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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知青的热血无私地奉献给青麻渡

知青的狂热让青麻渡的人感到震惊,青春的热血如汹涌的浪潮亲吻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化做一道彩虹出现在狂风暴雨中,那个夜晚我永远都忘不了。

电的神奇

早晨,组长派工时提到接电灯这件事,社员们一听都面面相觑,没人敢应答,这不奇怪,因为在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明白电的原理和电灯的安装知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农村绝大多数的地方还没有通上电,农民对电的无知和渴望就像孕妇腹中的胎儿一样,无法知道性别却充满渴望。

李发展平时瞧不起大老板子那副万事通的德性,动不动就整整他,拿他开心,见没人应答,便站在地上看着炕上的大老板子说道:“蔡大老板子,你不是懂电吗?你咋不吱声呢?”

“谁说的,我哪干过?”大老板子也看不上李发展,两个人经常为一点小事拌嘴,他背后说李发展抠、小心眼,为一分工能喊两小时。他是组长的叔,但不是亲叔,两个人关系一般。

“你咋没干过呢?你都看见过小丰满用水磨电。”李发展说完朝他鄙夷地一笑。

“会我也不干,电死呢?”

“电死算烈士。”大神仙兴奋起来,美滋滋地跟上一句。

“我他妈的看你像烈士。”大老板子气呼呼地把头转向大神仙,小眼睛鼓了起来。

“拉倒吧!有完没完了,说正经的,谁会干?”田队长着急了,田队长最怕耽误出工干活,比《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还着急。

接灯安电这活我们知青一般都会点,在电工这行中属于常识性工作,没有太大的技术含量,不用队长点将,我和齐新、家亮、李发展把这活包了下来,大神仙也要干,田队长死活不同意。大神仙问:“为啥?”田队长不吱声。

我们四个人在大队电工的指导下,起早贪黑、竖杆、架线、打墙眼、拧瓷壶、拉电线、接电灯,足足干了一个星期。这期间大队电工就来了两趟,来了也不干活,指手画脚地指挥一番后混一顿酒带上一盒烟便没影了。王队长感叹道:“就他妈的谁也指望不上,还得自己人,这酒给他喝都他妈白瞎了,不如给你们喝了。”

通电那天晚上,青麻渡如过年般热闹,家家户户都不闭灯,男女老少围着灯泡欣赏个不停,好多人都在琢磨电灯泡为什么光着火不冒烟。后来听说要电费才齐刷刷地闭了灯。

这天晚上,集体户里到处都是喜悦和兴奋,几个月来油灯带给我们的压抑一下子被释放出来,说呀,唱呀,睡不着觉呀,如同从地牢里放出的犯人一样,个个欢天喜地笑容满面。

齐新、家亮、大神仙和李发展四个人坐在炕上打扑克,打得热火朝天,叫喊声、摔牌声夹杂着互相攻击,互相奚落,互相挖苦声差点没把房盖鼓开,一边打扑克一边抽烟,尤其是李发展和大神仙卷的旱烟格外呛人,灯光里、低矮的天棚下烟雾弥漫,乌烟瘴气。

女生那屋一直没消停,歌声自晚饭后就没间断过,一曲“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就被罗小青反复唱了三遍,任何事情都怕重复,重复容易让人产生逆反心理,可罗小青一连唱了三遍,我好像都没听够。她唱歌有个特点,开始时低沉、平稳、舒缓,唱着唱着声音变得高亢起来,越来越高。

我无法入睡,先是看了一会儿冯德英的小说《苦菜花》,我对书中的主人公德强和王柬芝的女儿杏莉的爱情十分同情,尤其对杏莉的死我感到特别痛心,我不明白,作者为什么叫杏莉死去,如果不死,那该是一个多美丽动人的结局。我想像中罗小青就应该像杏莉一样,温柔、善良、多情,死了也值得爱。

越看越闹心,便放下书,抽支烟看炕上这伙打扑克的人,觉得挺好玩,他们的玩法很别致,玩输了就往自己脸上贴纸条,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只是多少不同,大神仙贴得最多,正面贴不下,就往耳朵后边、脖子上贴。嘴上的纸条随着叫喊声发出的气流在上下飞舞。

“啪”!“二板!”大神仙把一个方片二重重地摔在扑克堆里。

“王上、王上!砸死他,你留王干啥快砸上!”齐新压制不住自己的急切心情朝家亮大声喊道。

“砸个屁呀!我哪有王啊!”家亮白了齐新一眼。

“谁有王,快砸!别让大神仙跑了。”齐新把目光投向李发展。

“跑?往哪跑?”李发展摔出一张大王。

“你爹尾巴的,真砸啊!”大神仙一惊。

“不砸还留着你?”李发展嘻嘻一笑,心满意足地看着大神仙。

老周躺在炕梢也睡不着,一翻身转过脸朝打扑克的喊道:“小点声行不行,明天还干活呢。”

没人理他,继续干。

这时东屋改独唱为合唱:

学习大寨赶大寨,大寨的精神放光彩。

歌声尖刻,高亢如大海的涛声一样涌了过来,经久不息。

歌声一时压倒了扑克声,气得打扑克的一起大喊:“别嚎啦!半夜三更学哪门子大寨!”

骂也没用,歌声一浪高过一浪,电灯带给知青的快乐无穷无尽。脸上的纸条基本贴满了,家亮建议改个玩法,谁输谁喝凉水,这个建议马上得到赞同。

齐新道:“这样,输了喝三勺。”

大神仙反对:“三勺太多,一会儿就把肚子灌起来了。”今晚上他明显点背,纸条贴得最多。

“两勺吧。”李发展打个折。

“两勺就两勺,谁输都得喝,不喝是犊子!”家亮强调。

“不喝是儿马子揍的。”李发展补充一句。

“对!就是咱们队里那匹儿马子揍的。”说完齐新看看大神仙。

“看我干啥?”大神仙边洗牌边问齐新。

“看你像不像黑儿马子。”

“我像你。”大神仙急了。

“像我就对了,哈哈哈哈。”

大神仙吃了亏,伸手给了齐新一个嘴巴,齐新没躲开,挨了不轻不重一嘴巴,然后一边揉脸一边笑,没还手。

家亮着急了,冲着他们喊道:“抓牌抓牌。”然后一扭头:“诗人,去打一盒凉水来,别他妈装模作样地作诗,咋作也成不了李白。”

诗人一边下地打水一边不满道:“你们打扑克也得老子伺候啊。”

凉水取代纸条,一大盆凉水不一会儿就下去一半,大神仙的肚子率先鼓了起来,跟春天吃羊肉饺子时一样,越来越大,渐渐地都快憋不住尿了。为了节省时间,大神仙扶着窗台站起来一转身掏出老二冲着敞开的窗户朝院子里喷射出去,“哗哗”之声不绝于耳,给人一种痛快感。趴在院子里的“哈丽”惊恐不安地躲在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地观赏着大神仙的扫射动作,人比狗高明多了,撒尿的方式不拘一格。

可能是受了大神仙的传染,齐新、家亮、李发展也无法控制自己,纷纷逼近窗户一起朝窗外扫射,射流之大,射速之快,一点不亚于消防队的喷水轮。哗哗之声传得很远,因为农村的夜晚过于宁静。

女生那屋歌声不断,男生这屋尿声不断。

凉水打了一盆又一盆,撒尿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女生们唱累了要睡觉,睡觉前上趟厕所也是找准男生这屋上一轮和下一轮扫射的空当,一齐冲出房门奔向房后进行的,回来时也是如此紧张而有秩序,像通过敌人封锁线一般。

诗人又作了一首小诗感怀电灯的美好:

星空月圆有奇光,只能遥遥挂天上。

只有电灯无限好,伴吾深夜作诗章。

一夜没睡好,清晨钟声响过,我昏头涨脑地穿衣服穿鞋拿工具,一回身就看见男生窗前如下了一夜雨一般,多余的尿都淌到了三米之外的酱缸边上,形成一个大水泡,骚气弥漫,女生们则侧目掩鼻匆匆离去。

脱大坯

生产队屋里的灯还亮着,炕上几个社员围绕着电灯展开讨论,既没讨论出来电是如何使电灯发光的,也没有讨论明白电是咋来的,更不理解为什么会打人,而且会把人打死。连大老板子也说不出了子午卯酉来,只好望灯兴叹。

电这东西太神奇了,一种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竟然能有推动世界推动人类进步的能量。

正在这时,老秧子走了进来,一米八的大个子,一条腿有点短,进门后直奔电灯泡走过去,把嘴里叼着的旱烟卷对着灯泡就是一阵猛吸,老秧子的举动让所有的人都憋不住笑。烟没点着,老秧子有些失望,疑惑不解地看着灯泡,又看看大伙,傻愣愣地琢磨半天:“这玩意亮还挺亮,就是不能点烟。”

