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然相见,沿黄河逆流而上,便能遇见贺兰山。十几年前,因关注晋国文化之源而触及岩画,我便对贺兰山朝思暮想。此刻站在贺兰山东麓的豁口,往前一步便能抚摸梦中之境,却又有些踌躇。望着眼前高耸之势,远古之人从哪里寻觅至此,又如何想到在悬崖峭壁上凿刻图形,面山面壁之时,他们是否也踌躇过?岩石上的符号,记载了古人的思想与感受,一如后来著书立说者下笔前的踌躇,也许有很多相似之处。
昨日的一场骤雨,把贺兰山洗刷通彻,西风拂过,一切清新。踏进贺兰山阙,潺潺泉水,层峦叠嶂,没有印象中的落寞萧杀。偶见白云从豁口飘离,眨眼间消失无影。行不多远,眼前便突显岩画,仿佛它们是直接撞上了我。第一次面壁识画,是用耳朵来感受的,微风过处,缝隙间流下深深浅浅的碎石细砂,偶尔也似拥堵的街衢,熙熙攘攘。听画也惊心动魄,一块石头从高远之处就传递来剥裂的声音,让石缝、石皮、石粉,都成为碎片艺术,岩画老态到了令人怜惜的地步。
《水经注》至少有六处记载了岩画,最形象的是这句:“山石之上,自然有文,尽若虎马之状,粲然成著,类似图焉,故亦谓之画石山也。”果然,我所到之处,相随在旁的就是画中的动物们,生灵活现。那只鹿跳跃在石丛里,一转身不见了。岩羊在试探着惊险,尖锐的石头也挡不住。小狗正好奇,也许因为天上飘过花色的云彩。原始马不在意小物种的情趣,独自奔跑。狩猎者张弓搭箭,把一切看得明白。就这样,我紧随其后,从山口进入腹地,迫切而紧张。这些动物图案,有的与抽象符号混杂在一起,糅杂了自然崇拜、生殖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的诸多文化内涵。我停下脚步,而时光匆匆。贺兰山东麓有42个山口,其中27个有岩画,我所在的贺兰口一处就有2318组5679幅,整座贺兰山有两万多幅图案。由此可见,从远方迁徙而来的先民对神圣的崇拜。何等炽热,也何等艰难地一次次凿刻。古人的视野何等辽阔,心智何等超然,他们挥霍了多少时间,又把时间留下。
人类的崇拜对象,太阳在动物之前,最后才由物及人。中国早期岩画的特征就是对太阳神的敬畏,其形象即便放在今日,其艺术魅力依然震撼世人。被太阳光照耀了一万年,感叹时间遥远吗?可是这些抽象符号多像现代艺术,仿佛就是昨日的一次画展,此刻还牵动着缕缕神思。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展厅是在大地天然铺就的,是以巨岩为画框的艺术呈现。一个现代人难以想象的远古场景(或仪式),随时间而去又随时间而来。
神格面容
原以为在崇山峻岭深藏的两万多张画中,找到其中一张典型的人面“太阳神”,属于大海捞针的奢望,没想到,一走一看,抬头便是,一时呆立。第一个刻画太阳的人,选择了圆,后来人再把写实的太阳转化成人脸的写意太阳。这与远古的祭祀中从天格变为人格的转变是同步进行的。神与人的身份统一,意味着古人从听天由命开始转变为个人意志的强化。再者,圆脸变方形脸后更像面具,戴上面具还被刻在石头上被万民崇拜的,一定是带领他们迁徙到此处的首领。他们潜意识里强大的天意没有改变,但事在人为的因素逐渐加入,逐渐显示出来。她(巫)作为祭祀的主人,正在借用上帝的脸,面向着人间布施号令。
这张面朝东方的人面,顶上有几根长发,成为太阳光束的象征性表述。在圆脸太阳时期,这些光束布满周边,基本写实,而这张却抽象。早年时候,有人将类似的图案认定为天线,接收宇宙的信息。那么,双目偏大,也可与航天员的视镜做个类比。对神秘之物的理解,这样的遐想未尝不可。其实,岩画的本意不过是彰显当地统治者具有的神性力量,借以震慑四方。两只耳朵旁的丝带装饰,或许是动物皮毛,捂着取暖用,这是从生存角度来推论的。
