆次城花天酒地的时候,王正发正在算计着买地的事。原来车辋村刘老大家实在揭不开锅了,准备把一直荒了三年的一块旱地卖了,换点粮食好度过这荒年。一般这种事王正发是不亲自出面的,都是指使管家刘弯腰去具体操办的。当王正发一得到刘老大要卖地的信儿后,就赶紧把刘管家叫来,然后一边在心里算计着一边吩咐道:“你这就赶紧去和刘老大说一声,就说他想卖地的事我知道了。我给他出个价,每亩就这个数。”说着用手比画了个“十”,“再想多要就让他找别人去吧。”
刘管家略一沉思:“老爷,这个价是不是太……”
王正发一仰头:“你不用说了。也不看看这是甚年景!不用说他那五亩薄地,就是再好的地也卖不出好价钱来嘛。”
刘管家连忙点头:“是,老爷说的是。那……那我这就去找他去。”说着弯腰快步走了出去。
王正发踌躇满志地跟着刘管家走出了门,看着刘管家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正要回去等着刘管家的好信儿,却见宝贝儿子王守义摇摇晃晃地从拐弯处出现了。王正发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强压着心里的火,皱着眉头问醉眼模糊的儿子:“义儿,这一天你都干甚去了?”
王守义口齿不清地摇摇头:“爹呀,别担心。我也没……没干甚。就是去……去城里耍……耍了一小会儿。”
王正发生气地瞪了王守义一眼,转身对丫鬟说:“去,端一盆凉水来厅屋。”
丫鬟答应着走了。
王守义刚走到厅屋的台阶上,双腿一软就坐在了台阶上,眼睛迷糊着就要睡着了。王正发再也压不住火气了,一把将王守义拽了起来,连拉带拽把王守义拖进了厅屋,扔到了椅子上。
王守义眼睛闭着歪在椅子里,嘴里还在嘟囔着:“别躲了,桂芝,就……就让我亲……亲一下嘛。”
王正发正在生气地满地乱转的时候,丫鬟端来了一脸盆的凉水。王正发把手里的水烟袋放在了八仙桌上,一把抢过丫鬟端着的脸盆,一脸盆的凉水冲着王守义的头顶浇了下去。
王守义被凉水一下激灵得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干……干甚?谁……谁浇老子一脸的凉水?老子宰了……”睁眼看见了父亲王正发,顿时蔫蔫地低下了头。
王正发恨恨地一跺脚:“混账东西!等明日个你酒醒了咱们再算账。”
土地是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农人的命根子。没有土地的农人,就是没有安身立命的根本。常家下苦卖力省吃俭用,一是为了能在这大饥荒年月有口吃食,二就是想有自己家的一块地。当整个夏收结束后,常进柱看着垛在粮仓里的粮食,心里有了底气了,也安心了。这天晚上,常进柱趁着精神头好转了一点,就在赵家小院子里的树下和赵举人闲话拉家常。
常进柱咳嗽着感叹说:“今年的麦子收成太好了。这一下咱就能在这车辋村站住脚了。唉,只是没日没夜地忙活,友儿和留儿俩娃娃受苦受得过了。不用说,也幸亏有你还有依儿惜儿两个闺女一直接济我们父子四人啊。”
赵举人苦笑着点点头:“表哥啊,话不是你这样说的。论理倒是我们父女该当好好称谢你们父子哩。为甚?你们这一来,连我那十几亩地的收成也远远高出上一年。我也不用再发愁今年的日子了。”
常进柱放低声音认真地说:“今年卖了麦子可换回来不少的银子。趁现在还是荒年,看有没有人家卖地。要是有人家卖地,咱就买上几亩。也好给几个娃留点家底嘛。”
赵举人一拍手:“正好!今天村东的刘老大找过我,他家断顿了,等米下锅哩,说他的五亩旱地想卖了。”
一听说有人家想卖地,常进柱的眼睛顿时亮了:“真的?只是不知道他要个甚价哩?”