田队长看不下去了:“别丢人啦!你当是洋油灯呢?还跟灯泡对火?”老秧子是田队长的弟弟。

老秧子和灯泡对火这情景实在着笑,现在一想起来都想笑。

天放亮,干活的人都集中到生产队房后与蛤蟆泡子之间的一片空场上,这里地势平坦开阔,面积大且稍稍向蛤蟆泡子倾斜,是一个天然的好坯场。

今天脱坯。

靠近泡子沿边的地方是我们昨天已经挖好的土,和草掺和在一起准备脱坯用的,厚厚的一层土一层草,足有七八十公分厚,两米多宽,二十多米长,昨天已浇了不少水闷着,为今天脱坯做准备。

屯子里的公鸡最后一次啼鸣起来,声音清亮而悠长,打破了青麻渡拂晓的静谧。蛤蟆泡子的水面上正在升腾着一层淡淡的薄纱般的轻雾。轻雾下面是一泓澄澈的绿水,四周环绕着深绿色的垂柳,柔软的柳枝垂到平静的水面上如少女的浴发隽秀飘逸,撩拨人心。

青麻渡的早晨真好,清凉而温润。

开始干活,女人们负责去河边打水往土堆上浇,男人负责用二齿子和泥、抬泥和脱坯。

和泥必须光脚,站在泥里边刨边和边踩。这样和出的泥才均匀好用。

李发展睡意还挂在脸上,哈欠连天地挥舞着二齿子费力刨泥,紧一下慢一下地干着。

田队长一边和泥一边大声冲我们喊道:“都精神点!别蔫头耷脑的,昨黑都干啥了,不好好睡觉!”

没人吱声,昨晚的兴奋换来的是今天的疲惫不堪,就连诗人也萎靡不振,没了精神头。

双腿踩在没膝深的大泥里感到冰凉冰凉的,虽然是夏天,也不好受,过了好长时间才慢慢适应过来。

和泥这活最累人,尤其是和脱坯的泥,稀一点都不行,稀了脱不出坯来,太干了也不行,太干了拔不起坯模子,因此要和成干稀适中、软硬适度。农村有“四大”之说:什么“四大红”“四大黑”“四大硬”之类的,其中的“四大累”就包括和大泥,脱大坯。

吃过早饭后才来了精神头,脱坯场上开始热闹起来。和泥的光着膀子,脊背上的汗水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亮晶晶的,光滑湿润,多余的汗水顺着裤腰流进屁股沟里把裤子浸湿了一大块,叉泥的用四股钢叉叉起一坨泥飞快地摔在装泥的麻袋上,装满后,两个人一杠抬起泥来飞奔到脱坯人跟前将泥倒下后再原路返回。拎水的姑娘们从河里打出水再把水运到脱坯人的水盆里或倒在泥堆上。脱坯的人用双手搬起身边的大泥放进坯模子里,然后用力地将泥在模子里均匀地压实抹平,再醮上一点水在上面一抹,溜光发亮,然后猛地一提坯模子,下边便是一块脱好的有棱有角的大坯,接下来再反复重复这一套动作。这活累腰,时间一长蹲得两腿发麻发木,站都站不起来。

王队长带五六个人一字排开,从生产队的后墙根开始脱坯,边脱边往后退,在他们的面前是一行行新脱出的大坯,整齐有序,十分好看。

大神仙不知道受了什么启发还是心血来潮,吃完早饭便一反常态地上工干活,而且是干着最累的活。平时他根本不这样,见着累活就躲,躺在户里睡大觉。

蔡老板子那张四处惹事的破嘴又闲不住了,看见大神仙跟我一副杠抬泥,便凑过来:“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然后小眼睛得意地瞟了大神仙一眼。

大神仙一扭头:“什么西边东边的,老子愿意啥时干就啥时干!”

大老板子讨个没趣,悻悻地说了一句:“德性!”

都知道大神仙干活主要是为了中午那顿过水面条。生产队干重活搞突击一般都供饭,刚才我去喝水时看见老夏头和两个女社员正在和面、打鸡蛋。

大神仙舍出全身力气光着膀子光着脚和我一起抬大泥,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仅仅是为了中午一顿好饭。

抬泥这活真不轻松,麻袋的四个角用两根麻绳拴好,上边堆一下子大泥,然后用一根木杆从绳下边穿过来压在两个人的肩膀上,再喊“一、二”同时挺腰站稳后再朝坯场一溜小跑。慢走不行,越慢越沉,二百来斤压在肩上谁也受不了。没到中午我的肩上开始红肿,出血点,疼!钻心地疼!没办法只好用衣服垫在肩上双手撑着杠子,这样才缓解一些。

李发展干活真卖力气,玩命似干,他嘴里叼着烟卷,两条腿陷在深深的大泥里,双手握着二齿子,一下一下地向前猛刨,和老农没啥两样,呼哧呼哧地闷头干,谁也看不出他是城里的知青。

突然“啊——哎呀妈呀,哎呀妈呀”的惊叫声从泡子那边传过来,我回头望去,原来是王丽娟这丫头打水时连人带桶都滑进水里,幸亏边上水不深,被人拽了上来,落汤鸡一样地坐在河边大哭小嚎个没完,嚎完又笑,笑完再嚎整得大伙都停下来看她耍活宝,陪着一起笑。田队长见状大喊一声:“有啥好笑的,都他妈的快干活!”

知青头顶烈日,光着膀子光着脚,肩膀磨破了压肿了,出血了换个肩,硬着头皮干,一点也不比老屯差,老屯会偷懒、磨洋工,知青不会。

所有的知青都挥汗如雨,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兴奋得近乎疯狂,互相比着干,特别是男生,个个亢奋得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一样,奋力摆动不知疲倦。

在男生的面前是一群女生,那里有罗小青、许兰兰、冷雪梅。她们正处于被狂热的追求之中。

最近,老周不知哪根神经发了炎,神魂颠倒地开始追求冷雪梅,弄得冷雪梅哭笑不得,毫无办法,甩也甩不掉。

我头一次体会到,男人在他们追求的异性面前,往往会失去理智,变得僵硬、愚蠢、一根筋、晕头转向、无私无畏、傻了吧唧,在她们面前,干活不累。

真热闹啊!房山头上的大喇叭也跟着凑起热闹来。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下面播放《处处有亲人》。

这是大队勤杂工王大喇叭的声音。

大喇叭里“滋滋”几声后便传出吉林省吉剧团的二人转坐唱《处处有亲人》:

阳光灿烂照山河,江南塞北新事多,汽笛长鸣震天响哎,火车轰隆隆隆唱赞歌…

男生合唱:

大娘啊,咱们内蒙浩特多,有呼和浩特、锡林浩特,往北还有二连浩特,不知你儿往哪个?

女生合唱:

大娘我一听发了愣,就好像热火上边把凉水泼。

男生合唱:

大娘你别着急来别上火,先到我家里去住着…

这时候走来铁路工人大老郭…

故事讲的是一位四川老太太去内蒙看当兵的儿子把地址弄丢了做错了火车被铁路工人照顾的故事,唱得声情并茂,又热闹又感动人。

王队长一边听一边评论道:“那么大岁数出门也不搁个人领着,不走丢才怪呢!”说完,费了半天劲才站起来,伸伸腰,由于长时间蹲着,裤腰已退到胯骨处,裤裆显得格外大,叉着双腿站在坯模子前,双手都是泥。

齐新看了看王队长的大裤裆,好奇地问:“王队长,你的裤裆咋这么大呢?”

王队长一回头,顺手拽了一把自己的裤裆:“就,这还算大?朝鲜人的裤裆那才叫大呢,下地走三步,裤裆还在炕沿上呢,放屁不下地,像小斗篷似的。”

王队长啊,王队长,这老头三句话不离朝鲜,且语言生动、朴实感人,兵没白当。

诗人干活既卖力气又认真,就是有些笨,使憨劲,但认干,放到哪儿都是颗钉子。报纸上宣传的先进知识青年一般都这样。

诗人造得跟泥人一样,身上脸上手上到处都是泥,光着脚但不光膀子,光膀子显得野蛮和粗俗,所以诗人干活从来不光膀子,和他在一起三年多一次也没见过。

汗水早已把诗人的背心湿透,有人劝他脱下来,他说啥也不脱,尽量保持着标准知青的风度,跟画上画的知青一模一样。

罗小青把一桶桶水拎到他的土堆面前时,他总是抢着替罗小青浇在土堆上,感动得罗小青的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芒,看得我心里直打鼓,我立刻想起家亮的忠告,开始密切关注他俩的一举一动。

罗小青又从泡子里打出一桶水,吃力地向坡上走着,汗涔涔的脸上几缕头发粘在额头上,一双男人的高腰靴子穿在脚上,与她那婀娜秀美的身材极不相称。这双靴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敢肯定是诗人的。诗人上工时本来穿着靴子,可是现在却光着脚。

我有点发蒙,我感到诗人抢先一步,不然的话罗小青为什么会穿他的靴子,而那天铲地我接她她都不让。

气得我心翻个,醋意涌上心头,诗人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之间无话不谈,包括爱情、理想,包括他的日记本上的诗。

罗小青总是对我不温不火、不深不浅,让我费尽心思,也整不出来一二三来。

越想越累,比他妈抬大泥还累,又觉得自己小心眼,不像个男人,心胸狭隘,嗨!有啥?不就是穿个靴子吗,何必小题大做。

有人提出要歇一会儿,田队长一听急了,冲着说话的人喊道:“干他妈多少活呀,就想歇一会儿?谁歇着谁晌午别吃面条。”

有人小声骂了一句:“周扒皮!”田队长没听着。

没人再敢提出歇一会儿,坯场上依旧人来人往穿梭不停,呼呼啦啦地拼命大干,大坯如同在机器里钻出来一样,飞快地增长着。

这是我下乡以来第一次干这么重的活,我不知道是什么动力激励着我,是罗小青?是理想?究竟是什么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但有一个想法却是真实的,想表现自己,只有干活这条路。

临近中午的时候,就感觉肩上的分量越来越重,肩膀越来越疼,垫在肩上的衣服也染上了血迹,两条腿越来越沉重有些发软。大神仙也是如此,这小子累屁了,一声不吭地跟我抬泥,走起路来也像我似的,左右摇摆,晃晃悠悠脚下没跟,像一个刚学着走路的婴儿一般。

我们三副抬子六个人把脱坯的供得连个直腰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大老板子边抹着坯面边喊:“你们这帮小子疯了咋的,哪来的这股劲,连抽根烟的工夫都不容!”

