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时已昏暗,那些云彩随后就到。在两山缝隙间,只有一块巨石。没有时间来描述它了,可能是宇宙的卵,坚硬,皱纹里渗些水,没有流下来。这块石头从山里面滚出来,一路下滑,至少在你祖上征讨四方之时,它就已到半途。接近它时,将要离开它。既然这样,你对这个卵就有了点兴趣,它让你想到了那个人。模样就不用说了,你也不知道,从没见过面,现在却要去找他,从进山开始。有人说这是无望之旅。离开繁华居所时听到这话,你一点都不惊讶。人生是多么长的一段空虚,中间那点实质性的东西,称不上多少斤两,是木头的重量放入空穴里,围观的送行的心里都清楚。想到这儿,你会让步履加快,可是过会儿又要减慢。时紧时松,想入非非,旅程显得多么漫长。那种无望的说法也有道理。相处时,他们就发现你患有焦虑症,经常独自一人喝酒。行囊里装着一壶酒,站在卵上,慢慢陷进去。因为天黑了,那些云彩转换了好几次,穿越了你的顶端,之后,成了水墨,隐在山背后,那里正是你要进入之地。
你不得不在此住下。站在两山夹缝略微舒展处,远眺一条小河,其实就百米上下,山坳里视野有限。在黑夜里摸索了这段路,好在刚才站在那个卵上,趁着云霞未散,留住了点记忆。往前是黑暗,往后退就被那个蛋挡住了,被设置障碍的感受很憋屈。它继续往下滚,只是太慢了,一千年才落到山口。要找的人比这要久远,但相见总有可能,在某个隐秘之处,那人等着。你还中年,不会在路上消耗完光阴,也许到那时已是白发相见,也保不准出山时没人再认识你,但不想回去了。这个想法只有自己知道,想喊几句都无益,动物们都安静了。今天到此为止,明天继续上路,这是废话,但刚才就是这样想的,在空旷却看不见摸不着四壁的山中,有些念头会很幼稚。老虎不会出来,都被赶尽杀绝,不像祖上那个人,经常动起围猎之心,狼豺都是箭下客,何必贸然出动。此刻倒不希望畜生们出来,不是你胆小,因为看不清彼此的面容,没有下狠手的决心。
睡着前,你进入了一个破庙。刚经过一个石碑,刻着“沸泉村”字样,石碑上写着你应该往左走,有个破庙在那里。你相信此言不假,立碑为誓的人太多了,一个充满谎言的阶层里,小心翼翼才对。信也不信,走着瞧。庙前的空场地堆满麦秸,六月中随处可见的收获景象。粮食的味道醇厚,踩着麦秸过去,破庙也浮在其上。轻浮之上的梦境,还在消化两个白馍。白日并不重要,所有的见闻都在重复,对也罢错也罢,回到各自的纠结里,消磨掉整个生命,一无所获。两个白馍充满了胃口,梦想就有了气力,会按照喜欢的样子不着边际地走去。破庙在土峁上,阶台都是挖出来的,你感觉到鞋底的柔软,踩上去尘土飞扬。接近它之前,远远就看到四根石柱,手掌收拢,竖起四指,正好映衬。这个自然而生的动作恰到好处,你有些得意,还是相信此行不会落空,应有尽有,都在前面等着你,甚至有了要找的那个人就坐在庙里的念头。你收起指头,掐了一下屁股,怎么会浮躁起来,这样的心态如何见人,见了也落下笑话。
站到庙前,正面的石柱后还有两根木柱,是后室的支撑,而庙内空无一物。真是个破庙,屋顶上几处大块的塌落,有的张开大口,好像一句话说了一半,等待回应。你不吱声,如果心存疑惑,那张大口会一下子闭合。宁愿相信这种可能,很多人曾死于如此非命,却来不及反悔。阳光有了倾泻的舒坦,看到山里的天空,一小块蓝,特别净。这只是瞬间的扫描,你回到石柱旁边。独自搂不住它,每根都是八棱,约四米多高,眼力的极限已读不清最上端的文字。左起第一柱的中端,依稀辨得“大清康熙二十八年三月吉日立”。这年是1689年,没什么大事,北方麦子收完的七月里,庙门口铺满了麦秸,迎着阳光,与你来时一样,一切都被晒得暖烘烘,有些人虚脱躺在了炕上。夏日的炕冰凉,一睡就是半晌,每日里吞咽着白馍,也算是幸福。