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书房里,洪亮和陶干忙着侍弄屋角的茶炉,狄公见书吏正在等着他,于是走到书案后坐下。书吏恭敬地站在一侧,将一叠文书放在桌上。
“叫总管来!”狄公边命令,一边开始翻看文书。
待总管进来,狄公抬头吩咐:“班头不一刻会把叶氏的尸体带至衙内。不许闲杂人等围观,验尸也不公开进行。叫你手下在此处偏厅帮郭大夫打点准备一切;命衙役除衙内人员、死者的两兄弟及南区里正外,不许放进任何人。”
洪亮给狄公递上一杯热茶。啜饮了几口,狄公淡淡笑道:
“我们的茶比方才在郭家药房喝的茉莉花差远了。这郭氏夫妇看着虽不甚般配,却感觉很幸福!”
“郭夫人原是寡妇。”陶干说道,“我记得其前夫是此处的肉贩王屠,四年前一番狂饮后死去。我得说那妇人真是幸运,听说王屠乃是一卑劣放荡的家伙。”
“确实如此。”书吏补充道,“王屠还在市场后的窑子里欠了一屁股债。他的寡妻卖掉店铺及店里的所有,却只够偿还别处的债务,因此窑子老板硬要她卖身为奴来偿债。不过之后老郭插手此事,付了钱,并同她结了亲。”
狄公在面前的文书上盖上了衙门大印,然后抬头说道:
“她似乎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
“大人,她跟老郭学了许多药理和医道。”书吏道,“现在她是个医术高明的女大夫了。起初,因她已为人妇,人们对她随意抛头露面看不惯。不过现今人们则非常乐意,因为她医治女病人比较方便,而男医生只能给妇人把脉治病。”
狄公将文书递与书吏,道:“我很高兴她还是女牢头。通常那些女犯都是些可鄙的恶妇,为防止她们虐待及欺骗同狱中人,必须好好地管教她们。”
书吏打开门站到了一边,让马荣和乔泰两人先进来。两人身高肩阔,穿着厚厚的皮骑射服,头戴有耳盖皮帽,他们是狄公的另两名随从。
狄公热切地看着他们大步走进来。早前两人曾为劫匪,被人们委婉地称为“绿林兄弟”。十二年前,狄公第一次履任县令时,他们在一条偏僻小径上袭击了他。他们被狄公那坚毅无畏的人品所折服,便当即脱离了打家劫舍的生活,在狄公手下效力。之后的几年里,这身强体壮的两人证明自己在拘捕危险罪犯、完成其他艰难风险任务上作用很大。
“出了何事?”狄公问马荣。
马荣边松开围脖,边咧嘴笑着回道:
“小事情,大人!两帮人在酒店争吵。我和乔兄弟赶到时,他们正要动刀斗架。我们俩只稍稍拍了拍他们的脑袋瓜,他们很快便都老老实实回家去了。我们把四个领头的带回来了。大人若准许,可以让他们在牢里待上一夜。”
狄公道:“准许。顺便问一下,你俩可曾抓到农夫们投诉的那只狼?”
“大人,抓住了。”马荣回道,“那可真是一场大追猎!我们的朋友楚大远先发现了那家伙,一只大畜生。可当他慢慢将箭上弦时,乔泰已一箭直射中那只狼的咽喉。大人,他射得真准!”
“楚大远故意慢慢摸箭,给了我机会!”乔泰淡淡一笑,说道,“我不知他为何没射出那一箭。他可是射箭高手!”
“况且他每日勤练。”马荣补充道,“你可以看见他每日对着用雪堆成的真人大小的目标练习。他边策马驰骋边施射,几乎箭箭射中头部!”马荣赞叹道。接着他又问道:“大人,人们都在议论的那件凶案怎样了?”
狄公脸色一沉,说道:“那是件令人作呕的凶案。你们去侧厅瞧瞧,我们可否开始验尸了。”
马荣和乔泰回来报说一切就绪,狄公便起身去到侧厅,洪亮与陶干紧随在后。
班头与两名衙役站在一张高桌旁候着。狄公在桌后坐下,四名随从在对面墙边排开。狄公注意到,叶平兄弟与高里正一起站在墙角。三人躬身施礼,狄公点了点头,然后向郭大夫示意开始。
桌子前面的空地上,郭大夫揭开盖在芦席上的被子。狄公一天里第二次察看那具无头尸。他叹了口气,拿起毛笔在公文上边写边高声念道:“叶氏之尸,娘家姓叶,年龄?”