将近中午,坯场上大部分地方都脱满了新坯,横竖整齐地排列着,黑黝黝的十分壮观,能有一千来块。王队长挺满意,在水桶里洗洗手,然后把裤带解开,重新向上提提裤子后又重新系好,这才显得利索不少。我真佩服这些老农,干多重的活个个都大气不喘,面不改色,就好像小孩做游戏一样,轻松自如。

不服不行,农民跟知青有本质上的区别。

中午,面条煮好了,所有干活的人都聚集在生产队的院子里、屋里,端着大碗,拿着筷子,守候着,单等老夏头发话。

老夏头躬个身子,上身穿件老伴手工缝制的布背心,露出干瘦粗糙的双臂。此刻,他正奋力地用两根树棍做成的大筷子从锅里往放在灶台下边的水桶里捞面条。水桶里有半下凉水,滚热的面条进去后马上就没了热气,变得舒展有条理,光滑柔软,一看就让人有食欲,尽管这面条的宽度足有一公分。

齐新叫它宽心面,真宽,从来没吃过。

水桶是平时用来装马料、猪食的,可目前它装的是面条,不但没人嫌弃它,反而倍感亲切,和猪见到它没啥两样。

开始盛面条,老夏头把流在嘴边的鼻涕使劲地往回抽了抽,嘴里喊道:“排队,排队。”

然后把手伸进面条桶里抓起一把面条放进离他最近的一个大碗里,不多不少正好一碗,比用计量器具还准。打完面条的人自己去盛卤,满满一大盆鸡蛋卤放在小磨上,一把大勺子插在里边。

面条真好吃,我第一碗几乎没用一分钟就扒拉进肚子里,盛第二碗时便遇到麻烦,我看见老夏头的鼻涕快过河了,只见他抡起右手噌的一下把鼻涕捏在手里然后朝地上一甩,甩完后把手在大腿上蹭了蹭,之后立刻把手伸进水桶里照捞不误,看得我直恶心。没办法,只好等了一会儿,待他给别人捞完第三碗之后,才把碗伸过去,我认为此时他的手肯定没有大鼻涕了。

大神仙吃饭前和家亮打个赌,他当着大伙的面吹嘘说能吃五碗,大伙不信,家亮说:“你要能吃五碗,我把下午的工分都给你。”

“说话算话。”大神仙认真得像个小孩。

这时大神仙已经吃完了第二碗,当他把空碗重新递到老夏头眼前时,老夏头怔住了:“不刚给你抓完吗?咋又来了?”

“吃没了。”大神仙拍拍渐起的小肚子。

“咋这么快呢?那也得排队呀,别人还没吃呢!”老夏头直起了常年躬着的腰,吃惊地看着大神仙。

“别,夏大爷,我有个毛病,吃饭时要是中间停一会儿就胃疼,真的。”大神仙嘻皮笑脸。

“尽可你来,别人有意见。”

“谁有意见?啊?谁有意见?你有意见吗?”他朝排在第一位的大牤子问道。

大牤子脸一红,忙憨憨地笑道:“没有,没有,一点没有。”

“看着没有,是不是没有?”

“没有就行。”老夏头用刚擦完鼻涕的手给大神仙满满地抓了一大碗。

罗小青和许兰兰坐在房山下边的一棵放倒的树干上,大口地吃着面条,从那神态看也饿够呛,早晨的两个饼子的热量在这么重的活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我端着碗边走边吃,当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我特意朝她笑了笑,吃面条的速度尽量放慢,尽量体现出一副温文尔雅的风度,力求在她心中树立起一个高大完美的男人形象,包括吃相。

我有点做作,有些虚伪,有点像演戏,又有点不好意思,转身离去。

诗人坐在罗小青和许兰兰对面的一块石头上,边吃边没话找话地说这面条宽得没边了,谁要是想不开时,吃上一碗准能想开。还说,在家时就爱吃他二姐擀的面条,特筋道,不软不硬,尤其是那炸酱肉卤,哎呀妈呀!好吃极啦!结果吃咸了,喝了不少凉水,肚子撑得像大肚蝈蝈似的,晚上睡不着觉,来了灵感,半夜起来做了一首长诗。

罗小青不说话只是笑。

大神仙的第三碗几乎是倒进肚子里的,然后去盛第四碗。

田队长瞪了他一眼:“就这点出息,吃几碗了?”

“吃几碗咋了?也不限量。”

“我怕你撑着,下晌不能干活了。”

“撑不着,早着呢,这才哪到哪!”大神仙拍拍肚子发出“嘭嘭”响声,引起大伙的关注。

家亮摸摸大神仙的肚子:“早呢,这才六七个月。”

吃第四碗的时候,我感觉大神仙有些费力,速度明显下降,频率放缓,边吃边不停地走动,我开始担心他的肚子。我用手比量一下,四大碗面条放在一起少说也得有足球大小,这么大个东西放在肚子里,肯定不好受。因此,我预计四碗面条将是大神仙的极限,家亮的半天工分保住了。然而,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大神仙神奇地把第四碗干进去了!

紧接着,大神仙在大伙的喝彩中又来到一桶新捞出来的面条前,亲自动手用筷子捞面条,水桶太低,大神仙不得不半蹲半站,叉开双腿尽量不压迫自己的肚子,半天才挑满了一大碗。

这是最后一碗,这碗吃进去,大神仙便可以回户睡觉而工分照得,两全其美。

为了干进这最后一碗,他把碗往窗台上一放,然后在院子里转圈跑起来,跑了十几圈后在全院子人的笑声中把最后一碗整进肚里,没用两分钟。

大神仙赢了,下午没出工,足足睡了一下午。

家亮则白干一下午。

这件事让青麻渡的男女老少愉悦了好几天。

老秧子上吊

下午上工时组长发现少个人,我说是大神仙,组长说不是,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老秧子,就是早晨和电灯泡对火的老秧子。于是派人去他家里找,没人。他老婆说他一直没回来,去他家自留地里找,也没人。

田队长慌了,忙打发所有的人满屯子找。最后,在屯子东边大约一百多米的一片榆树林中找到了,这里有十几座坟,是个乱尸岗子。

老秧子直挺挺地挂在一棵榆树的树杈上,瞪着眼睛,吐着舌头,脸色铁青,双臂自然垂下,双脚稍稍着地。地上放着一个烟口袋,一叠烟纸和一堆抽剩下的旱烟头。

老秧子上吊死了!