那个叫洪昇的人在家里写戏,一场心烦一场焦虑。写字的人都会这样,你的那些字都是在烦躁与悠闲之间写出来的,等待这个机会多不易,更多时候是困惑,便漫无目的地走,或拿起古人的文集解闷。洪昇这个人不得了,他的苦闷深不见底。阴历七月里,佟佳氏被康熙册为皇后,为何要改她的皇贵妃名分,还不就是那个“情”字。距离太近,黏黏糊糊,总绕不过弯。外人看来,封了是国喜,却不知佟佳氏也就得了这个名号就走了。史载,谥曰孝懿皇后。后宫那么多佳人顿时来了机会,民间人士都要看热闹。两个人的纠缠叫爱情,一群人被缠入其中,该叫什么。你整理一下思绪,也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汇。看人家康熙,找来《尔雅》翻阅到“懿”字,美也,他一声令下,为自己的多情做个了断。凡夫俗子难做到,总爱多管闲事,没事了还要混进人家的爱情里纠缠。皇后死了,天下禁欲。写字的人就很难从,洪昇刚刚解开困惑,本该继续写他的戏,却一时兴起,约来一帮朋友在家里酒肉一番,粉墨登场。这些人都是他的粉丝,他也靠着他们成名,彼此称兄道弟,两相无猜,整日里情情爱爱的,就冲着他写下的那些戏走南闯北。今日唱什么,还是《长生殿》。“一时朱门绮席,酒社歌楼,非此曲不奏,缠头为之增价。”行文至此,你已在他们中间寻找角色,唐明皇杨玉环之外,诗人在那里,即便没有头脸,也可以旁吟几句。你实在喜欢他们的排场,传相搬演,玩于性情,将皇后丧葬期间的禁忌置之脑后。后来被人弹劾,以“大不敬”罪名入狱,冤与不冤?白日说颠规覆矩,黑夜说一曲“长生”,恨爱交加,你语无伦次。不提在吴兴醉酒,落水而死的事,好像是别人替他而去。替也不对,是他的“长生”让他走魂。此刻,你也走魂。洪昇也混得了“南洪北孔”之誉,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那年七月,远乡僻壤的此庙是否也禁过庙会,这都是比梦还缥缈的事,谁会记载。如果再经历一次,简直就是梦游。其实梦是没有规律的,如旅行到哪就算哪。可是,你想见到的人始终不遇,戏里也没有。如果长生无尽头,你们应该在怎样的场景里相见?
过了些时辰,星光灿烂,这是你意想不到的美景,一点都不觉得孤独。那些人都在星空里,彼此相邻。爱人还爱着,知音还知了,路人无视,仇恨依旧。此生没完结的事,到了天上也没完结。距离不算远吧,他们望着对方,你们看着生死,一如梦里梦外。你仰断了脖颈,最终无牵无挂,继续安然入睡。在将要离开第二个柱子时,你看到上方的文字,被风蚀成“□□□□”,仔细辨认,是“嘉靖十一年五月□□□□”。是1532年。破庙里两个相邻的柱子,一个嘉靖一个康熙,前后距离一百五十七年。你猛然拍了大腿,哈哈大笑,以为是洪昇的那些戏子们摆错的道具。坐起来一想,不对啊,嘉靖那会儿洪昇的爷爷都还没出生,在此庙里唱戏的人应该算得清,不至于唱了《长生殿》填错了年份。洪昇都死了,你在夜里却把他想得那么清晰,但你却想不起你要找的那个人的模样。你从床上走下来,站在窗口。那四根柱子靠在一起,手指一般,在夜风里摇动。庙宇之上,斗转星移,那些无关的人离开了,而人间却依然浑浊不堪。人与人,事与事,搅混一起,不得安宁。哦,你突然明白,在百年左右重修的庙宇,最有可能的是遇到重大事件。嘉靖十一年二月,蒲州地震,两地相距不过百余里,当受震撼,屋顶落下来,留下前后六根柱子。嘉靖十一年五月,重修一次,旧戏照搬上来,逃过一劫的戏子们在台上咿咿呀呀,装模作样。看的人如痴如醉,全然忘记了庙宇里曾压死了三个老汉。你不得不提及他们,除了你,没有人知道他们仨哥们是怎么死的。
