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义者在一个夏日的拂晓时分占领了河对岸那座烟雨迷茫的瓷器城。其时,守城的将军带着眷属及其部分随从早已逃之夭夭,留下了满街破碎的陶片。
码头上和火车站前的广场上一片废墟,到处都挤满了逃亡的人潮。昔日的一些在风中舞动过的旗帜都卷曲在泥泞的地上,深浅不一的马蹄声从上面纷纷越过。商人们的手里提着苦心经营了多年的皮箱,仓皇如鱼地穿过黎明时的广场,穿过由儿童和妇女组成的一道道人墙,逃亡在阴雨连绵的季节里。
从码头上望去,雨中的石级重重叠叠,正在重复增加。瓷器城青砖的城门高高在上,城头上的野草遮住了昔日的垛口。
城内的街角处,一部分奉命执勤的士兵荷枪实弹,冒着黎明中蒙蒙的细雨,在阴晦的紫红色的天空下面徘徊,观望。瓷器城古老的市井格局和水乡特征使那些来自北部山区的士兵们都大为惊讶,并由此对这个潮湿而陈旧的地方萌生了浓厚的兴趣。在一些临街的高而窄的窗户上悬挂着众多的陶瓷面具和坚实耐久的古玩,城中的某些局部的地方让人想起旧式器皿上的那种光泽黯淡、意境玄妙的手工彩绘。
天空放亮以后。司令部的卫队开到了街上,执勤官操着浓重的太行方言,士兵们的脚下踏着满街零碎的陶片、玻璃和衣物,他们看见初现的朝霞使这座昔日的阴晦而年久的瓷器城蒙上了一种神话的色彩和意义。
一
几十年前的一个骨质疏松的夜晚,我的朋友梁邦在他的那间有着淡蓝色墙壁的厢房里去世了。梁邦永远地闭上了他的那双苍白的眼睛,因此,最初的一些情形已无法再现。
那天夜里,他喂养多年的那只画眉早早地睡着了,他的妻子夏淑云正倚在窗前读一本“新月社”的旧杂志。月光从对面拱形的屋脊上照进来的时候,有一只手正揽在她的腰间。那只手的指甲与她的开司米毛衣有着同样的一种颜色。夏淑云怀念昔日的旗袍和手镯,她总是频繁地日复一日地梦见《蝴蝶》开头的第一章和子夜时分的狐步舞。
梁邦去世后,有好多年我没有她的消息。曾听说她一直孀居在家,足不出户,每天只靠读书与睡觉打发时光。又听说她委身于一位声名显赫的将军,已更名为费丽夫人。这一准是那位将军的主意。
有一天她忽然打电话给我,电话里传来她冰凉如水的声音。她说,给我说说南方吧,讲讲那里的事情,我现在厌倦了任何的书籍。
那个天气阴晦的午后,我见到了她——费丽夫人,她已不再是昔日的那个夏淑云了。她的隐现在一身黑纱裙里的肢体依然苗条漂亮。她与我说话的时候,手里一直摆弄着一块青色的陶片。后来,又换了一块黑色的。
她说这是她的习惯。
我记得以前的那些年,她从来没有过这种习惯。
晚些时候,她告诉了我很多事情。
她说几年前被囚禁于南方监狱里的那个刀条脸的人是梁邦的祖父。同室中的另一名囚犯刘文治在几年之后的一个黄昏里,曾经独自去造访过一个女人。刘文治始终清晰无比地铭记着那一带的地形和四周房屋以及树木的格局,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附近有一座鸭蛋形的山岗,岗上是沉静的红色的沙子。时隔一年之后,当刘文治再次路经那里时,他发现眼前的一切已面目全非了。他现在看到的是一片摇曳着众多芦苇的水,水边有一位放鸭子的老太太。一年前的那些房屋和山墙,还有那座山岗上的红色沙子全都不见了。那一瞬间,刘文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做了一个为时一年的梦。梦醒之后,他站在水边,看着那位满脸皱纹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他询问老太太,询问一年前的那些房屋和那些红色的沙子。他询问老太太的来历,他说他记得这一带当时只有一条细细的水沟,水沟里除了青蛙,再什么都没有了。他还记得水沟的后面有一些窄窄的房子,当他望着那些房子的高高的尖顶时,有人告诉他说那是一些骨牌制造者们居住和工作的地方,每到深夜,便听到从那些房子里传出阵阵笑声和哗啦哗啦的洗牌的声音。
老太太心平气和地望着水面,望着那一群状如岛屿的鸭子。老太太告诉他说,她在水边生活了七十年了,从小到大一直在这里放鸭子,有时也去湖心里采一些红菱或莲子。老太太让他看看水边的那些低矮古老的木头屋子,木屋的里外都显示出一种颠扑不破的岁月的痕迹和标志。
一年前。那位清瘦如梅花的女人正在她的床上用一副扑克牌算命,她的丈夫原来是一名武官,但酷爱表演艺术,曾多次为濒临灭绝的“绿岛剧社”四处奔走,筹集款子。几年后,他患猩红热离开了军队。他的印章用蓝绿两种颜色的玉石构成,制造者就是那个“绿岛剧社”里的一名盲人琴师。琴师的妹妹是一个评弹艺人,一生怀抱一只琵琶浪迹于江南城乡。她的一位师姐为一名旅长生下一个男孩,不久之后,便削发为尼了,隐身于狼山之中的清风庵。其时,驻扎在盆地边缘的一支杂牌军发生了哗变,旅长青云直上。
那个白皙斯文的会弹钢琴的小男孩后来成了一名忠于职守的典狱长,终日衔着一支粗粗的雪茄,在高城与天空之间的那种距离中踱来踱去。有一年春天,一位珠光宝气、徐娘半老的妇人前来看他,那妇人言说是他的姑母,以前的那些年一直居住在海边的一座花园里。那天夜里,他看见姑母的两条雪白的腿,但皮肉十分松弛,这使他感到眼前的气候非常恶劣。他想起了狱中的一名丹凤眼的女犯,女犯的父亲在很多年以前曾经是一家花店的老板,那种温馨的情调和芬芳的岁月造就了他们一生的性情和趣味。当时,那个花店里有三名兢兢业业的来自乡下的伙计,其中的一位名叫金杏甫,十八九岁。另两名,一个在二十四岁那一年里死于非命。另一位告老还乡后在一个湖边以看守磨坊和船只为业,生前再不愿意看到一枝花。金杏甫在一个夏天的雨夜里为一家公馆送花出来后,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一个穿大衣的男人将一个女人从汽车里拖出来后,扔给了那女人一只皮箱。雨雾使金杏甫无法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只看见那女人的高跟鞋掉了一只,只看见那男人穿着一件灰色的麦尔登呢大衣,戴一顶爱尔兰式的圆礼帽。这以后,那辆汽车便亮着灯消失在雨夜里了。