赵举人叹口气,同情地说道:“这刘老大也是怪可怜。身边娃多,都还小,一个个饿得在地上直打转转。他就想靠这五亩旱地度过这荒年。要价每亩十五两。要说这价在平时不算高,可现在是荒年,就显得高了点。”
常进柱的眼睛湿润了,眼前出现小小喊饿的幻象:“唉,不高,不高。这是人家救命的地,他家就靠这地活命哩。要这价真不算高哇!他要是愿意,我给他十六。这样你看行不行?算不算我心黑,趁人家家里闹饥荒想收拾人家的家业?用你们念书人的话说叫趁火打劫。”
赵举人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这咋能叫趁火打劫嘛。我看你这是在行善事哩。没有你给的吃食,他家咋度过这荒年?我看这事行。有你这话我就好和人家说了。不过你把这夏收的收成都换了地,你的病咋治呢?”
常进柱黯然地低下头:“我这病你还不清楚?治不治都一样,还治它干球个甚啊。”
听了常进柱的这话,赵举人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就不再说别的话了。因为他心里清楚,表哥常进柱说的都是实情。
第二天一早,常进柱就和长子常时友商量自己想要买地的事。他不敢再耽搁了,能遇上买地的机会并不多,如果一耽搁就可能让别人抢了先,也就使自己失去了这次难得的机会了。
常进柱咳嗽着缓缓说道:“友儿,爹给你说个事。村里有人想卖地。五亩。我托你表叔去说了,这地咱要了。”
常时友不是不想置地,只是他有他的打算,他还想尽力给父亲治病。听了父亲的话,常时友不由皱着眉头:“眼下咱这景况敢一下要五亩地?”
常进柱叹口气:“荒年嘛,地价低,咬咬牙也就把这五亩地置下了。要是平常年景咱也要不起嘛。”
常时友无奈地叹口气:“可爹你的病也得治嘛。置下地还能有多少剩银钱?咋给你治病?”
听了儿子的这话,常进柱还想再说一次自己对赵举人曾经说过的话:“我这病……病……不……不……”他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猛地咳嗽了几声,一张嘴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晃就要栽倒。
常时友惊慌地赶紧伸手扶住就要倒下去的常进柱,一迭声地喊了起来:“留儿,留儿,快来呀!”
赵举人一早就到王家大院授课去了。依儿坚持着要和常时友常时留一起去榆次城给常进柱看病,但常时友怕家里留下两个不到十岁的娃娃出事,就断然让依儿留在家里。
这个时候的常时友表现出了一种成熟男人才具备的果敢与决绝:“两个小的不能没人管,留下两个小的在家里,万一出个甚差错那不添乱嘛。路我们也认得,担架我们也抬得动。你就不要去了。就这样了。”
常时友和常时留抬着常进柱紧赶慢赶终于到了榆次城,站在锦西药房榆次分号门口犹豫片刻终于走了进去。
店伙计一看病人是被抬着进来的,就赶紧招呼常家兄弟把常进柱放了下来,随后一个白胡子老先生走了过来。常时友喘着粗气上前正要开口说话,老先生却镇定自若地向常时友摆摆手,自己款款地坐了下来,伸手就搭在常进柱的手腕上,眯起眼睛。良久,老先生睁开眼,将常进柱的胳膊放了下来。常时友和常时留都心急火燎眼巴巴地看着老先生。
老先生喝口店伙计端上来的茶,这才慢条斯理地说:“我先开个方子。吃六剂后再来看。”转身走向柜台。对病人的病情一句不提,更不提好治不好治能治不能治。
一般人要是看了老先生胸有成竹的神态,一定认为任何疑难杂症到了老先生这里一定就会手到病除了。常家兄弟也不例外,本来刚刚还急得心里要冒出火来,现在倒定下神来了。唯独常进柱自己心里明白他这病不用说神医就是神仙怕也医治不好了,但他没有说话,他所能做的只是有气无力苦笑着喘他的气了。
看着常时友急急跟着老先生到了柜台前,常进柱一边咳嗽一边苦笑着对留在身边的常时留断续地说:“没用,没用。我……我这病我最清楚。看……看……病抓药都是白……白花银子。”
常时留唯有想着法子安慰父亲:“爹,你看你,你咋甚都清楚?你要是甚都清楚咋不在这里坐堂给人看病?”
