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承祖进了大门,从前院西厢房旁边的一个小门走到了隔壁院里。这里是他家的场院。打谷场很宽大,场边上堆着一垛垛的谷草、禾秸。北边是磨坊、场棚,场棚下放着大车、扇车、犁、耙等农具;南边是大门、长工房、牲畜圈。槽头上拴着两头毛色光亮的骡子,还有一头瞎眼驴。这头驴是专门拉磨的,不管村里谁家来磨面,都可以随便套上使用,根本不用和主家打招呼。在别人家石磨上磨面,最后留在两扇石磨中的麦麸子,理所当然得留给磨主做牲畜饲料,算是用了石磨的报酬。而冯承祖从来不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你扫走就扫走,留下就留下。偶尔他碰到磨完面要走的女人们,他会叫长工把磨扇挪开,让她们把麦麸皮扫走,并说:“扫回去吧,人不吃喂了鸡也能多下两颗蛋!”村里人称冯承祖为“善财主”,这头瞎眼驴和这盘石磨,是给他赢得这个好名声的重要原因。
冯承祖走进场院的时候,只见守礼和冯金狗早已回来了,正在那里铡草。冯承祖向他们问道:“马丽英家的地,怎么还没给耕过?”冯守礼没吭声,金狗抢着说道:“村里养牲口的好多家,为甚偏偏派咱们?他们办的就不公!”冯金狗本想在伯父面前卖好,表示自己忠心耿耿。谁知冯承祖听完说道:“年轻人乱说什么?下午赶快给人家耕去!”说完转身走回正院去了。
冯承祖的二媳妇,听着院里有公公的脚步声,忙从西房里迎了出来,笑嘻嘻地问候道:“爹,回来了。”说着连忙拿拂尘给公公刷打身上的尘土。冯大奶奶从上房里出来了,问道:“怎么这时才回来?”说完也不等冯承祖回答,就忙向东屋里喊道:“他十二婶,快打洗脸水。”
二媳妇一边给公公刷打身上的尘土,一边说道:“我爹明日要出外办货去,赶着两头毛驴,咱家有没有要捎的东西?”冯承祖随口说道:“这种年月,有什么好买的。”停了一下,忽然又问道,“你爹打算去哪里?”二媳妇低声说道:“听说是到太原去。”冯承祖“啊”了一声,摸着胡子没说话,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这时正好十二婶端着一盆洗脸水从东屋出来,冯承祖问道:“今晌午吃什么?”十二婶道:“给你们包的猪肉韭菜饺子。”冯承祖道:“再炒上四个盘子,斟壶酒。”十二婶应了句“中”,就把洗脸盆送到上房去了。冯大奶奶忙问道:“有客人吗?”冯承祖没理她,扭头对二媳妇说道:“你去唤你爹,就说我请他来咱家吃便饭。”二媳妇应了一声,又向站在正房台阶上的婆婆说了句:“娘,我走啦!”便扭身回到屋里,换了一件新衣服,往脸上扑了点粉,又照了半天镜子,这才出了门。
二媳妇的娘家,就住在本村文昌庙东边。他爹叫蔡狗旦,外号人称“玉石嘴”。从前光景很不好,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就靠他当牲口牙行赚钱过活。那时家住在田平镇,整天起来在骡马市上混饭吃。凭着两片嘴鼓鼓捣捣赚了几个钱,后来就亲自跑口外倒贩牲口。抗日战争爆发的那年春天,一次就从西口外贩回十几匹马来,正赶上好行情,狠狠赚了一大笔钱。于是就搬到这村来,买房置地,兴家立业,变成了个小财主。一有了钱,觉得蔡狗旦这个名字太难听,于是就请冯德厚给起了官名,叫蔡文玉。当时人们见他平地起圪堆,都猜疑那些马匹来历不明,因为谁都知道榨干他的骨头也拿不出那么多的本钱来,风言风语有人说,那些马是图财害命抢回来的。那时政府里还派人来查访过两次,蔡文玉暗里破了不少财。至后战事一起,兵荒马乱,再就没人追究这件事了。从这以后,蔡文玉也就洗手改行了,把靠街的三间南房改成了铺面,自东自掌开了个铺子,叫“玉记杂货店”。