金杏甫与那个不肯告诉他年龄的女人依靠着那只雨夜里的皮箱,一起生活了五六年。那女人的臀部有一片树叶状的黑底,这种标志深深地刺激了他的某种神经和意识,以至于使他对那个符号终生难忘。
他们当时的邻居是一个精于茶道的老头,有七十岁了,但依然红光满面,虎背熊腰。老头的屋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化妆品,还有上千张唱片,只在他的卧室里有一盆苍翠的剑兰。那老头平时很少出门,每天都有“望江亭”的两个十四五岁的小伙计挑着一日三餐和茶酒点心准时送来。
四月临近结束的一天,老头的一个侄子因公曾路经这里,他是一位桥梁设计师,他神色匆匆,他此行的任务重大而神秘,不久前的一天夜里,一位工兵专家炸毁了他几年前精心设计的一座江上大桥。
他的太太参与一个教育基金会的一些虚拟性的事务活动。某一天夜里,另一位绅士太太邀她去打牌。在牌桌上,她见到了刚从国外回来的大少爷—— 一个年轻英俊的欧洲博士。大少爷将自己从红海之滨带回来的一些图片呈现在她们的牌局中,这使得所有在场的太太们都大为惊讶,并从此滋生了某种模糊的对往昔岁月的恶嫌意识。那天夜里,开车的阿黄送法院院长的太太回家的途中,不时地从汽车的玻璃上望见前面的路上有一根一米左右的圆柱体的东西摇来晃去,如同飘荡在水上。他听说这一带以前曾经是一片风声鹤唳的旷野,行人至此常常迷失方向,不辨东西、最终都去向不明。很久以前的一位无神论者的儒生在这一带迷路后,正值一个漆黑的夜晚,四野无人。儒生后来走进一座庙中决定向出没在庙中的鬼怪打听道路时,鬼们都已熟睡,没有一个理他。儒生望见神像前的香案上有几枝星星点点的香火,微弱而暗淡,不足与谋。
那位儒生流传于后世的只有几十首诗词,还有一部被称之为“淫书”的《樱桃道人》。其中的一首诗被人书写在“望江亭”酒楼的一面粉墙上。几年后,新主人改换门庭时,那面粉墙也被一同推倒了。
他们在那堆废墟中发现了一些陶瓷的碎片和一只青铜的战马,马背上的武士弯弓搭箭,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另一只凝视着某一件事物。有人曾设想了那种事物的轮廓背景和一些局部现象,其性质都是幻想的、在最大限度的颜色范围内,一面深色的镜子,一个三角形的平面,都足以重现最初的那种特征,都足以使一个时代的一切触角全部毁坏。
几年后,有人做了一个试验。开始的时候,他设想的方法比较简单,他把一个日常里极为熟悉的字写到一面墙上,经过了一些时间的流逝之后,他看到在那个孤单的字的周围突然增加了许多的出人意料的东西。就是那些虚实不定的事物,使他认识到思想原来是消瘦的,就像山羊的面孔,但同时又像泡沫和因子一样在不断地徒劳无益地繁殖和增多。这件事给他留下了一种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后来的一天,他把自己的妻子或妹妹的一张肖像挂到了那面墙上(周围什么也没有),几年之后,他发现那张肖像变得非常陌生,当他盯着她们的面部或身体的时候,他发现他已完全不认识她们了。更为难堪的是,连平日里使他和她之间相互关联相互亲密着的那种语言和行为方式也全都没有了。这种事实的真相令他吃惊而惶惶不安。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欺骗自己,他宁愿相信那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梦,一个非人的梦。他总说,我做了那样的一个梦,一个带有触角和尾巴的、不近情理的无情无义的梦。
这个做试验的人就是刘文治。
整整一个下午。我在她的冗长的叙述中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她好像也同样忘记了她想听到的南方故事。她的近乎透明的四肢呈现在我的面前,我闻到了一个中年女人特有的那种气息。
傍晚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附近一带的山路上浮动着一种微弱的红晕。我出来后,看见一个面孔红润的人正向那些古老的房屋之间跑去。
二
天空如此泥泞。
那个人的脚步声擦着刘文治的耳朵从他的脸前走过时,刘文治感到一阵夹带着血腥气息的风横穿草丛而来。腥风弄脏了刘文治的目光,脸前的草棵子东倒西歪地摇晃起来。刘文治看见眼前的那只棕黄色皮靴上缀有三个生锈了的小铁环,铁环随着那个人犹疑不决的步伐一起一落。马靴不断地将草地上的泥水踩响,纷乱的草枝和藤条使那个人的行进变得困难重重、脚步声烦躁不安。
刘文治那天始终没有看见那个人的脸。诡秘的身份和不良的品行使他将自己的头一直深深地埋在草丛里,并将一张脸紧贴在泥泞潮湿的土地上。他只在冥冥之中感到穿棕黄色皮靴的这个人的面孔比较红润,胡须短而密集,有一双灰色的眼睛。
地上的泥水这时散发着一种生菜的气息,这使他仿佛在千里之外的异乡目睹了那久已远逝的童年岁月。黏稠而无形的浓雾从河对岸的浅滩上飘移过来,大雾中刘文治听到了几声沉闷嘶哑的汽笛声。
浓雾遮去了那双棕黄色的马靴,以及与此有关的一切附属的东西。