常时友从柜台前走了过来,俯下身子低声说:“爹,抓药。”
常进柱点点头,赌气地说:“抓药?你……你……就抓嘛。”
常时友知道这是父亲在说气话,搓着双手为难地说:“可……可我没有银子嘛。”
常进柱闭上眼睛:“没银子?那……那……也不用找我,我……没……没有银子。”
常时友就着急得放大了话音:“那……那卖了麦子的银子不是……”
这时,又进来几位看病的人。店伙计见没地方了,就劝常时友:“兄弟,有甚事你们回家好好商议。你看这……”指指刚进来的几个看病的人,“反正药早抓一会儿晚抓一会儿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嘛。”
常时友只好无奈地连连向伙计点头致歉,和常时留抬起常进柱走出了锦西药房榆次分号。
回到家里后,常家兄弟也没有向父亲要银子,只是简单地向依儿交代了几句话,然后两人连气都没有喘匀就又赶到榆次城的锦西药房榆次分号抓药去了。
常进柱见两个儿子急匆匆又走了,就猜想一定是去抓药了。他们没银子嘛,拿甚去抓药?“依儿,那两个败家子是不是找你拿银钱了?”常进柱思虑再三终于向喂他喝水的依儿发问了。
依儿摇摇头:“没有。爹不在家,我也没有银钱可拿嘛。我说大爷,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这一春一夏的,你一直病着,不都是大表哥二表哥里里外外忙活,也没出甚差错嘛。”
常进柱听了这话就不再说什么了,眉头却还是皱着,因为他心里的疑惑还没有解开。
赵举人从王家下馆回来,只是简单问问常进柱的病情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因为他心里清楚,这样的痨病就是这样,多问也没用,着急也没用。当他注意到常进柱看着自己的急切的眼神后,就心领神会地在常进柱身边的木凳上坐下来。
赵举人微微笑笑道:“你看把你急的,我这就和你说。买地的事差不多了。本来刘老大一开始想要把地卖给王家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在车辋村能出得起价置得起五亩地的,眼前除了王家还真的再没几个了。不过,后来见咱出的价钱高就定下来卖给咱了。”
常进柱终于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好,好。定下来那就抓紧办吧。五亩地,五亩地啊!我……我……在车辋村也有五亩地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常时友和常时留走了进来,每人手里提着几包药。
常进柱眉头一皱生气地说道:“你……你……们……们到底把药给抓回来了。我……问你们,甚地方来的银子?”
常时友抓抓头皮,低下了头:“我……我把我娘的玉镯子当了。”嘴里说着,一双眼求救地看着赵举人。
常进柱用无力的双手拍着床:“败——家子,败家——子啊!”一阵急促的咳嗽又使他喘不上气来了。
赵举人就赶紧用一种玩笑的口气安慰道:“你看你,娃们也是一片孝心,也是想把你的病治好嘛。你看把你急得跟个红眼猴子一样。银钱花了,再挣还能有。你的老命要是没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你是个灵醒人精明人,咋就翻不过来这个理?”
常进柱赌气地一扭头:“抓回药来也是白抓。反正我不吃那苦汤子了。”任大家怎么劝也不喝。
晌午的时候,常时友扶起常进柱,常时留紧跟着就端来一碗药,哀求他喝几口。
常进柱咳嗽着,生气地摇着头说:“我……这病吃多……少这苦汤……汤子也没用。唉!”嘴里是这样说,可看到三个儿子哀求的眼神后,还是伸手接过来药碗,一仰头喝了下去。
这时赵举人走了进来,跟在赵举人身后进来的是一个弯腰驼背的汉子。这汉子就是要卖地的刘老大。
常进柱摸一把沾在嘴角的药液,无力地向常家兄弟挥挥手。常家兄弟三个就知趣地走出屋子。兄弟三人虽说走出了屋子,却没有敢离开。他们担忧着父亲的病哩。过了一会儿,常时留从窗户缝向屋里看去,就见父亲常进柱手里正拿着已经写好了的地契,双手颤抖着,两眼满含热泪。
此时的常进柱眼睛里是泪水,脑子里想着的却是他卖地给常进金时的情景,想着的是爱女小小喊饿的情景。良久,常进柱睁大眼再看看手里的地契,一声紧胜一声地咳嗽着,胸口急剧地起伏着,突然嘴一张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地契沾着常进柱喷吐出来的点点血滴从常进柱的手里掉了下来,缓缓地飘落在了炕前的地下。
常进柱就这样亲手把常家在车辋村的第一块地置办下来,他也像是完成了自己所有该当做的事一样,一撒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