老秧子死不瞑目。吊死之前肯定做了不少思想斗争,那堆烟头就可以说明这一点,至于为什么要寻短见,都猜不着。有人说是穷怕了,失去了生活的勇气,也有社员说是中了邪。

老秧子大字不识一个,一家五口人住在别人的厢房里,我去过一次,屋里阴暗潮湿狭小,三个孩子不算大,一个人干活,一年到头见不到钱,连孩子上学的学费都交不上。愚昧无知地活了近四十年,他的生活圈子就局限在这个小小的青麻渡,连县城都没去过。

他不善言语,头脑简单,除了干活吃饭之外,没有任何想法,对电灯很感兴趣,问别人电灯里的灯油是怎么进去的,直至发生和灯泡对火的笑话。

这就是老秧子。一个愚昧无知的老农。

大伙忙七手八脚地把他从树上解下来,平放在地上,田队长用手拭了拭鼻子,已毫无气息,无奈折下几棵向日葵的大叶子把脸苫上。

不一会儿,屯子里传来哭声,老秧子媳妇领着三个孩子一路哭着走来,见到老秧子跪在身边号啕不已。

青麻渡震颤了,死人是件天大的事,许多人都潸然落泪。

田队长留下几个社员,让其他的人回去干活。

王队长留下来帮助料理后事。

真惨,真可怜,真吓人,我都不敢看那张没有一点血色铁青的脸。那是一张充满绝望,无奈、扭曲的脸,表情痛苦,尤其是那双眼睛睁得老大,格外瘆人。一个老农,一个老实巴交的老社员,一个一辈子都没进过城的中年汉子,身无分文,吃完一顿面条后,就心安理得地走了。

他走得一点都不光彩。

没有花圈,没有仪式,也没有棺材,只好用他家的唯一一口大板柜用来盛殓,老秧子个大而柜短,没办法只好将柜的一头砸下来,把老秧子放进后,还有半米长的腿露在外面,无奈,只好用砸下来的木板将腿裹起来,用绳子捆好。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草草入殓,埋在屯子西边一个大沟边上的一棵老榆树下,孤零零的一座新坟成了老秧子的最后归宿。

农村有个民俗,横死的人不能进祖坟。

下午和上午完全不同,坯场上没有了欢声笑语,人们默默地干着活,哀痛缠着每个人的心。

这个夜晚,青麻渡出奇地静,静得令人恐怖,静得瘆人,静得奇怪,连鸡狗都不叫,更没人走动。

户里所有的人都早早躺下,没人去社员家串门闲扯,恐惧得把从来没插过的房门插上,生怕老秧子半夜进来,越是这样,越恐怖。我头皮发麻,一闭眼睛就是老秧子和灯泡对火的场面,再一闭眼就是那张铁青的脸,吐出的舌头和那双瞪得溜圆的眼睛,太可怕了!

我忙用被头蒙住脑袋,天太热,捂得大汗淋漓,掀开被,又直冒冷汗,心在发抖。

老秧子太吓人啦!

忽然,一阵清风吹开了一扇窗户,吓得我赶忙用被把头捂上,大气不敢出,有尿憋着,一直憋到半夜实在憋不住了,才想出一个好主意,招呼大伙一齐起来,互相壮胆,站在窗前像昨天夜里一样,一齐朝窗外猛射,没等尿完齐新大喊一声:“老秧子回来了!”

屋里顿时大乱,惊慌失措地钻进被窝,剩余的尿一直憋到天亮。

诗人对老秧子的死感慨万千。为此,他作了一首悼念老秧子的诗:

人世沧桑如苦海,

阴阳相背两茫茫,

秧哥一去不复返,

孤儿寡母泪汪汪。

齐新听完:“你是想老秧子,还是想老秧子媳妇?”

诗人说:“扯淡!我就觉得太可怜了。”

李发展说:“你最好当他媳妇面念一遍,说不定能留你住一宿。”

“玩笑是不是开大了?人家刚死人。”老周有点不满意李发展的话。

诗人多愁善感,从来不忍心看杀羊、杀猪、杀鸡的血腥场面,他说他对一切都怀有恻隐之心,他认为一切物质都具有生命,除了人和动物之外,包括树木、庄稼、野花、小草,还有其他物质统统具备生命,这些好像有点佛学的概念,他的感悟曾打动过我的心。

这个世界需要有恻隐之心,恻隐之心其实就是爱,就是人性,关于这个话题,我俩讨论过半宿,观点基本一致。

高尚参加了半个月由县委五七干校组织的青年干部学习班,结束后先去大队找龙书记做了汇报,然后才回到户里。

正是晚饭时间,小别半月,高尚明显胖了一些,“青干班”的伙食肯定不错,高尚讲话的水平也有了更进一步的提高。“青干班”是个培养后备干部的地方,能参加这个学习班的人据说都是各行业各单位有培养价值的青年干部,被称为“黄埔一期”。

高尚兴致特别好,讲起话来双目盯着对方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你能感受到他的大脑如计算机一样高速运转着,思考着,每吐出一句话,都如同一连串大号的黑体铅字印在白纸上,排列有序、字字千钧,给人一种震撼和压抑。

诗人特羡慕高尚“青干班”学习的经历,虔诚地、笑容可掬地仰视着高尚,静静地倾听着高尚的娓娓演说。

高尚说:“在这次学习班上,系统地学习了马列主义理论和毛主席关于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受到了深刻启发和教育,尤其是省委党校和市委党校的教授们讲的课程绝对有观点,有高度,特别是对党内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做了深刻的剖析,从思想上、理论上再一次论述了阶级斗争的长期性、艰巨性和复杂性。”

高尚最后说:“这次青干班得到县委的高度重视,县委陈书记亲自参加了开学式和结业式并讲了话,对于参加学习的三十六名学员寄予了无限希望。”

他好像在做政治报告。

诗人听完意犹未尽,奉承地说:“虽然不能参加学习,听听也挺受教育。”

“还想听?”高尚微微一笑。

“想!”诗人一脸求知的欲望。

“那好,先交点学费。”高尚发挥着高氏幽默。

“对!交钱,高尚的报告不能白听。”家亮趁机取乐。

诗人不服:“听报告还要钱?”

我拍了诗人肩头一下:“不用花钱,找个报纸看看不就学完了?大姑娘要饭死心眼。”

高尚一笑:“那是,柳木从来都不死心眼,没钱了往动物园的猴山上一蹲,要啥有啥。”

说说就下了道。捧场的笑声不断,笑得最响的是齐新。

提到老秧子吊死的事,高尚说:“我在大队就听说了,为啥死的?”

“不知道。”齐新说。

“可能是穷怕了,失去了生活信心。”我信口插了一句。

“啥叫穷怕了?啥叫失去了生活信心?这说明你思想有问题。”高尚的目光锁定了我,我无语,我绝对整不过他,他那张刀子一样的嘴,再加上满腹马列,打遍天下无敌手。

高尚把我放在一边,面向所有的人款款说道:“总而言之,老秧子的死法是不光彩的。”

“咋死光彩?”诗人问。

“咋死也不光彩!老秧子的死是对我们社会主义社会的制度不满,是对自己阶级的背叛,是对党、对毛主席的恶毒攻击…”

在场的人为之震惊,我的心怦怦直跳。

“是这样。”高尚目光凝重,语意深长地继续说道,“老秧子出身贫农,可他竟忘记了旧社会的苦难,把我们党和毛主席领导下的社会主义社会在发展前进的过程中遇到的一点小小困难看成为三座大山,做出了轻生的举动,真是令人痛心,表面上看,是对生活失去了信心,而实质上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向我们党,向我们这个美好的社会主义制度进行示威…

“老秧子上吊轻生还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农村阶级斗争的隐蔽性和复杂性,通过这件事不难看出,老秧子是受到了社会上反党、反毛泽东思想、反社会主义‘三反’的反动思想所左右。同时,也是受到了阶级敌人散布的‘今不如昔’的反革命论调的影响。

“太可怕啦!一个出身贫农的社员居然在社会主义新中国,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前进道路上,在我们这个伟大的毛泽东时代失去生活的勇气,失去对党的信心,失去了共产主义信念而选择自杀,这是什么行为?这就叫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背叛了自己的阶级,也可以说是当前右倾翻案风在农村中的具体反映。

“有人说是穷怕了,什么叫穷怕了?”高尚用余光扫了我一眼,“难道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还不如旧社会?说这种话的人存在政治立场问题,至少也可以说是对我们党的领导有怀疑。什么叫穷?生活上有点困难是暂时的,只能说明是社会前进中的一点小矛盾,有必要夸大其辞吗?思想上认识不足,立场上不坚定才是大问题!是关系到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大问题!

“老秧子的死不是孤立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社会上一种反动思潮的具体体现,也是当前阶级斗争的焦点。

“我不相信能穷到非得上吊自杀的程度,有那么穷吗?都干一样的活,都挣一样的分,为什么别人不去上吊自杀?这足以证明是立场问题,是态度问题,是阶级觉悟问题,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进行生死搏斗,进行较量的大是大非问题,老秧子的死给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抹了黑!

“当然,我并不是完全针对老秧子,人死了终归是痛苦的,我是针对这种现象,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个老秧子。”

高尚坐在窗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这些坐在炕上、地下的一屋子人,口干舌燥地讲了大约十多分钟,把我们个个都听傻了眼,没想到,人死了还有这么多说道。

高尚没白参加青干班的学习,理论上一套一套的,说得我心服口服,让我感觉到,受教育和没受教育完全不一样,我无论如何也讲不出高尚这番高水平的理论来,我看问题很浅,没深度,尤其我这张嘴别说跟高尚比,就连跟齐新、诗人比都差老远,除了吃饭就是得罪人。

老秧子太伟大啦!

他生前万万没想到,自己连一个大字都不识,连什么叫阶级都弄不明白的一个愚昧无知的老农民竟然会有如此复杂的政治灵魂,他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阶级斗争的艰巨性和复杂性,他用自己的死证实了阶级斗争在农村的具体存在,人这玩意说出名也快,一夜就能成名!死了出名更快。

老秧子该死!罪该万死!

他用一根绳子帮了阶级敌人的大忙,给阶级敌人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提供了重型炮弹,老秧子是反革命,是帝、修、反及地、富、反、坏、右在农村的代理人,这样的人应该从坟里挖出来,重新吊到树上,挂着大牌子,斗倒!斗臭!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痛哉!惜哉!呜呼哀哉!