月亮从后面照过来的时候,刘文治看见自己的影子像一株开花的植物。与此同时,他看见那几个身穿皮大衣的军官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座鸭蛋形的山岗上相互轻轻地交谈,其中有一个矮个子的人还在不停地打着某种含义不明的手势。他们的谈话使得一部分方言和术语在潮湿的夜风中向四处飘去,流散在河边和更远一些的树林子里。刘文治听不懂那些地方色彩浓烈的语言,包括那类方言的声调和包含在内部的和浮在表面上的内容,他只感到他们的种种表情和状态像一种难以逾越的障碍物—— 一些深狭的壕沟或冗长的无边无际的瓦砾之地—— 一样阻止着日后的行程,使得一切都困难重重。他甚至还设想自己可能会在某一天的午后或傍晚时分丧生于某一个水塘或一处浅浅的竹林之中,他的尸体将会被一个早起的农妇或野叟最先发现,也可能会被一群夜游的野狗所围困。他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湿漉漉的脸,他的一只耳朵被浓浓的草汁染成了绿色。远处灰蓝色的河面上涌动着一种虚无缥缈、柔若无骨的白雾,部分尖利的檐角漆黑如铁。河两岸的一些村庄里不时地传来几只狗的叫声,声音里仿佛正在撕咬着一件什么东西。
天亮之时,刘文治神色恍惚地来到了一个名叫竹罗的镇上。在此之前的一段昏暗无声的时光里,他一个人蹲在一条只有渡船没有人影的河边认真地洗干净了脸上的血污和手中的一部分残骸。河水低吟着荡过他的皮肤和骨头,黎明时的这种片甲不留的洗涤使他不知不觉地忘掉了一些事情,包括最初的种种起因和几个过程。当他后来从河边站起来以后,他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接下来,他看见精巧而破落的竹罗镇在露水和晨雾中慢慢涌动起来。
在一座古旧的石桥上,有两个挑着蔬菜的佃农模样的人正在歇息,一老一小,像是父子俩,刘文治从他们的面前经过时,那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一直都在很注意地看着他。那孩子的目光像一种牙齿坚利的小动物,刘文治在行走的过程中感到自己的小腿上的衣物和皮肉都被那种尖利的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他感到腿部很疼,仿佛正在嘀嘀嗒嗒地淌血。
他出去没多远,刘文治就听见身后的那个孩子对那个老人说:
这个人很像是刘文治。
谁是刘文治?老人说。
就是下河湾的那个刘文治,开茶馆的那个,又会剃头,又会算命。那孩子说。
还说你眼尖呢,那个刘文治是个跛子,这个人的两条腿好好的。
我也是觉得奇怪,刘文治的腿怎么会不拐了呢?要不然,我早就叫住他,我让他给你算一命。那孩子说。
在这地方,他大概不会跟我们多要钱,没准还能白给你算一命。孩子说。
老人对孩子说,你别操闲心了,等会儿到了镇上卖菜的时候,你多长个心眼就行了。我这个年纪的人算不算都一样,反正离死不远了,好命歹命都有一死。
孩子说,得,又来了,成天总是死呀活啊的,就不能说点儿别的。你把菜卖完后给我两个铜子儿,让我今晚去镇上的书场里听一回《小五义》。再过两天,说书的人一走了,想听也听不成了。
老人说,不行。
孩子说,我就要两个,只要两个,您就是给我三个,我也绝不会要。我用一个铜子儿听书,用另一个铜子儿买花生。我保证我不把花生都吃光。我只吃一半,另一半拿回来孝敬您。我敢说您一定没吃过那样好的花生。
那孩子说话的时候,一直还在注意着渐渐走向镇子里的刘文治。刘文治也感觉到了,他的躯体有一种被砍伐被肢解后的痛苦,背影正在早晨潮湿的空气里熊熊燃烧。他知道那个孩子一直都在望着他,那种清澈的视线如一头幼兽在追逐着他的影子。
刘文治走进竹罗镇狭窄的街道和破旧的房屋中间,青麻石的街上走着许多挑担子的人。狭窄的街道两边排列着众多低矮幽暗的店铺和手工作坊、木工坊、竹器店、茶馆、货栈、药铺、寿衣店。刘文治走在一些屋檐下的时候,闻到了一种熟悉的烹煮青刀鱼的气息。他似乎被青刀鱼的那种气息渐渐地向老家的岁月里拖去,他感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他看见一家当铺的门前围着一团乱哄哄的闲人,有两个人正在那里吵骂。其中的一个人裸着上身,脚下穿着一双破烂的草鞋。那个人古铜色的脊梁上泛着一层微微的绿意,如一件青铜时期的物品。那一群神色各异的人站在当铺黑色的铺面下,仿佛一出皮影戏的故事。刘文治混在人群里,他感到自己像一片满街飞舞着的枯叶。镇上的树顶、屋顶和塔尖都阴沉沉的,上面的天空亮一片,暗一片,斑驳而迷离。他在一个狭窄的点心铺里要了几只馄饨,一个人坐在门口淡而无味地吃着。铺子里的伙计问他要不要加胡椒。他看见一对手捧鲜花的男女慢慢地从街上走过,那个穿旗袍的女人很像他少年时代的一位女朋友,她的腰被身边的那个男人挽着,走起来如同漂浮在水面上一样。当刘文治后来追至门外时,那两个人早已不见了。他只隐隐地看见有一辆黄包车正在向远处驶去。在他观望的时候,一个年迈的行乞者颤颤巍巍地走进了他的视线之中,他望见了一颗白发苍苍的头,一身褴褛的衣服如一条条松散而恐怖的锁链。
转过了一个摆满了紫砂壶的街角以后,他看见那个卖菜的孩子守着两挑子菜茫然地坐在一家杂货店的前面。那个老头不知哪里去了,那孩子的一双眼睛在街上瞧来瞧去。孩子的左边是一个卖旧货的老妇人,守着一堆灰暗的散发着霉味和各种怪味的旧式东西,那些东西大小不等,品种古怪。最长的是一支古代作战时使用的长矛,银色的枪头,最小的是一些各种形状和颜色的玉坠子和石像。
刘文治把两个铜子儿摊开在那孩子的眼前,对他说道,给你两个铜子儿,今儿晚上听书去吧。
那孩子瞪着两只眼睛望着他,孩子说,先生,您想让我替您做什么事呢,我这会儿可腾不出手,伯父不让我离开。
他说,我没有什么事情让你干。我自己还是个闲人呢,我就是想让你今儿晚上去书场里听《小五义》。
那孩子对他说,先生,您长得真像刘文治,就是下河沟的那个刘拐子。
我敢说您肯定不是刘文治。孩子说。
他说,跟你一起来的那个人是你伯父,我还以为是你爹呢?