“三十二岁。”叶平哽咽着说道,他的脸色死一般苍白。
“开始验尸!”狄公下令。
郭大夫将布浸在身边铜盆内的热水里,开始擦湿女尸的手。他小心地松开绳子,试着移动尸臂,但那手臂却十分僵硬。他将银戒指从右手上脱下,将其放在一张纸上。然后他仔细地擦洗尸身,一寸一寸地察看。过了很长时间后,郭大夫将尸体翻过来,将背上的血迹也一一洗去。
与此同时,洪亮迅速地将所了解的凶案情况一一道与马荣和乔泰听,声音很低,马荣屏住了呼吸。
“看到背上那些鞭痕了吗?”他愤愤地对乔泰嘀咕道,“等我抓到那恶魔,看我怎么收拾他!”
郭大夫花了很长时间察看颈口伤痕,最后终于站起身来报告说:
“此系一已婚妇女尸体,皮肤光滑,无生育斑或旧伤疤。身上无伤口,但手腕有被绳子捆绑的伤痕,胸部及上臂有瘀伤,背部及臀部有伤痕,显为鞭打所致。”
郭大夫停了片刻,让书吏记录下那些细节,然后继续道:“颈部伤口系大刀所致,我猜测应是厨中所用的切肉刀。”
狄公愤怒地抓着胡子。他命书吏将郭大夫的尸格读出,然后让郭大夫在上面按上指印。狄公命他将戒指交与叶平。叶平好奇地看了一眼,然后道:
“红宝石不见了!我敢肯定,前日我见到妹子时它还在上面的!”
“你妹子不戴其他戒指吗?”狄公问。
叶平摇摇头。狄公继续道:“叶平,现在你可将尸体领回,将其临时殓入棺木内。被割去的头尚未找到,既不在屋内也不在井里。我保证,我将尽力抓住凶犯,并找到尸头,到时一同入殓安葬。”
叶氏兄弟默默鞠躬致谢。狄公起身回到内书房,四名随从跟在其后。
进到宽敞的书房,尽管身穿厚实毛皮衣,狄公仍冷得发抖。他对马荣厉声道:
“在炉内多加些炭!”
马荣忙碌着,众人坐了下来。狄公慢慢地捋着长髯,坐在那里默不作声。马荣落座后,陶干开口说道:
“这件凶案确有一些奇怪之处!”
“我看只有一个,”马荣低沉怒道,“那便是把那恶魔潘峰抓到!那般残杀自己的妻子,而且是那样一个好身材的少妇!”
狄公沉思着,未曾听到他的话。突然,狄公大声怒道:
“此种情形实无可能!”
他猛地站起身来,在房里来回踱步,继续说道:“我们找到被剥去衣服的女尸,却找不到她的一件衣物,甚至一只鞋子。她曾被绑,被虐待,被割去了头,却无一丝搏斗的痕迹!怀疑其丈夫杀了她,然后仔细包起割下的头及妇人的衣物,整理好房间后逃逸,却又将其妻值钱的珠宝及银钱留在抽屉里。你们可注意到这些!嗯,你们对此做何感想?”
洪亮说道:
“大人,可能还牵涉有第三个人!”
狄公停了下来,重新在案后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几名随从。乔泰点了点头,说道:
“即便此人强壮如刽子手,用的是大法刀,有时砍下罪犯的头来还是会有困难的。而我听说潘峰不过一体弱老者,他是如何割下妻子的头的呢?”
“也许,”陶干道,“潘峰见到凶手在屋内,吓得如兔子般逃去,把一应财物留在了家里。”
狄公说道:“你等所言甚是有理。不论如何,我们得尽快抓住潘峰!”
“并且得活捉他!”陶干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要是我推断得不错,凶手会紧追其后!”
突然门被推开,一名瘦削老者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狄公吃惊地看着他问道:“管家,你如何来了?”
“老爷,”老管家道,“有位信差从并州太原骑马而来。夫人请你回去,有事相商。”
狄公站起身,对几位随从道:
“傍晚再来此见我,我们一起去赴楚大远的晚宴。”
他略一点头,便带着管家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