老秧子死得极不光彩。

屋里空气沉闷,有种压抑感,憋了半天的尿终于到了极限,诗人跟我一起出来上厕所,我偷偷告诉他:“把你那个日记本放好,别让人家看见你刚写的诗。”

诗人点点头:“明白。”

我还在回想着高尚的演讲,心里有一丝悲哀:“老秧子死得太不值了。”

诗人也有同感:“是呀,没法说。”

“嗨!这鸡巴年头!”

高尚比老秧子更可怕。

屋里这时传来大神仙的声音:“老秧子也是,好好的日子不过吊死干啥。”

高尚说:“就是呀,这要是大神仙说啥也不能吊死,宁可拉磨累死,让人骑死。”

“哈哈哈哈”笑声一片。没人再提老秧子,都看大神仙。

刘美丽的美

老周追求冷雪梅其实从春天就开始了,只不过那时只是暗恋,公开追求是最近的事。

老周嘴上不善言辞,但心地善良实在,他会用实际行动来向冷雪梅表白自己对她的好感,先是看,总用眼睛盯着人家看,看得冷雪梅都不敢轻易出女生的屋,然后是说,一开会就说冷雪梅表现如何如何好,弄得冷雪梅一开会就犯愁,再就是干,一看是冷雪梅做饭洗衣服什么的,就主动给挑水,抱柴火。整得冷雪梅直上火。

老周有憨劲、特执着,大有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获全胜不收兵的信心和勇气。人家冷雪梅根本不可能和他处对象,他这人有些愚钝、木讷不说,就凭他的右手就足可以把女孩子吓跑,那东西看看就恶心,就连他贴的大饼子我都不愿意吃。

老周不这样认为,他把爱情理解为实实在在过日子,而这种传统的逻辑婚姻,城里的女孩子并不接受,她们需要的是浪漫而富于幻想,像天堂般美好。

老周达不到目的,因此很郁闷,常常一个人发呆,能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东西两个小时不眨眼,因此我怀疑他脑子出了问题。

当事者迷,大伙都看出来的东西,他却执迷不悟,依旧孜孜不倦,我行我素。我们咋劝也没用。

冷雪梅为此伤透了脑筋,常常被弄得啼笑皆非。

有一次,好像是个雨休天,大伙一起研究户里女生谁最漂亮,老周第一个发言,一口咬定:“冷雪梅!”

结果弄得大伙笑了半天。老周不服,至死也坚持自己的观点不改变。

齐新说:“许兰兰能排第一。”

许兰兰长得确实漂亮,一双弯月般的眼睛一笑两个深深的酒窝,尤其是她一说话就能给人一种极其温柔又极富亲和力的感觉,轻曼而柔和,甜美而温情,说话从来不大声,就算骂你,你也会感到舒服,特有女人味。

家亮同意齐新的看法。这让齐新很幸福,马上掏出烟递给家亮一支,两人分别点上,用喷出的烟气我们。

我不服,我认为罗小青应属第一,罗小青的眼睛比谁的都大,水灵还有神,身材也好。

诗人同意我的观点,还补充说:“罗小青长得白,在女生当中属一流的。”这让我马上意识到诗人追求罗小青是真的,不然他不会把罗小青观察得如此细致。

关于谁最好看的问题一时争执不下,老周脸憋得通红,瞪着双眼,恨不得要揍我和齐新一顿。

李发展说:“啥叫好看?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大神仙说:“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纯牌是王八瞅绿豆——对眼了。”

刚说完,大神仙又神秘地问大伙:“她们三个都不行,你们猜咱户女生谁最好看?”。

“谁?”我想不出谁能超过罗小青和许兰兰。

“猜!”大神仙嘻皮笑脸地卖关子。

“有屁快放,谁?”家亮骂道。

“真他妈笨,刘美丽呗。”

“哄”的一声笑开了锅,谁也没想到刘美丽。

大神仙脸一绷:“笑啥?刘美丽么,就是美丽嘛,听说过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吗?”大神仙不知从哪学来的词用在了刘美丽身上。

大神仙接着说:“别小看人家,可是军用品哪!你敢动吗?”大神仙扫了大伙一眼。

“不敢动,要动也得你动。”家亮说。

“我要她?哎!谁知道啥是‘四大不许动’?”

都答不上来。大神仙来了兴致,像背课文一样叨咕起来:“国防公路、大电柱、军人老婆、集体户。”

大神仙说得太对了,搞军人的老婆犯破坏军婚罪,是要坐牢的,法律上明文规定。

刘美丽绝对没人敢动,她对象是当兵的,听说是个排长,好像是空军地勤。

刘美丽长得太丰满了,肉嘟嘟的脸上总是绽放着牡丹般的红晕,一双挺厚的大嘴唇常常咧开着,常常会情不自禁地笑笑,让人猜不透啥心思。她和一起来的王丽娟在形象上形成鲜明的对比但在智商上基本处于同一水平。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俩有一个惊人的共同点:就是特别热爱中国人民解放军,赞美呀,歌颂呀,崇拜呀。原来,王丽娟有个姨父在十六军当营长,答应在部队里给她物色一个军官,让这丫头成天魂不守舍,动不动就给她姨父写封信。

她俩亲密之间,无话不谈,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俩人常说:地方上哪有好男人,好男人都在部队呢,说完,俩人激动地手挽着手一边走一边唱:

见到亲人解放军,心里乐得开了花。

高原上没啥来招待呀,请喝一杯酥油茶。

刘美丽特自豪,动不动就我们空军如何如何,给我的感觉好像她对象是空军司令。

王丽娟更厉害,扬言说:谁要敢欺负她,就让她姨父派部队来给她报仇。

这对活宝,比大神仙还有意思。

刘美丽最大的特点就是不会走路,走着走着就想跑,而且跑的姿势非常别致,有一次我特意欣赏一番,妈呀,实在太美啦!

胸前那双丰满无比的乳房随着跃动的身体有节奏地上下颤动,胖乎乎红扑扑的大肥脸左顾右盼。两根短辫在脑后像两把刷子在肩头上扫来扫去,两只胳膊端在胸前手心朝下随着身体的跳跃而左右摆动,内八字的双脚跑起来总能精确地踩在一条直线上,跟模特走猫步差不多。再从后边看,两半肥硕的大屁股格外凸起,上下交替地变换位置,给人一种负重感。

真性感,真刺激,看得我心乱如麻,看罗小青我都没这种感觉,难怪那个排长相中了她,军用品跟民用品截然不同,越看越开心。

刘美丽对解放军的热爱不仅说在口头上,也落实在行动上,她每隔十天半月的准要回家一次,她要用实际行动去热爱那位排长,好像没过多久,就听说排长转业了,回到老家辽宁省盘锦县,进了县化肥厂当了个保卫干事。

有一天,我们从邮递员扔到生产队炕上的报纸和信件中发现了排长写给刘美丽的一封信。信口封得不实,被我们没费劲就拆开了,信中那个排长向刘美丽倾诉了他离开部队后如何怀念战友,如何留恋部队的紧张生活,到地方工作后如何不适应,最重要的是如何思念刘美丽,思念得连做梦都搂着她…实在控制不住了,天哪!醒来才发现裤衩子又湿了一大片…太露骨了,太肉麻了,比黄色小说还真实,这个排长肯定憋坏了,太好玩了,我反复念了三遍,直到把大神仙兴趣调动起来为止。

信被我们原样封好,放回原处。

有一天,大神仙当着大伙的面耍弄起刘美丽来,他装出一条腿瘸的样子,一拐一拐地在院子里转圈走,一边走一边念叨:“辽、辽宁省、装、装紧县、画、画圈厂…”

弄得大伙哈哈大笑,连喊带叫地给大神仙喝彩,开始刘美丽没反应过来,还跟着一起拍手笑,过了半天见大伙都边看边瞅她,这才反应过来,马上拿锹追打大神仙,追得大神仙满院子跑。

太有意思了,兴奋得大神仙好几天合不拢嘴,没事就背一遍排长信中那段最精彩的句子。“哎呀!实在是控制不住啦!天哪!醒来裤衩子又湿了一大片。”

终于有一天,被刘美丽隔着门缝听得一清二楚,瞬间,她的智商出奇地高起来,马上联想到排长写给她的信,立刻冲进男生屋,一把揪住大神仙的半截袖白背心,厉声问道:“谁让你偷看我的信?说!谁让你偷看我的信?”她气急败坏地一使劲,把大神仙背心的一只袖拽了下来,大神仙如同西藏的牧民一样,只好光着半拉膀子,手中的烟头被刮掉在肉皮上,烫得大神仙嗷嗷直叫:“哎呀,哎呀妈呀,烫死我啦!你要干啥?”大神仙有点急了。

“干啥?你自己知道,是不是偷看我信了?”刘美丽的脸成了玫瑰色。

“没有哇!”

“还嘴硬!我问你,刚才说啥来?”刘美丽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小山一样的乳房一鼓一鼓的,特好玩。

“没说啥呀。”大神仙一脸无辜。

“你不是说控制不住了吗?”