孩子说,瞧您说的,我哪会有爹,我爹要是还活着的话,我想要几个铜子,他会痛痛快快地给我几个。
他说,你爹死了?
孩子点点头,说,我跟伯父伯母一家过,我伯母可凶了,我敢说像您这样的人见了她,也不能不怕她。
刘文治这时发现在不远处有两个穿黑衣服的人正向他这边眺望,他感到那两个人似曾相识,其个的一个红润面孔的人更令他触目惊心,久久难以忘怀。
三
现在,十九世纪以前的浪漫主义情调依然如故地影响着整个花园。
这一年是辛丑年。
处于明媚阳光下的这座欧式花园,以意大利风景画为蓝本,在园境组合上追求一种纯一完美的画中之境。花园内摒弃了一切由人工修剪过的几何形花卉图案,并改变了以往用建筑来充当园林主角的方法,而只铺设大片起伏不断的草坪和自然生长的野花异卉,并在草坪的四周配置了无数高矮大小不一的各种树木。在那种沁人的郁郁葱葱的梦幻情调里,一些小型的姿态万般的建筑便点缀在其中,忽隐忽现,形成了一种浑然天成的效果。
花园中的水池,也突破了过去的古典主义的那种规则和格局,其表现形式采取开沟引河的形式。使明亮的水道曲折蜿蜒地在花园中穿行——消失——再现,达到了一种用少量的水流制造出大江大河的幻觉,令人流连忘返,恍若隔世,恍若再生。
花园的四周没有围墙,只有一道干涸的壕沟,壕沟的出现,分割了园界,又丰富了花园的空间,使园内外的景物互为一体,互为欣赏和注视的对象。
这一年以前的那些岁月里,这个花园以植物造境为主导,园中建筑的比例极少。花园内不强调轴线,没有直路,布局不对称,取消了几何形的花圃。树木成丛、成片,三三两两,疏密有致。园内的小道斗折蛇形地伸向远处的乔木林中。湖岸、河道柔和的曲线与四周的灌木交相呼应,湖水中的莲花迎风摇曳,岸边是中国式的假山和山洞。
景象层层推进。那些倒映在湖面上的漂浮不定的云层,表现着这一地区瞬息万变的自然景象和天气,以及风向。
后来的一年里,这座花园的主人陆文龙将军的儿子——二少爷陆苇从欧洲度假归来,他按照英国建筑家、造园家布朗的“园宜入画”的论点,将这座花园改成了一座典型的英国式的风景园林。
在这一年的这个季节里,费丽夫人正蜷伏在园内的一张白色的椅子上,躲避着从天空里洒下来的明媚阳光。医生戴堤昨天来出诊时,又一次对费丽夫人讲了阳光对人体的种种作用和意义,对她这种病来说,阳光将胜过那一张张的药方。戴堤医生是一位稳健精明,温文尔雅的大夫,早期曾受过严格而崇高的训练。费丽夫人那时对他温柔地笑过。在她认识的人当中,也许只有戴堤医生的话是最能使她无条件地接受的。早餐过后,她便来到了园中,虽然她生平不喜欢一切光亮的东西。但还是将自己无条件地暴露在阳光下。
她身旁的一张石桌上摊开着一本书,园中的阳光这时便照耀着书中的那一页文字和插图。石桌上原先还有一把扇子,每日折叠在一起,但自从戴堤医生嘱咐过不得使用扇子后,她便让沈妈收起来了。早餐她没有吃,她只远远地向铺着雪白台布的餐桌上瞟了一眼后,便算是完成了某一种仪式。
将军那时正手持一柄银匙在一只汤盆里漫不经心地搅动,那情形有如逆水行舟。她拖着裙裾窸窸窣窣地从楼梯上下来,她向餐桌作例行的短暂的告别仪式,这中间将军一直望着她,手中的银匙仍在漫不经心地搅动,但他没有说话。在她的身影从客厅里消失,一只脚已跨到门外,一只脚尚在里面时,她听见将军正在左边的那间餐室里对沈妈说话,他的声音很轻很闷,如一只蜜蜂。
草坪的那一瑞,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打板球。
草木上众多的露珠在阳光里晶莹剔透,闪闪烁烁。从花园外面飘进来的空气中,有一种爆竹的气息还弥漫在里面。
现在的时间是上午,太阳在头顶上面正处于一种徐徐上升的时期。清晨早在园丁修理花木的过程中便已结束了。
她选了一个既能沐浴阳光,又不至于使脸部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姿势在椅子里面半躺半坐了下来。这种姿势及其效果使她十分满意,她一下子便感到心情愉悦舒畅起来,她独自喃喃地说了几个字(也许是一句话,也许是一个人的名字)。
沈妈的手里托着一件玫瑰红的披风,穿过平坦碧绿的草坪,向这边走来。
夫人,将军怕您受风,让我送披风给您。
沈妈站在她的背后说道。
你去吧。费丽夫人说。
她没有转身,也没有抬脸,凭着记忆中的种种印象和胸前以及腿部的感觉,她知道花园里的阳光现在正耀人眼目,如火如荼,有一种类似燎原的、洗涤一切的企图。她的那一声回答简短而轻巧,美丽而冰凉,如一只袖珍的蝴蝶一样玲珑万分地从她的口里飘了出去,栖落在她的身后,落在沈妈的眼前。