人的命啊,天注定,谁说了也不算。顶子落下来,这个村子缺了不少人。二十多年后的1555年大地震,从蒲州到洪洞,有声如雷,地裂水涌,庐舍倒塌,此庙焉能逃过,县城的三个门楼都塌陷了。但此庙偏偏躲过天地崩裂的劫难,算得上惊奇。老人们说,嘉靖十一年刚重修过,阴历五月,麦收完结之后,家家户户捐了钱粮,或多或少,图个吉祥。此后,1568年、1591年、1622年、1695年多次地震,柱子们互为唇齿,终究抗不得天命。破庙摇摇摆摆过了百来年,到康熙那会儿就老掉牙了,经常一下雨就漏下瓦片来,砸碎供桌上的碗。有时候,一颗小土块掉下,恰巧折断烟火,很败兴,如果断了椽木,插在地上更让人伤感。年份不好,也许天意有所暗示。年复一年,连皱纹都没变化,那里蹲坐着几位老头,始终在固定的时间聚合,撂下无尽的闲话。麦秸铺满了庙前的场地,牛马在树林里歇凉,不用栓。刚碾压过的麦子,在阳光里发出脆脆的声响。老头们抽着水烟,呼噜呼噜,有的睡着了,靠着坚硬的门板,有的还在聊昨晚的事情。东家长,西家短,最后长短补齐,各回各家,喇叭开花。干吗要喇叭开花,一直搞不明白。说这话的老头死了,你来不及问他。
那年冬天寒冷异常,冰雪覆盖,煤炭运不下山。柴火烧完了,猫狗们在夜里都逃出了门,主人也阻挡不住。其实它们不会离开家园,是躲到庙里,那里香火不断。白天就跑出来,围着自家的门槛狂叫几声。它们的话,神仙听得懂。也许就是神仙指点,它们才去庙里避寒。那里的一炉香火,整夜都不熄灭。灾难面前,动物要比人精得多。活过了年头,人的精气神都散了架,可是开春后,天气还不见暖,连上了春寒,漫长得让人绝望。铜炉每天都是满满的香,猫狗们更不愿意离去。村里有几家嫁娶的都推了日子,土地被寒风刮裂,他们担心日子不祥,让先生跑了“空趟趟”。先生说,好日子不多,剩下几个,天意难违,还是等着吧。有几天,几个老头聚集到庙里,到了晚上还不走。他们中的一个是守庙人。往昔没有这个差,庙门按照天时开闭,无人照看,后来发生了失窃的事,村里才安排一个老人夜里打铺。丢的东西太重要,是墙上梁上的鎏金。龙头被人砍掉,这是犯了多大的事,十里八乡都惊奇不已,只有乱世才会这样。老头们说,自从龙头失窃,这太平日子就算过完了。守庙人闭目合掌,一言不发。谁也不相信灾难就此降临,他们眼里的天数还早着呢。庙里人多了,猫狗们也凑热闹,上蹿下跳,搅得烟火摇来摆去。守庙人本想说什么,也心神不定。
半夜里,炉火里掉下最后几块火星,猫狗们都跑出庙来,与星星们一起眨巴着眼睛。天上的亮光忽远忽近,惹得猫狗们跳跃起来。老头们在炉边睡着了,管不着外面热闹。那几声叫唤,不见得就将星星咬下来,谁信呢。守庙人却坚持这个说法,这是他亲眼看见的,他每天对着神位,从不敢说话违心。这也由不得别人猜想,天还没亮,他走到侧门,看见猫狗们在前院空地上舞蹈,他没觉得奇怪,转身在墙角尿了一泡。这时候,他看见星星们哗啦啦往下掉,瓦片互相撞击,栋梁扭动起来。光线从地下冒出来,这是被猫狗咬下的星星们砸出的火花。守庙人拎着裤带跑进了林子,接着又往回跑,他想起那里睡着三个老头。要叫醒他们,但来不及了,猫狗在他回头那会儿就四下散开。他的步子都踩偏了,还扭了左脚。庙宇顶部落下来,正好在脚边。他站在墙根,松软下来。后来,他跟别人描述时,握紧拳头,然后打开,剩下五根指头,接着,张开,展平。说,一下子平了,仨老头没了。
这就是嘉靖那年的地震,人们以为村里年岁最大的四个老头死了,结果却没有刨出来守庙人的尸首。人们说,这是丢了鎏金龙头的惩罚,可那是失窃之后才叫老头来守庙的,不关他的事。那就是老天爷将他领走了。他太愚钝了,能让猫狗逃生,却没让三个老头出门。庙里死了仨人。死得与众不同,被埋在庙里,好几天都没人发现。后来下葬时,守庙人哭哭啼啼跑回来。没下雨,他却一身泥巴,有的地方还没有被风干,好像他就是从附近出来的。村里人都以为他是鬼,白日里出来,吓死人。那些冬夜里跟他一起睡觉的猫狗们都不认识他,咬他的鞋子。