当石面上的光影由浅变深时,太阳走得更快了,凹痕清晰如渠,有的转入石缝,成为黑影。石头的每一次开裂都无人知晓,岩画的岁月之痕,刀刀无情于脸面上。我突然觉得这是张英雄的脸,三条裂纹在其上,光线都显得柔软起来。经受过刀霜剑雨的身体(整块岩石)早已脆弱,点点滴滴不断剥落,却让人崇敬有加。
一块块石头擦身而过,我的意识里布满了这样的场景;碎石小道,行人恍惚,我跟着他们,一言不发,山林疏朗,鸟语依稀,而人哑然。面前是一位凿刻者(或族人首领,或囚犯)在一块硕大的石头面前欢呼跳跃,敲凿击打。不知持续了多少代,他们的工具从粗犷变为精细,图案越加精美,随时有人倒下,随时有人接上。难道他们要把整个贺兰山当作一块璞玉,雕琢成一件艺术品不成?至今还没有完工,也没有遗憾?
女巫颜面
石头上的脸看着我们,而我看着周围同行者的脸再去对比岩画,在她们的头饰和着装上找到了关联,与画上形象几分相似。头饰发髻有了,风姿妖娆有了,即便是故意把脸修饰成粗犷的条形纹或弧形纹,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愉悦。她们早已远行,笑声却泠泠悦耳,感觉到我就身处在那个朝圣队伍里,沿着溪边小道,女子在右,男人在左,巫觋结伴,图腾有期。
我从岩画上得到了信息,生命繁衍是族群第一要务,女性地位显赫,其首领还担当着巫师的职责。女为巫,这些都在岩画中得到体现,而后才有男为觋,形成有一定规模的宗教仪式。每到一处,所见图案多以圆形为主,线条细腻,表情丰富,有的暗含微笑,从初刻之日起就一直含笑到今天。虽然斑纹不断剥落,显得极其衰老黯淡,但视线不变,仪态依然,静默面对来往过客。
女巫的另一面,单纯而真实地存在着。在没有文字的时代,石器是生活工具,也是艺术手笔。只有青铜时代来临,他们才将线条细化,在岩石上镌刻更为精美的图案。金石的碰撞,闪烁着光泽,他们为此欢愉,也为此静美,把有知和无知都祷告给上天,并以此警示邻族,获得安宁。即便是片刻的安宁,他们也没有放下神性的凿刻。那些男工们更愿意去表现女人,为女人折腰。当然,这些人面岩画和符号背后的权力象征,以及部落尊严的体现,或者是族群的梦想,都呈现在石头上了。女人拥有这些,还体现了美。
越是美的,越简洁;越是简洁,越耐人寻味。当我行至独处之境,才开始回味贺兰山岩画的艺术本质。随处可见的极具想象力的细节,放在今天完全是超现实主义的巨作。不由得想到今天的书画艺术,相比之下,受工具限制的岩画造型简洁而大气,线条疏朗而流畅。我得到了一种自然稚拙、淳朴本真、静穆神性的滋养。
贺兰口岩画的镌刻,史前延续到春秋战国,更晚期到了西夏时代,依然凿刻不止。所以,经常能在一些古老的图案旁见到新生的西夏文。这种穿越很有意思,正如后人常在先辈的字画上题款一样,已是司空见惯。我不知道西夏文的原意,暂且把它当作是对岩画的鉴定评语吧,当然不会是到此一游之意。
千古迷惑
我从贺兰山豁口里端退下来,恍惚时空倒退。山谷和峰峦在远去,那些刚刚熟悉的脸,渐渐模糊。没想到,退出的时间这么短,正好证明之前的停留足够长。能和史前人类走在一条路上,这让我思绪万千。路漫漫,而他们的远行能力难以想象。他们将所到之处的经历口口相传,最终遗存在《山海经》这部奇书里,在漫长的时间里,被后人不断收悉、添加、舍取。其命运也与岩画类似,因年代隔阂而呈现神话色彩,而个人或族群的真实历史被湮没了。在汉字形成之前,岩画具备了形象符号向抽象记事符号的发展脉络,为断代历史留下了有序的信息,这也释疑了我多年深藏于心的疑惑。