沈妈将手里托着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旁边的那张石桌上。面对光滑洁净的桌面,沈妈仍是用自己的白色纺绸衫的袖子揩了几下,之后才将那件玫瑰红的披风放了上去。沈妈在这个过程中看见了平摊在桌子上的那本书,书页仍如几天前那样一如既往。沈妈不识字,但认的画,她认识书中的那幅插图,早在几天前甚至更早的一些时候她便见过了,现在一切依然如故,沈妈于是就知道夫人几天来其实始终没有再往下看。沈妈离去的时候,看见夫人半躺在椅子里的情形如一张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刮去的画,沈妈那时候还想到了类似“昙花一现”这样的东西。
那两个打板球的孩子在草坪那端尖声叫着,他们都穿着短裤和白色的网球鞋,他们的声音滚动在阳光里,像遍地的果子。
卵形的花圃里有许多早年间栽种的花梗,从半中腰起就满枝都是团团的绿叶,有心形的和舌状的,远望时就如同一片静止的绿云从天空中垂落了下来,仿佛凝结了时间和环境,久久没有动过。几只蝴蝶在一簇簇红黄蓝的花朵上周游,飞舞,不断地侵扰着花瓣上面的那一层金粉。那些花瓣都张得很开,如一张张鲜艳而芬芳的唇,当夏日情感沉郁的风吹来时,它们便微微掀动,体现着一种生命的冲动,扩散着软软的呻吟。花圃里褐色的泥土上面落英缤纷,光色四溢。阳光和树荫在花园里轻轻拂动,投下了许多摇曳不定的大小不一的斑斑驳驳的碎影。在车库的那一边,几株伞状的绿树构成了一种萧瑟的支离破碎的效果。以前的那些日子里,厨房里的几个女佣常在那一带悄悄地走动,穿着上白下黑的便装,与花匠们情投意合。眼下正是六月中旬,战争仍在进行,有一种时起时伏的气氛,有关战争的消息也忽远忽近,局势的色彩变幻得令人目不暇接。甚至难以置信。艺术与一些娱乐活动甚至娱乐场所都隐没在战时灰蒙蒙、蓝幽幽的层雾中了,如同一种柔软而巨大的织网,将一切全部笼罩了起来。那些身穿透明纱裙,热情奔放的姑娘们在白日里都变得一本正经,判若两人,要么捧着一本书发呆,要么牵着一条毛茸茸的狗在草坪之间来回溜达。到了夜晚,她们就来了精神,通宵达旦地跳舞,在手风琴和钢琴声中高谈阔论,抨击狄更斯,热爱柯罗甚至雷诺阿。一些拥有遗产的老寡妇也乘着汽车或马车,急不可待地去干一些秘密的大事。事关国家甚至整个民族。现在想起来,年逾五十的徐太太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来陪她聊天了,她想不出究竟有一些什么样的事情会紧紧地将那位徐娘半老的寡妇太太牵住,但那些事情肯定本身就全具有某种摄人的能力,就像漂亮的服饰和优雅的起居室一样,令她倾倒不已。
现在,在花园北侧最边上,木兰花散发出浓烈的香气,一直向附近的中央广场上散去,直到香气散飘得无影无踪。
现在,那个男人正在向花园里边张望。他看见了在草坪的那边打板球的那两个尖声尖气的孩子,他看到了这边白色的太阳椅子和椅子里的费丽夫人,甚至看到了摊开在石桌上的那本书和那件玫瑰红的披风。
最初,他一直在花园外边的那道干涸的壕沟上溜达,他足蹬一双异常结实的黄牛皮鞋,手里提着一只同样颜色和质地的箱子,他的黑色的蝴蝶结已经有些歪歪扭扭的了,他的那种怯生生的模样像是故意装出来给人看的,具体地说,就是做给费丽夫人这样的多愁善感的女人看的。透过稀疏的树影和花丛,他看到那位优雅的夫人正蜷伏在那张白色的椅子里,他看到她的两条长腿在柔软的半透明的纱裙里隐隐约约,轮廓分明。花园里的情景使他想起了一幅希腊名画。
一辆黑色的汽车从花园里碧绿如茵的草坪上徐徐地滑过。
四
回忆我的叔父刘文治,他生前和身后的许多岁月烟水苍茫,迷雾重重,他的一双貌似乖巧的招风耳时常在我的记忆里耸立、扇动,状如一只红色的翅膀。我记得他曾经语重心长、郑重其事地对我讲过许多十分深刻的话,我后来只记住了一两句,其余的那些都忘记了。
某一年的一个闷热的午后,我见到了那位解甲归田赋闲在家的旅长陆青云。这位昔日的野心勃勃的武官,现在以饲养鹌鹑来打发时光。其时,他正坐在一棵冠状如伞的树下看一群幼小的鹌鹑争食,他的两鬓遍染了时间的霜雪,一双眼睛灰蒙蒙的。
雨前的天空和大地潮湿而阴暗,鹌鹑乱哄哄的争食的场面显然使他十分开心。他脸上的笑容经久不散。他告诉我说,刘文治真是一个狡猾无比的东西,一个排的士兵昼夜不停地围剿了几天,结果竟然一无所获。谁都清楚刘文治那时就隐藏在那条河边的草棵子里,但就是难以见到他的踪影,连一种信号、一丝动静也捕捉不到。
