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山下东河沟羯室。
石勒的再次归来,使得整个羯室村落呈现出一片喜庆气氛。人们络绎不绝前来探视,令石勒和他的父母应接不暇。
好容易,探视的人们陆续走散,石勒终于可以和父母坐下来叙叙话了。
见儿子毫发无损地平安归来,老两口高兴得手舞足蹈。久别重逢,自然有说不尽的话语。他们详细询问了石勒这些年在外边的种种情况后,父亲告诉他:“在你出逃以后,过了几天,郭敬和他的商队就回来了。他找到家来探问你的下落,我们告诉了他,他也很高兴。他还告诉我说,这趟买卖走得不错,赚了好些钱。他说,按照你和他的约定,在你的名下分了一份红利。本来,这份红利银子应该交给你,让你支配。你不在家,交给我们也行。可他又说,你当初参加商队,是为了赚钱拯救咱们整个部落。所以,他和我们商量,这笔红利暂不取出,将它作为股金再投入他的商队,让钱生钱,利生利,就可获取更多的利润。我们同意了。后来,郭敬又连续走了几趟货,到前年年底,他一下子就给我们结算出五百多两银子的红利。他把其中的三百两交给我们,留下二百多两,说是让它继续投股生利。我们当然没有意见。可是,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的银子,该拿它作什么用呢?这可是你为整个部落赚回的最大一笔资财啊!后来,我和咱部落的老人们商量了一下,就用这些钱,托人在离这里二十里外,你姥姥家村子对面的三台岭买地建房,把咱的羯室扩展到了那里。那里人烟稀少,荒地很多,我安排部落里几十户人家到那里去开垦荒地,栽桑养蚕和种植黄麻,准备把收获的蚕丝和黄麻交给郭敬去卖。去年我们已经收了一季黄麻,栽下的桑树也都成活了。今年我们已经开始养蚕了。今后我们的日子就要好起来了。”
这时,母亲插嘴说:“你爹现在是酋长了。自从你爷爷死后,咱部落好多年都没有酋长。部落里人们说,咱部落本来就又穷又小,要是再没个头,一团散沙,啥事也做不成。所以,大家又推举你爹做了酋长。”
石勒对父亲的安排非常满意,对父亲接替爷爷做了酋长也由衷的高兴。可他更担心的是羯人部落的弱小。他十分希望自己的部落尽快强大起来。他对父亲说:“既然爹做了酋长,就应该把部落的年轻人召集起来,利用农闲和一切空余时间,让他们习武、练功、长本事,把他们训练成一支队伍。我们的部落没有一支队伍保护是不行的。”
“说得好!”周曷朱拍拍石勒的肩膀,说:“咱父子想到一块儿了。我把支屈六、葵安、桃豹等一干小子安排到三台岭就是这个意思。可难的是,我不会武功,又请不来师傅。没有别的法子,我只好让这帮小子举石头、爬树、吊杠子,只要是长力气的活,都干。可这帮刺儿头偏不听。气得我上去用脚踢他们,谁知这帮野小子居然把我给打趴下了。”说着,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石勒一听,来了兴趣,说:“是吗?那我明天就去三台岭,去会会这些蛮胡子。”
周曷朱疑惑地瞧瞧儿子,说:“你?我都镇不住他们,你行吗?”
石勒笑了笑,说:“爹,你就瞧好吧,我会让他们服气的。”
三台岭上。
一块开阔地上,一群羯人小伙子或蹲,或坐,或站,自由散漫地面对着周曷朱,在听他训话。
周曷朱:“大家听好了,今天继续训练。还是那句话,搬磙子、举石头、上树、吊杠子,只要是长力气的活,不管干啥都行。大家开始吧。”
大家嬉皮笑脸地各自做着小动作,没人听他的。
周曷朱见大家无动于衷,心头发火。他大声斥责:“怎么,都聋了?快去呀!支屈六、桃豹,你们听见没有?”
支屈六大大咧咧地说:“我说酋长,你能不能想点别的?每天搬磙子、爬树,我们都腻了。再说,我们的力气已经很大了,你不是也打不过我们嘛。”
周曷朱急了,骂道:“浑小子,每次都是你带头捣蛋。”说着,走过去,伸手就要抓支屈六。
支屈六连忙制止:“别过来!酋长,你千万别动粗。你要动粗,只怕趴在地上的还是你。”
周曷朱气得一跺脚,蹲在了地上。
这时,一直在旁边冷眼相看的石勒走过来。他转着圈,把支屈六上下左右慢慢地打量了一遍,说:“支屈六,你真的力气很大吗?”