他摔倒了爬起,似乎在找他尘世间的肉体。这件事,你印象非常深刻,好几次梦见到的,可能是他。后来重修庙宇,再后来又重修了一次,是康熙二十八年。有人告诉你,守庙人是在重修完工时毙命升天的。说是修好了庙宇,再次引来了盗贼,这次守庙人没那么幸运,被蒙面人一刀了结。这样的事完全有可能,每个人不可能一直走运,天下之运就那么多,别人拿走了,他就少了。拿走的还要还,这辈子占用着,那就下辈子还给人家。这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人间都是欲望,必须有个秩序来维持。洪昇就是在重修庙宇这年入狱的,你记得此事。守庙人是不是在康熙年间走的,一时分辨不清,但洪昇跟修庙没什么相干,为何总是想起他,是因为这年实在没什么好运气。四个老头呜呼一命,去了一处,比洪昇更冤。
生生死死的故事,最后总绕不过去一个字,前面已经说了很多,不想再提,晦气得很,就说活着的吧。逃了命的人里,守庙人就是其中一个。他跑回来村里时,活像一个乞丐。惦记着他,是因为他是你的祖上,也是他让你与祖上的脉络从不断裂。你要找的人还不是他,他在重修庙宇那年就结束了使命。接下来你要做的,是开始继续寻找那个人。这不是梦,床摇了几下,是你心脏不好,听到外面的喧闹,就感到地动山摇。其实是一群鸟在窗口打斗,让窗户啪啪响。你一出生就惧怕地震,这是命里带出来的,说了谁也不信,就像有人一着风就过敏一样,与风有过节,连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哪辈子的节,就是绕不开。守庙人既是你的祖上,你就要将他和这个庙说清楚。
此庙让你重笔一述的原因就在于四根柱子。嘉靖年的这根,一边雕刻了荷花,一边雕刻了长龙,款款数米蜿蜒而上,最终却仰望不到细微处,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康熙年的那根只有正面文字。右边两根空白,也许是要留给后人重修时刻录。它们的底座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四大块各不相同。最厚的就是嘉靖年的那个,直径有八十公分,高有一米。左右是小荷花浮雕,栩栩如生;正面是条小龙,被雨水和年代磨蚀,龙的回头都显得疲惫无力了。正对着就有些模糊不清,极易被忽略而过,但过去了再回眸来,龙的尊严立刻被光影显示出来了,让人肃然生敬。从高处看庙更像蹲着的老者,残断的屋檐如乱开的长发。接近的时候听到说话声,转过土墙,见四位老者歇凉。问最年长的,整八十。问他属龙否,果然。问此庙何名,老者答九龙庙。果然如此,石柱上的龙雕是有说法的。此庙一侧还有沸泉长流,游龙得水,占了好地势,村名便这样得来。再看一遍嘉靖年的那个石柱和底座,荷花也寓意了水源不尽。
你回到房间里,就在庙宇的旁侧。你不得不说说九龙。龙生九子各不同:老大是霸下,形龟,好负重。老二是螭吻,像掉尾的四脚蛇,宫殿阶柱及殿顶上雕的兽头就是它。老三是蒲牢,怕鲸鱼,古代在寺庙、祠堂上的铁铸钟纽就照它的形象做,而撞钟的木柱都雕成鲸鱼状。据说撞击声像这家伙在喊叫。老四是狴犴,形虎,狱门的虎头是它。老五是饕餮,形狼,鼎盖上雕的兽头就是。老六是狻猊,形狮,喜烟好坐,庙中菩萨坐骑和香炉上雕的兽头是它。老七是囚牛,好音乐,胡琴上刻了它的兽头。老八是睚眦,形豺,它在剑柄上藏着杀气。老九是椒图,形螺蚌,雕在门上取其好闭合之意。它们从天上降临人间,不过是区区小庙,但主人将它们安放在各自的位置,形成一个团队,抵御着各种歪风邪气。你的祖上说,他的祖上就有人为匠,木匠的做在室内,石匠的做在室外,还有雕花的,将它们描绘得惟妙惟肖。人们说生龙活虎就是这个道理,祖上也为此沾了很多光。这些手艺人不敢离开家门,平常的日子也会打磨一些小玩意儿。一两百年三五百年重修一次九龙庙,那需要多大的耐心等待,将手艺传承,派用上,工对工,力接力。临死时,九龙庙的来龙去脉都要交代得一清二楚。守庙人说出真相的时候,你心惊胆战,前世与后身都不得安宁。