“对呀,我是控制不住啦。”

“啥意思?啊!这话啥意思?”刘美丽刨根问底,穷追不舍。

家亮从炕上下了地站在一边打圆场:“别误会,大神仙昨晚尿炕了,把裤衩尿湿了,不信,大神仙你把裤子脱下来给她看看。”

“脱就脱。”大神仙装模作样地站在炕沿上头顶天棚,裤腰带下边的部位正好冲着刘美丽的脸,伸手就要解裤腰带。

大神仙这一举动,吓得刘美丽大叫一声:“哎呀妈呀!耍流氓啦!耍流氓啦!”转身夺门而出,回到东屋趴在炕上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骂:“挨枪崩的、王八犊子、大流氓、万人揍的、婊子养的。”凡是泼妇能骂出口的话她都用上了,谁劝也不行,好像被人强奸了一样痛不欲生。

不一会儿,肖红推门进来:“谁欺负我妹子了?吃饱撑的,闹还有这么闹的吗?”

“没事,没事,闹着玩,能真脱吗?”齐新说。

“想得美,瞅她那德性,跟猪八戒他二姨似的,脱也不跟她脱呀。”大神仙说得十分认真。

“拉倒吧!都不是好东西。”肖红的脸通红。

“就是呀,哪有好东西,好东西都在部队呢。”家亮趁机说了刘美丽的一句名言。

“当兵的就是好东西?当兵的照样干那事。”齐新说。

“干那事咋的?当兵的也不是和尚。”

老周的英姿

挂锄以后,活变得轻松一些,再也不用累死累活地顶着烈日铲地了,每天只干一些零活、散活,放马、打草、铲铲林地、拔拔大草。

我把头发全部剃光,成了秃老亮,光着晒掉一层皮的膀子,脸和身子一个颜色,黝黑黝黑的,女生说我像非洲人,我一点不反对。知青就该是这副模样,至少能证明我已经经过了劳动锻炼,如果有机会还可能给大队领导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我能见到领导的机会不太多,好长时间才能看见大队龙书记一次。

中午刚过,就见龙书记亲自开着28型拖拉机进了院,后边拖车的大箱里下来一个个子不高、小眼睛、高鼻梁的小青年。

又来个知青。

他叫秦大川,是从别的县转过来的,他父亲是市委的一位处长,行政十六级,他姑父是我们公社的党委副书记,我终于明白了,龙书记为什么会亲自去公社把他接来,这是我们大队知青史上空前绝后的一次,非同一般。

秦大川闪着狡黠的目光,跟我们说话时面无表情,常是冷冷地一笑,然后迅速板着面孔,有点高傲,给人的感觉极不舒服。

我感觉我的面前又多了一道山,相比之下,诗人只能算个土丘。

青麻渡真是个风水宝地,吸引了这么多“高干”子女落户此地,这让诗人有些惆怅和悲观,他感慨道:“从今以后,我就是梯子,让那些权贵们的子女从我的肩头上爬上去吧!爬吧!爬得越高越好,这样才有空间,让我也爬出去。”

然后龙书记在王队长的陪同下给集体户选个建房的新址,房场就在生产队东边大约十几米远的一片萝卜地里。这地方挺好,前后开阔,离生产队还近,东边几十米就是林带。

拉房木那天,队里出车,户里出人。两挂大车上坐着老周、李发展、齐新和我,一路向南直奔长春。傍晚住进了铁北孟家屯大车店,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就把车赶到了位于二道河子区八里堡远达大街北端的市木材公司第二制材厂的大门前排队,一直等到八点多才开门放车。

木材厂里,一垛垛木材堆得像小山似的,里边的道路像迷宫一样,在木垛中穿行了好半天才找着适合我们建房的木料。

选材是眼力活,二老板子老刘挺内行,带领我们在大垛上左挑右选,往往为了一根合适的大梁、檩子或椽子,我们得翻动许多沉重的大木头才能整出来,这期间,为了一根又直又粗的大梁差点没和另一伙选木材的知青干起来。我们四个人人手里都有一根撬木头的短棍,站在木垛上与对方僵持不下,对方一个领头的大声喊道:“上!把那根木头抡下来!”

听见喊声,我们几个立刻手持木棍冲上去,老周冲到最高处,举起一根胳膊粗的长木棒,大声喝道:“杂种操的!我看谁敢上来!”

那伙人被镇住了,我从下往上望去,此刻老周的造型和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成站在阵地上身背报话机、手握爆破筒的英姿一模一样。

我真佩服这山东人的后代,关键时候,总能舍生忘死地冲上前去,不愧为武松故乡的人,可惜没有照相机,如果有,我一定要把这场面拍下来,传给后人,说不定能得个摄影大奖呢。

最后惊动了木材厂保卫科的人才化解了事,那根大梁归了我们。

房木拉回来后就卸在生产队院子里,过几天又去拉了一趟做门窗用的松木方,都是些成材,怕丢,特意放在集体户的窗前的空地上,有些老屯贼着呢,拿你几个木方算啥?借我们户的东西从来不还。

第二天,大队就派来两个木匠,在生产队的院子里,连砍带锯地造房架子。给木头画线那东西叫墨斗盒,一根长长的黑线从墨斗盒的一端抻出来固定到木头的另一端,再用手将黑线拎起,然后一松手,“啪”的一声,黑线上的墨汁便沾到木头上,形成了一条笔直的线。然后两个木匠将一把长约两米的大锯放在线上,两人各握一端,一上一下地摆好架势,面对面拉起来,一个锯口一般情况下能拉一天。

木匠滑头,磨洋工,拉一会儿就停下来,不是抽烟就是在喝水,特别是那个姓刘的木匠,四十多岁,瘦高个,挺精明,能说会道,穿着一件白的确良衬衫干活,给我的感觉好像个大队干部,他专门愿意和大姑娘小媳妇唠嗑,没话逗话没完没了。我还发现他特愿意和我们户的女生唠。

城里来的姑娘肯定和农村的姑娘味道不一样,又鲜又嫩又水灵,刘木匠看见女知青时,眼里总是放着异样的光芒,白净的小瘦脸不知擦了多少雪花膏,离老远我就能闻到香味。

女知青不像女社员,一般没人和他闲扯,没想到,几天后刘木匠便在刘美丽身上找到了突破口。先唠家常,再夸刘美丽长得俊,好看,会来事。然后从家里给她带杏呀,海棠呀,李子、樱桃什么的,把刘美丽哄得直管他叫刘叔,刘木匠一听不太高兴:“叫什么叔?我才三十多岁!叫哥。”

于是,刘美丽改口叫哥,叫刘哥。

刘哥终于按捺不住寂寞,情不自禁地拉过刘美丽胖乎乎、软绵绵的小手说看手相,然后又用手托起刘美丽的下巴颏,说再看看面相,一边欣赏一边煞有介事地分析道:“有福,有福相,能遇到贵人哪,这个贵人和你一个姓将来能帮上你的忙,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呀!哎呀!”刘木匠神秘地小声说:“你的命太好了,看这双耳朵,耳大有轮,福寿绵长啊,将来一定能找个当干部的对象…”

刘美丽被夸得神魂颠倒,眉飞色舞地悄悄告诉刘木匠:“刘哥,你算得真准,我对象是排长。”这丫头有心眼,没把排长转业的事告诉她刘哥。

越来越亲密,没事就唠,冷雪梅和肖红都嘱咐她:少和生人接触。她一脸不屑:“怕啥?都一个大队的。”

没过几天,刘哥就把刘妹领到生产队西房山和仓库北房山相交的那个九十度角的旮旯里,那个地方僻静,从来没人去。刘妹问:“干啥?”

刘哥说:“咱俩过过电,你运气会更好。”

“咋过电?”刘妹有些迷茫。

刘哥一把抱住刘妹然后用右手拽刘妹的裤腰带…

这一举动让刘美丽顿时猛醒过来:刘哥是流氓!她猛地一推刘木匠,护着自己的裤腰带,红着脸一口气跑回集体户,为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小排长守住了底线。

这丫头一点都不傻,绝对不像上次跟大神仙那样大哭大闹,而是静悄悄地把这事压了下来,跟没事似的,只是偷偷地跟肖红和王丽娟说过一次。肖红和她关系不错,她们的父亲在一个单位上班。

刘木匠挺闹心,到嘴的肉没吃着,烦躁了好几天,干活老出错,一错就拿那个二五子木匠撒气。

一场连夜雨下个没完没了,不到半夜男生这屋开始漏雨,漏得到处都是,我脚底下的被被淋个透,没办法只好靠着墙半睡半醒地挺了半宿。晴天后,老周上房用碱土抹漏雨的地方。没想到老周身子太沉,一脚就把早已腐朽不堪的秫秸棚给踩个大窟窿,整个人从房上落进屋里,这下完啦!屋顶露了天。天又阴了起来,广播说:夜间有暴雨。

老周去找王队长,王队长说:“好办,反正也要扒了,先在生产队对付几天吧。”当天我们男生便一起转移到生产队的两铺相连的大炕上。

在生产队住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听不到敲钟声误了工或迟到,等人都来了,再穿衣服也赶趟。对于大神仙来说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就是趴在被窝里听组长分工派活,发现有好活,比如跟车呀,摘柿子呀,看小鸡呀,放马呀什么的他立刻表示今天干活,否则就趴着抽烟,一支接一支,烟有的是,都是他晚上去社员串门混来的,满满一大口袋。

也有一个不好的地方就是老文头半夜起来喂马连喊带骂的总能把我吵醒。还有,天不亮就起来烀马料、烀猪食,整得满屋都是酸臭味。

每天钟声刚响田队长准到,当过兵的人跟一般老农就是不一样,时间观念极强,有自制力,守规矩。见我们还睡,他有时就喊几句:“还他妈睡,一帮懒蛋子,太阳照屁股啦!”