支屈六见石勒用如此鄙视的目光打量自己,不由得心头火起。他瞪着一双牛眼说:“怎么,你想试试?”
“用不着试试。”石勒说,“这样吧,我站在这里不动,任由你用什么法子,只要能把我放倒,就算你本事可以,就不用再参加训练。你看行吗?”说完,他深吸一口气,双手下垂,两脚分开,稳稳地站立当地。
支屈六见石勒如此小瞧自己,不觉勃然大怒。他猛地跳起,两掌前伸,把全身力气运于双臂,冲上去对着石勒的前胸狠命一推,想把石勒推倒在地。谁知,他这一推,就像推在了一堵坚固的石墙上,石勒非但纹丝未动,他反而因用力过度,将双臂震得一阵酸痛。
“咦!”支屈六和所有在场观看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叫。
支屈六恼羞成怒,转到石勒的后面,两腿下蹲,用双手抱住石勒的后腰,想把石勒的双脚抱离地面,然后摔倒。可是,尽管他用尽吃奶的力气,石勒的双脚就像铸在了大地上,纹丝不动。
就在支屈六面红耳赤地使劲折腾的时候,石勒身形微动,口中喝一声:“去吧!”支屈六便身不由己地“腾腾腾腾”向后倒退十多步,仰面朝天摔在了地上。
“啊!”石勒匪夷所思的神奇功力,把大家惊得目瞪口呆。就连他的亲生父亲周曷朱也是暗自惊叹。他先前只是听石勒说过,他在杜家庄放羊时曾经学过武术,不料想他竟有这等功力,不由得对儿子刮目相看。
石勒走过去,拉住支屈六的手将他拖起,问:“怎么样?还觉得自己力气很大吗?”
“不不不,”支屈六这时已经心服口服,他不好意思地问,“勒子,你在哪儿修来得这么大力气?”
石勒笑而不答,他转身问大家:“有哪个还不服气?上来试试。”
大家相互看看,七嘴八舌地说:“服了,我们都服了。”
石勒回头对父亲说:“爹,其实支屈六说得很对,我们这样练不行。要使我们的羯族年轻人变成敢打善斗的勇士,必须让他们掌握真功夫。我看这样吧,你把他们交给我,让我来训练他们。”
周曷朱点点头。他正为管不住这些人而发愁,巴不得有人能够统领这帮蛮横的后生小子呢。于是,他对大家宣布说:“从今天起,我就把你们交给石勒来督领。你们都要跟他好好学习武功。”
“好!”大家已经被石勒刚才的举动所折服,一听说能跟他学功夫,便一起欢呼起来。
石勒走到大家面前,说:“我们都是羯族人家的子弟。现在,我们羯族人势单力薄,我们的人民和我们的财产需要我们这些人来保卫。可是,就现在的样子,显然是不行的。现在不但保护不了我们的人民,就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所以,我们不仅要有真本事,还要抱成团,有统一的领导和指挥。我希望大家能够听从我的命令,服从我的指挥。”
“行!”大家一心想学功夫,立即表示服从。
“既然这样,”石勒继续说,“我还要告诉大家,学武功可是一个苦差事。大家一定要在心里做好吃大苦受大累的准备。如果谁觉得受不了,就请早点退出。”
大家都表示愿意吃苦,没有一个人退出。
“那好。”石勒说,“修学武功首先要从练基本功开始。当大家有了一定的基本功,我再循序渐进也传授你们拳术和刀、枪、剑、戟各种器械。现在,我们开始练站桩。”
说罢,石勒指挥大家排成队列,按照一定距离拉开。然后,他两脚平行,双手向前平伸,身子呈马步下蹲,做了个示范动作,说:“这就叫‘站桩’,大家就照这个样子做。两脚尖要尽量向内绷,两大腿要与地面平行。大家不要以为这个姿势简单,不一会儿你们就会吃不消的。一开始,我只要求大家一口气能站半炷香的时间,以后再逐渐延长。”说着,他拿出一支线香,打火石点燃,折去半支,把点燃的半支插在地上的土中,“好,现在开始。”
大家马上仿照石勒的样子,练习站桩。
从此,这支新组建的羯人部队,在石勒的指挥下,开始了正规的武功训练。
三台岭地势高峻,由呈“品”字形分布的三个山峦组成。岭顶开阔平坦,各有数百亩大的山地平原,所以也叫“三原山”。自汉末以来,由于战乱频仍,人口流失,这里的土地大部荒芜,岭上树木杂草丛生,狐兔豺狼出没,一派凄凉景象。
周曷朱是个有眼光的人。他把羯室扩展到这里,安排部落里的人在这里开垦荒地,种植了大片的黄麻和桑树。桑树成活后,他又带领族人在西南山崖黄土厚实的地方,随山就势开挖了一排排的土窑洞,安置他的族人在内养蚕和缫丝,为他的族人创造了最为基本的安居乐业条件。所以,尽管族中有部分年轻人嫌他生性凶粗,动辄非打即骂,有时不大服他管教,但他在整个部落中仍然享有崇高的声望,被人们公推为不二人选的酋长。