玉记杂货店的内掌柜——蔡文玉的老婆,过去是这一带有名的女光棍。平素穿戴打扮和男子汉差不多,嘴里经常叼着根三尺长的旱烟袋,一头安着个玉石嘴,一头安着个核桃大的铜烟袋锅子。从前经常在田平镇集上摆赌摊,出宝盒,抽头得利。这女人外号叫“赛西施”,大个子,大脚板,脑袋像个西葫芦,脸上又是麻子又是雀斑,一句话,人样子长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可是偏偏生了两个漂亮女儿,大女儿叫蔡爱爱,二女儿叫蔡娇娇,十四五岁时候,已经就在这一带出名了,方圆十里八里都知道“赛西施”有两个漂亮闺女。每逢田平镇唱戏,只要她带着女儿往戏场里一坐,场子里的年轻后生们,都把脊背对住戏台了,满场子也就拥来拥去,乱成了一锅粥。平常带着女儿在集上走,背后也总跟着一群一伙的后生们。不过人们只是瞎起哄,谁也不敢怎么样。因为大家都怕赛西施拿烟袋锅子敲脑袋。
赛西施两口子,把女儿当两颗宝贝一样看待,一心要在这两颗宝贝身上大捞一笔。当时求亲说媒的倒是不少,但是都因为彩礼的数目相差太远,没有“成交”。自从蔡文玉贩马发了财,玉记杂货店开张之后,说媒的人就更多了。这时候,蔡文玉已经不在彩礼上讨价还价了,而是一心要攀高结贵找门好亲戚。可是高门不来,低门不就。两个闺女养到二十出头,仍然还在家里。姐妹俩在家里闲不住,就经常跑到前边柜上来帮忙。本来这家买卖就是全村独一份,再加上这么两位漂亮女儿照顾门市,买卖就更红火了。拦柜前边经常是人来人往,青年后生们有事没事总想来转转。有的人买纸烟都不买整盒,而是一根两根零敲碎打,为的是可以多来几回。有时候,连田平镇的年轻人都涉水过河跑到这里来打酒买醋。好像这里的酒比镇上的更辣一点,醋也更酸一些。
蔡爱爱、蔡娇娇姐妹俩,由于有了这么个接近男人的方便机会,也就结交了不少男朋友,整天起来又要关照顾客,又要梳洗打扮,又要接待朋友……一时跑到前柜;一时又跑回后院,忙得不可开交。因此村里人就给这姐妹俩起了两个外号:蔡爱爱叫“大忙人”,蔡娇娇叫“二忙人”。那时候,没出嫁的闺女有了外号,总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可是结果,蔡文玉还是攀上了两门好亲戚:大忙人蔡爱爱嫁给了王大有。王大有在村里只是个中等人家,蔡文玉对这门亲事并不十分满意。可是眼看着大女儿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鼓了起来,只好马马虎虎拜了天地;二忙人蔡娇娇嫁给了伪村长冯守义,这门亲曾经费了不少周折。蔡文玉能和冯承祖做亲家,不要说也是一百二十个愿意,而冯承祖恰恰相反,嫌女方名誉不好,嫌这家人门第不高,嫌门不当户不对。一句话:一百二十个不赞成。可是偏偏儿子被二忙人蔡娇娇迷得神魂颠倒,整天钻在玉记杂货店后院,连家都不回了。这事几乎闹僵,后来还是蔡文玉求了冯德厚,又请了村里一些有面子的人去劝说,冯承祖见是老族长出来说话,一来碍于情面,二来觉得儿子鬼迷心窍,难以回头,于是只好勉勉强强办成了这桩喜事。
自从蔡文玉和石狮院里结了亲,开口闭口总忘不了“我亲家冯大先生”如何如何;“我女婿当村长”怎样怎样,无形中把自己的身份也就抬高了。因为他女婿是当权的,村里有些人家缴不起捐,纳不起税,难免来求他疏通,宽限时日。蔡文玉为了显示自己是个桌面上的人物,总是拍着胸脯说:“小事一段,包在兄弟身上。”虽然不是事事都能办得到,不过他在伪村公所说话,还真起作用。因此,村里人另外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蔡太师”。日本投降以后,冯守义被枪毙了。可大女婿王大有又在新政权里当了村长。这样一来,“蔡太师”这个外号,仍然没有失效。