大老板也跟着嘚瑟,扒拉一下蒙着头的大神仙:“还他妈睡呀,快醒醒,看尿炕没有,昨晚都干啥去了?”

大神仙掀开被头,露出脑袋,瞪了他一眼:“你说干啥去啦?干你媳妇去了!”

“这王八蛋玩意,没老没少。”

“有老有少是大树,没老没少是木头。”大神仙学农村的俏皮嗑、歇后语特别快,听一遍就能记住,而且在关键时刻运用自如,信手拈来。

大老板子嘴跟不上,只好把大神仙的被掀开解解气。

我真服这大老板子,四十出头的人没事跟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没深没浅地瞎扯,逗哏,还整不过人家,太丢人没面子,我从来不和他开玩笑,他也不跟我闲扯,上次借我那三块五毛钱连提都没提过,跟没事一样。

他还好卖弄,动不动就给我们知青出个谜语让我们猜,什么“水兵出航啦,打一地名”,什么“石皮化贝啦,打两个字”。太小儿科,一个是“上海”,一个是“破货”,我看他就是破货,家亮说破货就是破鞋,齐新说:“搞破鞋也不是他那样的,兜比脸还干净。”

他再不就说:红烧肉有啥好吃的,咸了不唧的。他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顿红烧肉。

他还有时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发雷霆,属鸡巴的,动不动就硬一下。

他这人不咋受人尊重,有点阿Q。

白天跟李发展和大牤子起了一天猪圈,我站在猪屎和土还有给猪垫窝的谷草和在一起的稀泥里,闻着猪粪的臭味,一锹一锹地用力将泥水混合的猪粪往墙外撮,挺吃力,几头猪站在猪棚下边躲着我们,看着我们。我们三个都光着膀子,黑红的脸和膀子站在猪圈里,跟猪的颜色差不多,在远处很难区分出是人还是猪。

足足干了一天,不服不行,李发展干活真卖力气,比大牤子都强,我不行,我的力气照李发展差远了,收工时,我夸李发展能干,有力气,将来肯定有发展,他一笑:“啥发展?将来能抽到重工业上班就行。”

我说:“为啥?”

他说:“重工业工资高,挣得多。”

累够呛,晚上早早钻进被窝,我趴在枕头上抽烟,突然王队长一身酒气地走了进来,满脸通红,小眼睛一眯,笑盈盈地挨个摸我们的脑袋,摸完后,冲大伙一笑道:“都,都给我好好睡觉,不兴看跑马传,就,就明天还有战斗任务。”说完晃晃悠悠地走了。

“啥叫跑马传?”我问齐新。

“不知道,没听说过。”

“可能是三侠五义之类的小说。”诗人分析说。

“啥三侠五义,老王头说的是跑马。”大神仙显得有经验。

“啥叫跑马?”诗人不解。

“装个屁,跑马都不知道?就像你没跑过似的,就是排长给刘美丽的信里写的那样,哎呀妈呀,实在控制不住啦!那就是跑马。”家亮解释得十分透彻。

“那不是遗精吗?”诗人终于明白了。

“遗精就叫跑马!”大神仙精通一切,笑眯眯地说道。

突然“咣当”一声,门被撞开,老周跌跌撞撞地迈进一条腿,稍停一会儿,第二条腿才迈进来,左手扶着门框,右手朝我们一指:“怎么都他妈的跑这儿来了,嗯?谁让你们来的?”

老周脸色苍白,身上的酒味比王队长身上的酒味还大,脚有些站不稳,两眼发直,说完又向前迈了一步,没站稳,又向后退了两步,重新靠在门框上。

“几个菜呀,把你喝成这样?”李发展和老周一直不和,借机挖苦老周。

“啥菜?几个菜?你没吃过?”老周两眼紧盯着李发展,努力地向前走了一步,李发展一惊,机械地坐起来,背靠北墙把被盖在腿上。

老周喝醉了,我问他在哪喝的,跟谁喝的,他不回答,晃晃荡荡地站在屋地上比比画画地开始演讲,语无伦次。

“嗯?他妈的!笑话我,不就是一个馒头吗?有啥了不起的,谁没吃过?这辈子就算吃一回也算吃了吧!”他手指着我:“是不是?”

“是!是!”我忙点头应答。

“对了吧,没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八年吗?再待八年能咋?青麻渡这地方好,有馒头有酒,呕…”要吐,没吐出来。

“冷雪梅还瞧不起我,有啥了不起的?老子都是真心哪!要不能待八年…”

老周刚要说下句,突然身子失去重心,往后倒退了好几步,直到靠到南窗台上才稳下来,他的右手在向后扶墙的一瞬间摸到了立在墙角处的一把锛子把上。锛子是白天木匠干活用来砍平面用的,一米多长,跟小镐差不多,横刃,特锋利。老周顺手操起锛子,歪歪斜斜地向前迈了两步,把锛子往地上一杵:“谁不服?下来,站在这儿。”他用左手往面前的空地上一指,“就站这儿,我要是一下子打不死你,我是你们大伙的儿子,谁来?小样的。”

没人敢吱声,更不敢下地。

“老关当的啥户长,就知道做饭,活他妈都是我干的,你们说对不对?对不对?”

“对,对,对!”我们连声回答,生怕他一锛子抡过来。

“对吧!一年到头,翻地、种菜、拉柴火、扒炕、抹墙,还有…”

“抹房。”齐新提醒道。

“对,抹房,是不是我干的?”老周的眼睛瞪得溜圆。

“是你干的!把房盖干个大窟窿。”大神仙笑嘻嘻地看着地上木偶一样的老周。

“放屁!谁把房盖干个大窟窿?谁说的,下来…”老周抡起锛子举过头顶。

“老周大哥快放下,别生气,都跟你闹着玩呢。”诗人忙劝解道。

太吓人了,那一锛子砸过来,我们脑袋得开花,我一动不动,生怕成了老周锛子的目标。

这时,躺在炕头的老文头悄悄地下了地,都以为他能劝劝老周,夺下锛子,没想到他迅速地开门溜了出去,动作比平时快了好几倍,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老周高举的镐子向后一仰:“看谁敢动,我就一下子,砸不死你我他妈不姓周。”

老周疯了!

没人敢动,举了一会儿,可能是胳膊酸了,突然他把高举的锛子放下来。就这一放,锛子在惯性的作用下,一下子砍在了老周的右小腿上,顿时,一股鲜红的血从老周的裤腿里流了出来,流到鞋里,又流到地面上,殷红殷红的。

我们吓得一起喊:“老周砍腿啦!”

“砍谁腿啦?扯淡,别动,都别动。”

“砍你自己腿啦!”

“砍我腿啦?”老周好像有了反应,低头一看,立刻坐在地上,把裤腿撸起来,妈呀!一个小孩嘴般的大口子翻在腿上,血在不停地流。

“快去找肖红要纱布。”齐新喊道,诗人迅速地下地穿鞋夺门而去,飞快地去户里找肖红。

我们都下地照顾老周。老周醒酒了,疼得龇牙咧嘴直嘿哟。

不一会儿,肖红、罗小青、关姐跑进门。肖红用一卷纱布把伤口包得紧紧的,不一会儿,血又从纱布里渗了出来。

老周被我们扶上炕,躺在那里一言不发,心事重重。

老周到底在哪儿,跟谁喝的酒,他始终不说,成了谜。前几年我和齐新去他家提起这件事,他竟然忘了,腿上已不见疤痕,怎么能忘呢?