这时,周曷朱的考虑更为深远。他非常明白,在四邻不安的环境中,不论任何一个种族,要想生存下去,必须拥有一支自己的武装力量。他以“凶粗”的态度,强迫部落里的小伙子练功“长力气”,虽然在方法上乏善可陈,但他的动机却是十分正确的。
石勒非常理解父亲的用心。但是,部落里的青壮年,不仅是保卫部落的生力军,更是生产上的主要依靠。于是,他把对队伍的集训与生产劳动进行了有机的安排。他要求他的队伍一定要坚持闻鸡起床,晨昏习武,雷打不动;白天大日头下,则下地从事生产劳动。而他本人也和大家一样,经营着一块属于自家的土地,在里面栽桑种麻,挣取基本的生活物品来养家糊口。
三台岭北面山脚下,有一条宽阔的河流自西向东流去。这条河的正式名称叫作“漳河”,而在当时,当地人则叫它“武乡水”。河对岸不远处有一座村庄,叫作“平乐村”(注:平乐村在冉魏时颁布“杀胡令”惨遭血洗。到北魏时,人们为了吉利,改名“长乐村”。)。村内多数为王姓人家。石勒的姥姥家也姓王,就住在这个村子里。在他八岁以前,母亲常常带他回姥姥家小住。在这里,他认识了儿时的小朋友王阳。不觉得这么一晃,八九年时间过去了。姥姥家现在怎么样了?王阳长成什么样子了?他一点都不知道。如今他回到了三台岭,这里离姥姥家不远,于是,他就想抽空到姥姥家去看看。
这一天,石勒离开三台岭,沿着山谷中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向着平乐村走来。一路上风光旖旎,鸟语花香,石勒的心情十分畅快。
正走之间,突然一阵吵嚷声从前面传来。转过一个弯,石勒看见山路上有六七个年轻小子正围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在起哄。其中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子显然是这伙人的头。他伸手摸摸姑娘的脸,嬉皮笑脸地说:“你跑啥,能跑的了吗?哥今天有兴趣,让你陪哥玩玩,有啥不好?”说着,他一把抓住姑娘,凑上去就啃她的脸。姑娘死命挣扎,又抓又咬。围着她的几个帮凶一起动手,拖胳膊抱腿,把姑娘按倒在地,眼看姑娘就要惨遭凌辱。
石勒见状,不觉勃然大怒。他冲过去大喝一声:“住手!你们要干什么?”
那帮小子一怔,抬头看看,见石勒只是一人,那华衣小子立即面露凶相,说:“怎么,你敢多管闲事,坏老子的好事?”说着,丢下姑娘,握紧拳头,喝一声,“小子们,给我打!”便带领手下恶狠狠地向石勒扑来。
石勒自然是会家不忙,抬手一拳,就把那华衣小子砸得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又复三拳两脚,打的那伙帮凶满地乱滚,一个个扭动身躯,痛苦得直哼哼。
石勒上去,一把将那华衣小子揪起,问:“你叫什么名字?是谁让你出来欺男霸女?”
华衣小子浑身打战,忙不迭地说:“请好汉饶命,小子再不敢了。”
石勒抓住这坏蛋的领口,往上一抖,瞪着眼睛再次喝问:“叫什么名字?说!”
“我叫曹豹,是岭上村曹老爷的儿子,请好汉饶命。”这小子刚才的威风已经荡然无存,变成了一副令人恶心的稀松样。
“滚!”石勒见这小子已经服了,也不想再多生事端,“再让我遇到你办坏事,就把你小子废了!”说着顺手一推,将其再次摔倒在地。
那小子忙不迭地翻身爬起,屁滚尿流地跑了。
地上倒着的几个帮凶,一见主子溜了,也爬起来跟着溜了。
再说那姑娘,在挣脱那帮恶少的魔掌后,并不逃走,而是站在一旁看着石勒在惩治这帮恶少。当这帮恶少逃走后,她本应该对石勒表示感谢,可她没有,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在静静地看着石勒。
石勒见姑娘站着不动,便走过去对她说:“姑娘,你没事了,走吧。”
姑娘没作声,依然用一种深情的目光看着他。这反而让石勒感到局促不安。于是,他道了声:“姑娘,那你请便,我走了。”说完,转身大步向前而去。
走了一段路后,石勒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回头一看,见那姑娘就跟在自己后面。他感到奇怪,就问:“姑娘,你要到哪里?”