一、关于岩画传播途径的推测
贺兰山岩画的形成时间,在三千年前至一万年前之间,文化传播经历无数次的交叉覆盖,这与华夏文明的大融合过程是一致的。以黄河为例,在山西临汾吉县的柿子滩发现的万年前的岩画(2001年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与贺兰山岩画相近;与贺兰山相距1100公里之外的赤峰,也发现了相同的岩画符号;美国印第安岩画,一些记事符号特征也与贺兰山岩画雷同。在远古时期,究竟什么力量推动了岩画的传播,也许从一个词上可以获得解释:萨满。萨满的词源来自北亚通古斯语saman和北美印第安语shamman,本意有:智者、晓彻、探究等祭祀仪式之意,后演变为巫术专称。萨满是北方最古老最有影响力的原始宗教,是北方神话的主要载体,涵盖了北亚、北欧、北美。今天的东北鄂伦春族依然存有萨满文化,被称作“最后的山神”。是萨满把人面太阳神岩画的形象集中传播到环太平洋的十一个国家和地区。
近八千年之前,华北平原的海岸线还在太行山附近,北方萨满文化的传播途径只能向东(延伸到北美)与向西南(黄河中游)推进。他们遇到山西最北端黄河拐弯的地方,就一脉向南去,在吉县柿子滩落脚;一脉向西行,在贺兰山落脚;并分出一支继续向西,在阴山最西端(远古弱水之河东岸)停住了脚步。这是最早期人面太阳岩画的传播脉络。
又数千年后,龙山文化与仰韶文化依然东夷西渐,在叠加覆盖中传播推进。其中一支尧的队伍就在晋西北黄河拐弯之处建立都城,这个四千年前的神木石城遗址(建于龙山文化中期,毁弃于夏时期,2013年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其规模远大于良渚遗址和陶寺遗址。而另一支尧的队伍则穿越晋中盆地进入晋南,在陶寺建立新的国家,成为中华文明的发源地。或者说先在神木建立石城之国,再南下陶寺建立古国。由此,便能解释河北、太原、临汾都存在过尧文化的可能性。古文化就是一张粗犷大气的迁徙图。
二、关于岩画是汉字祖源的推测
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都是在石头上刻画出来的,古埃及象形文和苏美尔人楔形文出现在5500年前,而殷墟甲骨文出现在3400年前,前后两千多年的落差,那么之前的汉字过渡期,字源部分为何缺失?如果回到以贺兰山为代表的岩画时空里,便能看到几千年来的不断造型、变异,传达出更为丰富的祭祀与记事功能。初步有了表形、表意、表音的文字功能。我相信岩画就是初始的文字符号,就是汉字的源头,之后才是陶文,直至甲骨文出现。此时,太阳巡视而过,石头静穆而立,仿佛时间从来没有流逝。是岩画传递了这些秘密,它是石头上的《史记》。
现在,我像来时一样遥望贺兰山,觅来古诗名句回味,如:“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在匈奴、鲜卑、敕勒、突厥、回鹘、吐蕃、党项的繁衍生息之地,硝烟弥散,只是历史瞬间,刀光剑影的词句并不能呈现一个完整的贺兰山。回头再望,山已驰骋远去,可我却看见了手,在时间里挥动。他们为何要在巨石上镌刻一只刚毅的手掌,一只柔美的手掌,他们又如何知道今天的我,也曾把手合在他们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