很多时候,你不希望真实的世界里存在那个人,但又做不到,还要继续寻找。所以千里迢迢来到沸泉村,将自己安放在九龙庙里。前人烧过的香火还旺着,刚才那个雷鸣或许是上苍的咳嗽声,暗示你。他在最后说,你们都是祖上的后人。当年他年少轻狂,四处狩猎,不惧狼罴,听说此处有十龙出没,便顺着沸泉下游一路寻上来。到了沸泉源头,果真见九条龙在此嬉耍,疑惑那第十条龙去了何处。正好源头有位老者路过,少年便问十龙何在。老者说,你看见的你就是十龙啊,九龙在天,你是真龙在人间。从此,少年便怀天下之心,忍了十九年磨难,终成霸业。书中写着这个人的名字:重耳,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说到此处,雷声轰鸣,电灯明灭。你拉掉光源,点上蜡烛,端起古书来读。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内心的宁静,回到梦里那段真实的情节。
遇到这样的人,是此生的荣幸。晋文公寻龙的最后歇脚处,祖上在此建庙祭祀,香火不断。这条沸泉水一路向北,从不断流,汇入浍水,沃及百里。还记得那年复一年,千百年来不断修复九龙庙的经过吧,老人都死了,但是汗水砌在墙里,抠一块土,咸的。没错,此庙已经不能遮风挡雨了。你步量过,庭宽十二步,深十步(后室约深二步余),顶上破损两大块,一场大雨便能将此庙漫过。三面墙都是土质的,左右是黄土夯实的,厚度有一米。这种墙是一种典型乡村建筑方式,过去的农家居室的墙壁、院墙、菜地果园的围墙等等都是这样的,至今还有保留和使用。村人用三米长的檩条扎成两排,中间用麦绳箍紧,来固定墙的厚度;中间填上土,两个人踩在上面夯,一遍遍到结实;然后依次将两排檩条的下面解开移到上面,尺寸渐渐收缩,再继续填土。到最后,人立在墙上筑墙,哼哈唱着小调,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在墙上一吆喝,没一会儿就立起一堵墙来。这样的土筑形式,从古至今没有改变。你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时间里行走得越久的工艺就越纯粹,简单便是极致。九龙庙的墙有三尺厚,后墙用三寸厚的土制大砖排列了十七块,这就是后墙的结实程度。这座庙其实就在土中,好不容易被风吹下来的粉末,都围在庙的四周散着,不肯离去。
白日里也会遇到村人经过,有人说起儿时记忆。庙里供着观音菩萨,家家户户都来此许愿,孩子们也只有在此时安静下来,看着香火缓缓地续着,细细地挪到了高处才散去。有的愿望就在那些余香里,带到很远,保留很久。一位年长的女人经过,对你说,你来,往这个歪柱子的缝里立一块小石头,能保护你的腰腿好。最右边的那个柱子朝后倾斜了许多,柱子与根基之间的一条缝张得很大。你过去,放了一块。后来就一直想,九龙庙的老腰还能支撑几年?想到天黑再到天白,都没有结果。这是一个怎样的北方之夜啊,那个人竟然就坐在你对面。一场对话早就该来的,此刻却哑然无声。可能他是来看一眼陌生的你,这个为他远道而来的人,究竟怀着怎样的意图。之后,他不知去向。你有点清醒了,屋内蜡烟气味很重。将窗户打开,一阵北风进来,蜡烛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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