姑娘说:“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这一下把石勒给弄糊涂了。他说:“我到我姥姥家。咱俩又素不相识,你跟着我干什么?”
姑娘笑了,说:“你救了人家,就不问问人家叫什么?”
石勒感到十分好笑:“这真是倒打一耙。我救了你,你不说一声‘谢谢’倒也罢了,反抱怨我没问你叫什么。那你叫什么?”
“我叫刘英姑,家住河西村。”姑娘快人快语。突然,她又腼腆的脸色通红,小声问:“你叫什么?”
石勒爽声答道,“我叫石勒。”
“那你结婚了吗?”显然,姑娘问这话的时候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抑制住自己剧烈的心跳。
石勒摇摇头:“没有。”
“那你,相好媳妇了吗?”
石勒又摇摇头。
“那你娶我,好吗?”姑娘大胆地说出这句话后,如释重负。她不再感到局促,反而两眼直视着石勒,等他回话。
听姑娘这么一问,石勒立时怔住了。他仔细看看姑娘,这时他才发现,这姑娘长发披肩,瓜子脸,丹凤眼,柳叶眉,端庄秀气的鼻子略显一点俏皮,一张小嘴巴唇红齿白,苗条而又玲珑的腰肢加上两条长长的腿,是那么的风情万种。虽然衣着朴素,却丝毫掩盖不了她沉鱼落雁、国色天香般的美艳。特别是这姑娘泼辣大胆,举止端庄,毫不忸怩作态,落落大方的气质,更使他倾心。然而,对于姑娘的问话,他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于是,他略显惊讶地问:“你是说,你要嫁给我?”
姑娘坚定地点点头。
“可是,这……”对石勒来说,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姑娘,他当然求之不得。可是这幸福来得有点太突然,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怎么,你不愿意?”姑娘睁大了眼睛。显然,她对石勒产生了误会。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可能对我不是很知底。我是羯族人,我们羯族人都很穷。我……”
“我不嫌。羯族人咋了?我们的祖先也是胡人。胡人有啥不好?穷又怕什么?我们都有手有脚,能够养活自己。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嫁给你。”
石勒见姑娘意志这么坚定,他高兴地笑了,说:“既然你这么愿意嫁我,我当然愿意娶你。不过,婚姻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我们都需要回去和父母商量,儿戏不得。”
“当然要和父母商量。只要你答应娶我,我就一定嫁给你。”看来,这姑娘是铁了心了。
“但是,”石勒找路旁的一块石头坐下,“你为什么一定要嫁给我?要知道,我又穷又丑,你跟着我是会吃苦的。”
“我愿意。我就喜欢你的一身正气,还有你那谁也欺负不了的功夫。”姑娘走过来,脉脉含情地看着他。
“对了,你是怎么遇上那帮坏小子的?”石勒问,“你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姑娘说,“本来我在岭头村姨姨家养蚕,今天回家看父母。在路上,我发现有人在追我。我知道他们不怀好意,就跑。可是他们人多,跑得比我快,就被他们追上了。要不是遇到你,我可真就没法活了。”
“以后出门要小心,最好不要一个人行走。”
“这条路我走得多了,谁知道会遇到坏人!”
“好了,现在我送你回去,可以吗?”
“那你答应娶我吗?”
“当然。”石勒由衷地笑着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未过门的媳妇。以后谁要再敢欺负你,我就打的他满地找牙!”说着,他站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去。”
俩人相伴着,一路交谈着,向姑娘的老家河西村走去。
来到河西村口,石勒停下脚步,对姑娘说:“你自己回去吧,我就不进去了。”
姑娘感到十分奇怪,问:“为什么?我正要带你去见我的父母,向他们当面说清呢。”
石勒摇摇头,说:“我想你的父母不会同意的。我要是和他们对了面,就没了回旋的余地。你回去先和他们说,如果他们实在不同意,你也不用着急。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到这里来等你的消息。他们要是真的不同意,我会搬有头面的人来说服他们的。你就放心回去吧。”
姑娘想了一想,说:“这样也好。明天这个时候,你一定在这里等我。”
石勒点点头,俩人依依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