我想起了那条匪盗出没、娼妓如云的河流,它从前只是一条荒寂无人的内陆河,是时间的流逝使它变得越来越重要起来,日趋繁忙和紧张。它岸边的一条民间大道在某些时候飞扬着弥天的尘土和疏松的人影。
大风将刘文治的衣角吹了起来,使他像一只灰蓝色的水鸟一样具有了那种振翅欲飞的姿势。刘文治从河岸边的一片草丛里站起身,他望见河面上漂浮着一些带血的羽毛。岸边的几个树桩子上面布满了水,这个现象使刘文治相信在他到达这里的不久之前,有人在那些树桩上坐过。那个人的身体湿淋淋的,他坐在那里的时候,衣服上的水就全部流到了树桩上。刘文治现在感到难以判断的是他不知道那是单独的一个人,还是几个人。也许,那个(那些)人此刻就隐藏在附近的某一只舱中或某一棵树后,他的一举一动都已暴露在了那种阴暗而诡秘的视线之中。
丛生的疑虑使刘文治将一个绿色的东西扔进了河里,水面上荡开几十道波纹后,慢慢地又恢复了当初的平静。
远处,警备队的摩托和卡车从一些不显眼的地方里冲出来,油烟和尘土掩隐了一部分树木和房屋的轮廓。
树下有一些夹着包袱的人。
一个和尚睡在一条水沟旁,瘦削的身体如一片卷曲着的树叶。
河边大道上的尘雾散去之后,刘文治戴着一副墨镜向一条歧路上走去。宽大的镜片使他的下巴和额头变得高深莫测。视线内到处都是歪歪斜斜的房屋和支离破碎的事物。霉绿的地方根多,如同一个又一个的秘密。
接下来,刘文治望见一些结构松散的农舍隐现在浓密的绿色的桉树叶子中间,人语和水声清晰可闻,触手可及。转过几道墙壁以后,刘文治看见一位妇人正在弯腰拾捡丢失在稻草堆中的一只只鸭蛋。妇人的长长的头发触及地上的稻草。她的两条圆润健壮的腿支撑着一个圆弧的胯,造型如同一道拱形的门。
刘文治朝那道拱形的门前走去。
在这个过程中,刘文治听到了那种微弱的鸭蛋碎裂时的声音。刘文治的一只手从妇人的两腿之间滑出来时,妇人惊叫了一声。一种黏稠滞重的汁液滑过她的手心,她的手心里很热很烫。刘文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迅速地传遍了他的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妇人撩起衣襟擦着手,布匹滑动的时候发出了一种低哑暗远的声音。一部分被太阳晒干后的稻草窸窣有声。下面的那一部分稻草没有被太阳晒过,霉湿而发黑,长着一簇簇白绿的细芽。刘文治像一个孩子一样站在妇人的身边,他看见妇人惊惧的神色中泛出点点令人思乡的潮红。她的一只手臂像屋檐下饱满湿润的丝瓜一样下垂着,五个手指舒卷着使刘文治产生了一种倦慵和强烈的睡意。
刘文治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面粉般的阳光里还在缓缓地飘走,游荡,距离遥不可及。那妇人的身体在他的目光里已不再成形了。一只鸭蛋在阳光里奔跑着,翅膀下的一团黑影如一座没有人烟的漂泊已久的岛屿。
你把我的蛋全弄碎了。
我的稻草。
刘文治听见那妇人声音模糊地诉说着,她不停地用衣襟擦拭着湿润的手臂和其他的一些部位。刘文治用手挡着自己的身体,他在妇人的面前显得很不好意思,十分害羞。他捂着自己的身体在地上转来转去。依附在妇人手上的那种汁液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分散了他的目光。地上纷乱的稻草不时地阻止着他的行程。慌乱使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之后,刘文治看见妇人从地上抓起了一把干燥的稻草,一些阳光被她从稻草中抖落了出来。阳光向地上坠落的时候,刘文治听到一种清脆的陶瓷器皿的碎裂声——也许是一种金属或者绸缎的声音。
接下来,刘文治看见那堆暗红色的稻草垛后面站着一个矮个子的男人。那个人穿着一身厚重而紧张的黑衣服。刘文治看不见那个人的眉毛和眼睛,只看见那顶草帽下悬挂着一张十分红润的面孔,以及面孔上的半只鼻子。稻草和阳光拥挤着,使刘文治的眼睛几近失明,使他无法分辨出几步以外的东西。
穿黑衣服的矮个子男人手里握着一根粗粗的长满毛刺的竹竿从草垛后面走过来的时候,刘文治感到一阵阴风袭击了他的下半身,他的身体抖动了一下,便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尿湿了裤子。阴冷和潮湿使刘文治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浮躁不安的神色。
穿黑衣服的矮个子男人微笑着,露出嘴里的两排细碎而密集的牙齿,那张十分红润的面孔如同一朵正在绽开的芙蓉花。