却说这天上午,二忙人领了公公的“圣旨”,急急忙忙就跑回了娘家。走进铺房里,只见她兄弟蔡宝柱和弟媳妇改花,正忙着给顾客们称盐打醋。这个兄弟不是赛西施的亲生儿子,而是她娘家侄儿。因为自家缺子无后,就把这个侄儿过继来了。刚来的时候还不到十岁,现在也不过十七岁,但前二年就给娶过了媳妇。媳妇比宝柱大三岁,个子也比宝柱高一头。蔡文玉急急忙忙给儿子娶媳妇,目的是想早早见孙子,可是小两口平素连话都不说,晚上睡觉都是一个睡炕头,一个睡炕尾,中间隔着很大个炕桌。
二忙人进来,见他们正忙着做买卖,也就没去理睬,撩起账房的门帘看了看,里边没人,便转身走进了后院。一进上房就说道:“爹,我公公请你去吃饭,快走吧!”蔡太师正在点票子,一听说亲家请他吃饭,高兴得把点了一半的一叠票子也混乱了,又惊又喜地问道:“请我吃饭?”这时赛西施正从里屋走出来,听了这消息也很高兴,接上问道:“还有别的客人没有?”二忙人道:“就请我爹一个人,吃猪肉韭菜饺子。”蔡太师倒不管吃什么,听说亲家请他吃饭,又是单请他一个人,简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女儿嫁到他家快四年了,冯承祖家从来还没单独请过他呢!他觉得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光彩事。于是一面匆匆忙忙把票子放回抽屉里,一面向赛西施说道:“快,把我的夹大褂拿出来。”赛西施慌忙打开箱子寻找,找了半天也没找见,忽然两手一拍说道:“对了,怪不得找不见,昨天不是你借给司大成穿着给他丈人拜寿去了!”蔡太师生气道:“真他娘的倒运,迟不借,早不借,偏偏挑到这么个节骨眼上借去了!”停了一下又说道:“那就把那一件滩羊皮袍拿出来吧!”赛西施道:“这么热的天穿皮袍子,像话吗?”蔡太师也觉得不像话,于是又生开司大成的气:“一个丈人做寿,有啥了不起,没有就别穿,借上人家的东西抖啥富贵。”二忙人见爹发牢骚,忙笑着说道:“爹,我看你就随身衣服去吧,又不是啥婚庆喜事,也没有外人。”蔡太师没法,只好换了件新夹袄。临起身赛西施道:“还能就空着两手去吗?”蔡太师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我去柜上拿两包点心!”
蔡太师一走,赛西施忙问女儿道:“娇娇,你公公请你爹有啥事没有?”二忙人道:“大半是要我爹去太原捎什么东西。”说完点起一根纸烟,半躺半坐在炕上悠悠闲闲地吸了起来。她知道迟回去一阵也没要紧,早点回去还得帮十二婶做饭哩。二忙人抽完烟,跑到前柜上挖来点蜂蜜,冲得喝了一杯蜂蜜水,看看桌上的座钟十二点了,忙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服,这才跑回到石狮院里。
她回去的时候,二门倒关着,打了半天门,冯金狗在里边问清了是她,这才开开,同时向上房里喊道:“是二嫂回来了。”二忙人猜想一定是茂才在上房里。她先到东房看了看:饺子早已包好了,十二婶满头大汗水正在炒菜。十二婶见她进来,说道:“二少奶,桌子俺早摆好了,你快端菜吧。”二忙人洗了洗手,忙把冷盘和酒壶放在红漆木盘内,端着送到上房里。
上房里当地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四双象牙筷子,四个青瓷酒盅和醋碟。她爹坐在正面太师椅上,两旁坐着公公和婆婆,张茂才坐在下手。不知他们正在谈论什么,只听她爹朝着张茂才说道:“你放心,兄弟一定能办到!”二忙人把冷盘摆下,把四个杯子里都斟满酒,这才转身出来去端炒菜。
她一回一回地端菜添酒,她公公婆婆也不断向她爹敬酒劝菜。
看到公婆这样热情招待她爹,她心里有说不来的高兴。二忙人等他们吃喝完,递过手巾和漱口水,又沏了一壶香片茶,这才回到东屋里去吃饭。