鸭蛋不是我弄破的。
我只是有点口渴。
刘文治声音干燥无比地说着,他的话使那些稻草更加纷乱。之后,他看见那根骨节粗重的竹竿上出现了一些线索分明的缝隙,有几条浓艳的红丝线一样的东西窜到了那根竹竿的上面。穿黑衣服的矮个子男人鼓起两腮,在刘文治散乱的视线里呸呸地朝地下唾着。最初吐出来的是一个肉红色的小东西,那个小东西在地上的稻草边连弹了几下后便不再动了。接着,穿黑衣服的矮个子男人又从嘴里吐出一个白色的形状十分古怪的骨质的东西。刘文治起初觉得那个白色的硬东西像一颗牙齿,后来又觉得像一只蜗牛的外壳,他听见它在落地以后发出了叮的一声硬响。
先前的那位妇人这时已掩住了胸怀。她提着一桶水,潮湿而沉重的木桶使她手臂上青蓝色的筋络毕露无遗。
我要喝水。
给我一口水喝吧,我已经两天没看见过水了,大旱之年真让人人难熬。
刘文治向水桶走去。这时,他看见那妇人忽然在阳光里跑动起来,她的衣服和脸在稻草和树影之间反复闪现。
纷乱的稻草在她的两腿之间探头探脑。
最初的那种令人思乡的潮红早已退浅,并消失殆尽。木桶中的一张脸肃穆而生动,他叹了一口气,用手弄脏了那张脸,弄皱了那张脸。他听见一阵哀叹之声在清澈的水面上徘徊,游荡,如一只无人无浆的小舟。四周飘散着的云彩如丰收之后的棉花。
木桶里没有水。
回首往事的时候,刘文治的一只潮湿不堪的手触到了一件硬邦邦的东西。起初,他以为是铁器,或者是一块骨头甚至陶泥。他的目光被一种含义不明的感觉牵引着,他看见那个穿黑衣服的矮个子男人仰而朝天地倒在一堆干湿不匀的稻草上,他的那张十分红润的面孔已不再如当初那样鲜艳,不再如当初那样逼真,变得灰白如土。
从瓷器城到竹罗镇,我在你的后面走了五十四天,我总算到家了。
穿黑衣服的矮个子男人说完之后,头向一边歪去,永远地睡了过去。纷纷攘攘的稻草不断地触动着他的脸和衣服。刘文治看见那些稻草像一些剪不断的髭须一样仍然骚扰着矮个子男人,使得从前那张红润的面孔难以平静下来,永远处于一种深深的不安和烦躁之中。
树篱后面的重重的茅舍不见了,水边的虫子在夜色里发出了疏朗的叫声。
灰蒙蒙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正值那天的夜半时分,刘文治听到那妇人发出了一声尖叫,之后便再没有任何剧烈的声音了,只有一种低远而微弱的东西在响动。借着外面苍白的夜色,刘文治看见自己的两只手上依附着一种类似胎衣一样的潮湿滑腻的东西,有一种浓重的血腥之气正回旋着向他的脸前逼来。
刘文治起身离开了那张吱吱作响的竹藤床,他触到了那只沉重地立在墙角的木桶,这使他产生了一种叶落归根的感觉。竹桶里的清水被他一饮而尽之后,他开始向外走。他的嘴里渐渐泛起了苦涩。他回味那个竹桶,这使他确信刚才饮下去的并不是水,而是一种药汁或鸡血。大旱之年的确难以见到那种清澈的净水。
屋里的一部分土瓷的器皿和陈设在夜晚里闪烁着一种幽暗的光晕。刘文治这时看到屋门口有一道蜷曲着的黑影,其中的一处高高地隆起着,另一些地方显得干瘪而下陷。刘文治的腿在跨越那个高高隆起的地方时,另一只脚却踩到了那些干瘪下陷的部分上。
他听到了一种类似猫的叫声。
最初,刘文治以为那是一堆物体的暗影,或者是盛粮食的口袋,刘文治没以为那是一个斜躺着的正在熟睡着的人。当他走出几步之后,他听到先前的那种类似猫叫的声音突然加剧。突如其来的叫声使刘文治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出来的时候,一只坚硬的脚踩着了门口那个人的胃和另一段不太长的无精打采的东西。他听到那个从梦里醒来的人此时正在门口大呼小叫,嚷成一片。
有贼人!
那个人这样喊道。
刘文治在叫声之中看到身后的树影和房舍的轮廓平静如水。在苍白的月夜里,四周的景象如一幅吸水性很强的水墨图。他知道那个人刚才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地诈唬一通而已,实际上他并没有追上来。刘文治当时只是觉得那个人没有勇气,缺乏必要的胆识和力量,他那时一点儿也不知道他踩着的是一个跛腿的盲人。那个人事实上一直都没有站起来,仍如最初一样蜷伏在门口,像一个影子似的干叫了几声。被毁坏了的器官使他再无力号叫下去,一切都变得难以延续和持久了。
跛腿的盲人蜷伏在那里,两只手来回倒替着揉着自己身体下面的那一段不太长的无精打采的东西。剧烈的疼痛差一点儿使他双目开启,重见光明。他轻轻地用手揉着,捏着,独自在月夜里喃喃说道:
我的妈呀!
我的儿啊!