这也是石狮院的老规矩了,每天不管有客没客,总是两样饭,冯承祖和大老婆另外偏吃,下来才轮儿子、媳妇和长短工们,最后是由十二婶扫尾。这天他们吃的是面条。二忙人一边吃饭,一边和冯金狗逗笑。第二碗饭吃完,忽听得上房里又是门响,又是脚步声。二忙人忙放下碗跑出来,只见她爹起身要走了。冯承祖边陪着客人往外走,边说道:“亲家,这事可就完全拜托你了。”蔡太师扭回身来拍着胸脯说:“亲家,你就一百二十个放心吧,小事一段,包在兄弟身上。”冯承祖走了几步又说道:“也许经济上你要受点损失,不过我不会让你吃亏。”蔡太师忙道:“没的说,没的说,咱弟兄们共事,还讲究谁吃亏谁占便宜?”这时已走到了二门跟前,蔡太师说:“亲家,有空到小店里来坐。请回,请回!”蔡太师口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想让冯承祖送到大门外,他想最好门口有些旁人,那才过瘾呢!谁知冯承祖说了句“慢走,不送”,就停住了脚步,蔡太师只好一个人走了。
二忙人听了他爹和公公的话,弄不清是说什么事,心里未免有点纳闷。到半下午时候,看着家里没什么营生干,抽身就又跑到娘家去了。
她娘正帮她爹整理行装。二忙人一进门就向她爹问道:“爹,我公公要你去太原办什么事?是不是给他大儿捎信?”蔡太师道:“我不去太原了,到西山贩枣子和麻油去。”二忙人急问道:“为什么又不去太原了?我要的皮鞋咋办?”赛西施道:“孩子,这阵子是穿皮鞋抖阔的时候?”停了一下又说道:“你公公说太原去不得,明知是阎锡山占的地方,去上一趟,村干部们能不犯疑?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二忙人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可是又一想公公为什么忽然关心起这件事来了,这里一定有缘故,于是又追问道:“那么他要你去西山做什么?”蔡太师边把桌子的票子往小包里包,边说道:“这不关你的事。”二忙人略一思忖,说道:“我猜想,一定是让你顺便打听老根据地土地改革的情形,对不对?”蔡太师说道:“这事可千万别和旁人说,听见了吗?”二忙人道:“我倒爱管这些闲事。”
正在这时,她姐姐大忙人抱着小孩来了。大忙人比二忙人只大一岁,个子没有二忙人高,皮肤也没二忙人白,但人样子比二忙人还俏。瓜子形的脸,两条细细的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每逢笑起来的时候,脸蛋上就显出了两个小小的酒窝。她不像二忙人那样爱多说多道,遇事总是心里打算盘。
二忙人见她姐姐来了,也不打招呼,忙从她姐姐怀里把孩子夺过来,摇着问道:“二宝,想二姨了没有?告二姨,想了没有?”这是大忙人的第二个孩子,还不到两岁,懂得什么?咿咿呀呀了一阵。二忙人高兴地说:“看我二宝多亲,多亲。”边说边就死命亲孩子的脸蛋,几下把孩子弄哭了。赛西施笑着骂了句“死丫头”,便抱过外孙来哄。一时拿出两块饼干来,一时又抱到前边柜上去拿了块冰糖,左哄右哄,小宝总算不哭了。大忙人这才问她爹道:“爹,我家有两石发了霉的高粱,换给你们吧。”蔡太师道:“什么?把霉高粱换给我?我要那做啥?咱家又不喂的猪?”大忙人道:“听小宝他爹说农会要向咱家借粮……”二忙人忙问道:“光向咱一家借?”大忙人说:“你想得倒不错,你家还能空过去?怕是少了也不行。”二忙人听完,扭身就又跑回了石狮院,急急忙忙把这个消息告给了她公公。
冯承祖听完,气咻咻地说道:“说得多好听:借!何年何月还?”他连着抽了好几袋水烟,叹了口气,向二忙人问道:“知道他们要借多少吗?”二忙人摇了摇头。冯承祖道:“你侧面向你姐夫打听打听。”二忙人赶忙应了一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