数十年失明的生涯使他此时无法看到面前苍白的月光和平静的树影,无法看到昔日村舍的结构和地上凌乱如麻的稻草,更看不到月光下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形迹可疑的人,他只闻到了一种不大好闻的腥味。
接下来,跛腿盲人手中先前的那种动作停止了,他不再揉搓。任凭它一如既往地继续无力地垂下去。他现在突然感到事情多少有些不妙,有点儿不大对头。非同寻常的嗅觉使他感到一切全都变得复杂起来,不再如当初那样简单。这以后,他的一颗头在幽暗中转来转去,如一架无人看管的旧式的风车,他伸出两只枯藤般的手向四处触摸。
不久之后,他摸到了一件使他怀想已久的东西——一件柔软的妇人的器官。
他把那个柔软而阴性的东西放到唇边。这个失明了大半生的老盲人此时的口水和眼泪一齐涌了出来。
夜晚潮湿的空气里泛着一种深长的霉味,有如回味无穷的药酒和民间秘方,那是一种腐烂的令人深深不安的东西。
陈年的阴风穿堂而过。
天交五更的时候,跛腿的盲人渐渐地感到有一种依赖性极强的东西附在了他的手上。他先后舔了手掌和十指。
舌头告诉他,那是血。
五
花园里的树影和回廊重重叠叠,浆果和风声穿插在其中。
午夜时分,她听到将军独自一人在他的悬念林立的起居室里鼓捣出许多奇怪的声音,他似乎正在指挥着一场重大而著名的战役,交战的双方都以皮带和马靴为媒介,以双方的女人为目标。将军喘着粗气,半个世纪以来的戎马生涯使他将一些椅子一一地从原来的位置上挪开。他站在月白色的地毯上,挺胸收腹,目视前方。将军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午夜看见交战的双方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
接下来,将军看见一件雪白的胸前插有红蓝铅笔的衣衫在空中迎风飘舞。衣衫上的纽扣如一些熟悉而陌生的眼睛。那时候,他感到自己无法承受那种充满了无限敬重和爱戴的视线的仰望。他听到晚归的钟声已经响起,水面泱泱,岸边四面楚歌,歌声如同团团的白雾和柔软的鹅毛。
曾经有许多个夜晚,他一个人颓然无力地蹲伏在抽水马桶上,久久不愿起来。他听到从前的一些尸体从河流的上游地段漂泊着顺流而下,在花园外面深狭的壕沟里团团打转,日复一日地徘徊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水声一起撞击着壕沟的两侧,绵延起伏的烽火使一些人变成了精神上的六指,使一些在以前岁月里几乎是水中捞月的事正一步一步地演绎为铁的触手可及的现实,使现有的种种渠道和脉络都遭到了粉碎性的堵塞和淹没,直至最后完全消失。他时常听到园丁和卫兵们的种种抱怨之声。他们时常会在花园的墙下或树影里拾捡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其中不乏那些令人沮丧,令人烦躁不安的灾难之物。有时候,一张白纸,一只雕花烟斗和一只血迹斑斑的手套,甚至一副陶瓷或塑料的面具,都会使他连续多日辗转反侧,失眠到天亮。他经常独自站在落地的镜子前久久地打量自己。长久的审视使他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十分陌生而难以相知的人,包括他的肖像和行为方式。他看见自己的灰蒙蒙的头发像一种陈年的积雪一样总是一成不变地覆盖在头上。这种状况使他的眉宇间多少有些抑郁和躁动不安,他时常诅咒自己眉宇之间的那种无形的却又难以驱散掉的东西,他常为一种不真实之感而所累所苦。曾经有一段日子里,每当面部瘙痒之时,他便操起了刷子。他觉得皮肤与靴子从根本上来说是一样的,都是最初的那同一种柔软的物质。使用不同的方法去区别对待它们,毫无任何意义可言。有一天深夜时分,他躬身在椅子下和床下寻找一枚红色的星形的纽扣,他意外地发现有一些白伞黑褶的小蘑菇依靠着椅子的木腿生长了出来,它们的根须都留扎在地毯的下面。突如其来的植物使他回忆起了从前见过的一朵飘浮在他头顶上面的云彩和一片聒噪不休的树叶。
白昼和夜晚交替着出现,一遍一遍地重复增加着时间的数目。他梦到了一座凄冷阴森的古堡,里面住着一些毫无用处的漂亮女人和一部分阴险的告密者、窥视者。梦醒之后,他听见天上的雨水很整齐地落进了花园里,花砖的甬道旁积满了尘土般的雨水,树枝和花瓣都湿漉漉的,如一张张大汗淋漓的脸和女人的嘴,如一些令人郁闷的生活细节和令人尴尬的生活场景。
他梦见了一种活法—— 一种另外的活法——和一种精神的故事,包括一个人的模模糊糊的背影。那个人穿过重重的水沟和树丛,那个人总是摆出一副无家可归的浪子模样,在大雨中长久地游荡。在寂寥的天底下日复一日地漂泊,逃亡。
其实,没有谁要追杀他,没有谁要将他赶出门外,背井离乡。梦醒之后,他嘲笑自己悬念林立的心地和一部分念头,他感到梦中的雨水正在漫过寂静的花园和整齐的地毯。那些白伞黑褶的小蘑菇渐渐地浮上来,被衬托在雨水的上面,如一群群纸扎的月亮。
午夜的流逝,使他的记忆开始渐渐消失,一些歧路上铺满了鲜花和大小不一的星形的标志。在某些时候。那些貌似细微的东西实际上就是神的一种象征,一种表里不一的事物。
午夜过去之后不久,他跟随着消失的记忆一齐失踪了,从他的那间铺着月白色地毯的房间里,从那座庞大而隐秘的花园里永久地消失了。此后的一些年中再没有他的任何下落和消息,没有谁再看到过他的影子。
其时,有一个人冒着深夜里的大雨站在一棵苍老的月桂树下。那个人的一张红润的面孔看上去如同一副精致而安详的陶瓷的面具,雨水使他的脸上像是永远地挂着一种不落的笑容,一种世上最简单的笑容。
他身后的一只石凳上蒙满了冰凉而淡黄色的水。他的手里有一块陶片,状如石器时代狩猎的斧子,他的视线之内有一道高大的灰色的雨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