老周当年曾是长春六中“革命造反大军”的一名“战士”,日夜坚守在劳动公园南门对面的育强小学的二层楼里,端着一支苏联的骑步枪与前来进攻的另一派互相射击。那个地方我上小学时常去,主要是为了捡子弹壳。

不好理解的“资产阶级法权”

高尚担任大队团书记以来,三榆大队团的工作有了质的飞跃。高尚用一个月的时间分三批,把全大队的团员、青年轮训了一遍,他亲自讲课,从马克思主义的起源到马克思主义的形成,从列宁领导的俄国“十月革命”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诞生,从一八四〇年的“鸦片战争”到一九一九年的五四运动,从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到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又从“三反、五反”、抗美援朝、农业合作化、五七年反右、五八年大跃进一直讲到“文化大革命”的伟大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对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历史进行了全面论述,让三榆大队团的工作走在了沙河口公社的前列,受到了公社党委的表扬。

最近,他又办了一期专门批资产阶级法权的学习班,参加人员都是知识青年,地点就设在大队办公室。

三十多人挤在两间没有后窗的屋子里,闷热,屋里充满着烟味、汗味和女生的雪花膏散发出来的胭脂味,闻起来挺舒服,不像跟社员在一起开会时那种说不出来的味,就是热。

我看见了辛丽,她坐在炕里靠着北墙,白净的脸上正浮着一丝浅浅的、高雅的笑容,当她稍一转脸正好与我的目光相遇,朝我示意性地点点头,作为回报,我微笑着盯着她,直到她把头又转回去。张思弟坐在她的侧面,手捧着他那本永不离身的塑料皮日记本,面目端庄、神情专注地往日记上写着什么。辛丽的右边是岳华,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被放在前胸上,在洁白的衬衫上格外显眼,她和辛丽是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

罗小青和辛丽属于性格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罗小青好动,好表现自己,好争强好胜,有股冲劲,好急躁,有时像个刺猬。

辛丽则不同,她稳重,内敛,有修养,文学水平较高,举止高雅有贵气。

太热了,汗水早把白色的短袖衬衫湿透,我不知道我这又黑又秃的脑袋在白衬衫的烘托下让辛丽看过她有什么反应。

有人把房门打开,一股轻风吹了进来与窗户之间形成对流,多少带来一丝凉意。

高尚宣布:“开会!”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说话,严肃得令人压抑,我不由得调整了一个坐姿,面对高尚。

高尚说:“今天学习班的重点是批判‘资产阶级法权’,这是当前进行的党的基本路线教育的重要内容,是与两条路线斗争紧密相连的政治运动,资产阶级法权在我们社会主义建设中起到了极大的破坏作用。为了提高大家的认识,今天特意从公社请来了吉林大学工农兵学员来给我们做报告,大家欢迎!”

一个瘦瘦的、白皙的脸,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的人从高尚的身边慢慢地站起来。

掌声结束。

他微微一哈腰:“谢谢!谢谢!”又扶了一下眼镜:“我叫刘文远,吉林大学哲学系的工农兵大学生,受组织委托,到咱们公社同广大贫下中农一起开展对‘资产阶级法权’的批判,重点是帮助大家认清‘资产阶级法权’的反动本质。”

刘文远这名听起来咋这么熟呢?我努力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中央有个姚文元,好像是政治局委员,官特大,是专门搞理论工作的。

刘文远、姚文元都是搞理论的。我耐心地听讲。

刘文远先把电台、报纸、《红旗》杂志上的话重复一遍,然后就结合实际深入地讲解起来。

他解释说:劳动获得报酬也属于资产阶级法权的范畴,他认为,凡是法律上确定的公民权利都是资产阶级法权。在他看来,凡是法律赋予人的一切都具有资产阶级的虚伪性和欺骗性,具有强烈的剥削意识。他举个很生动、很现实的例子:有一天,他在长春站看见一个人把另外一个旅客的钢笔从胸前的小兜上拿下来,几乎在一瞬间,就在那支钢笔上刻下了“长春留念”四个字,然后伸手朝对方要钱,对方不给,他说:“我给你刻字了,我付出劳动,就应该得到报酬。”

刘文远说:这就是资产阶级法权的具体体现,劳动创造价值没有错,价值本身并没有阶级性,但确定价值多少就有阶级性了,价值会产生于交换之中,剥削也就随之产生,谁能计算出刻钢笔的价值多少钱?所谓的公平交易看上去平等,其实这里存在着巨大的社会分配不公的问题。比方说锅和粮食,粮食的作用肯定大于锅,但锅能把粮食做成饭,两者之间的价值无法比较,生产一个锅仅需几分钟的时间而种一斤粮食要经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四季的劳动,但一斤粮食的价格却远远低于一口锅的价格,这样一来,工业和农业之间就产生了差距,工人和农民之间的收入也产生了差别,城市和农村之间也存在着差别,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三大差别”…

他还说:现在在工厂里还存在八级工资制,干一样的活,拿到的工资却不一样,凡此种种看似合法的东西统统不合理,都是资产阶级法权在作怪,不批资产阶级法权能行吗?

他最后说:“货币交换也属于资产阶级法权,应该取消。”

刘文远讲得头头是道,比姚文元还姚文元。

我听不明白,按他的说法,我们干活挣工分也属于资产阶级法权,如果这样,还要人民币干啥?社会主义讲按劳取酬,共产主义才是按需分配,如果取消了法权,社会是什么样子呢?干活不要工资,买东西不用花钱,看电影不用买票,车随便坐,进饭店就吃,犯法也不判刑…妈呀,共产主义实现啦!

这是一个神奇的时代,一个富于幻想的时代,一个风生水起的时候,一个火红火红的时代,再使点劲,一下子穿越回到原始社会吧,还是以物易物比较合理,绝对没有资产阶级法权。

回户的路上,大伙议论纷纷。家亮问:“大学生讲的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齐新说:“就是干活不要钱,买东西不花钱。”

李发展说:“扯犊子!干活不给钱谁干?”

诗人没说话,他也整不明白干活挣工分到底对不对。

但有一件事诗人整明白了。他几天后在大队举办的学习天津小靳庄“赛诗会”上取得了第一名,好像还发个奖状。

我问诗人作诗的诀窍,诗人毫不保留地告诉我:要有丰富的想像、大胆的比喻、勇敢的跳跃、梦幻般的灵感、朦胧时的意识、合理的呻吟、浪漫的抒情、穿越时空的追寻、猎人的眼睛、伟人的情怀、野兽一样的贪婪…

家亮补充说:“还要有像驴一样的叫喊!”

暴风雨之夜

大神仙终于干了一件好事,给刘美丽报了仇,也给大伙出了口气。

有一天,大神仙去户里找一双黑布鞋,无意中发现已转移到集体户房后给新房做门窗的两个木匠往林带东边苞米地里藏木头,这些用来做门窗的木料被他俩用刨子刨得光滑整齐,长约一米左右,很明显是准备收工后,偷着往家带的。

太可恨了,明目张胆地偷给知青建房的木料。大神仙出现在刚从苞米地里钻出来的二木匠面前:“干啥去啦?”

“撒尿,咋?”二木匠神色异常。

“撒尿还用带木方吗?”

“没带木方呀,带木方干啥?”

“装什么好人!”大神仙上去就一拳,把二木匠的鼻子打出了血。

“哎,哎,你怎么打人?”二木匠靠在一棵大树上,摸了一把鼻子里流出的血。

“打你是轻的,敢偷集体户的木头,胆也太大了。”上去又一拳打在二木匠捂着脸的手上。

刘木匠闻声跑过来,一把抱住大神仙装腔作势地问:“咋回事?咋回事?”

大神仙把头一甩,挣脱刘木匠,回身骂道:“你他妈的也不是好东西。”

“我怎么不是好东西?”刘木匠挺镇静,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听说你要强奸我们户的刘美丽?”

“哎呀呀,这可是没影的事,我刘云路做得正,行得正,绝对没这回事,我是啥人你打听打听,大队龙书记最了解我。”刘木匠小白脸更加白皙,出了一脑门汗,极不自然。

“我告诉你,再有这事我把你鸡巴割下去。说!偷几回木头了?”大神仙头一次扬眉吐气像个法官。

“就这一回,真的!”二木匠承认了偷木头。

刘木匠装模作样地训起了二木匠:“带你出来干几天活,谁让你偷木头啦!偷那玩意干啥?几根破木头,搁哪了,快拿出来!”

二木匠去苞米地里抱回一捆木方。

大神仙打出了威风,牛了好几天。有社员夸他厉害,他把头一扬:“这算啥?在家那阵,我一个人对付过仨。”得意洋洋。

二木匠被打得不敢来了,大队又派来一个。

晚上,大伙把大神仙围在炕中间,听他白话打二木匠的经过,大神仙自豪地描述着每个细节。

我说:“这下过瘾了吧?”

大神仙朝我看了一眼:“算啥,一个老屯,我都不屑打他…”

高尚说:“那是,这要是二阎王,早被大神仙打趴下了。”大神仙脸一红,当时没了电。

“哈哈哈哈。”知青们天天晚上睡觉前都有节目。

木头真没少丢,木匠偷那点根本不算啥,有一天我用一排松木方做的筏子,放进蛤蟆泡子里准备当船玩,还没等用,就被社员半夜偷走了,一直没找着。

扯够了,闹够了才睡觉。

夏天的夜很短。正是三伏天,酷热的天气只有到夜里才凉快一些,然而想睡着却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你干了一天大活,比如和大泥、脱大坯,累得实在不行了,才能躺下就睡着。否则没门。刚一躺下,便有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着朝你袭来,刚被轰走,马上就会有三三两两的大蚊子俯冲下来,落在哪儿你根本不知道,等你有又疼又痒的感觉时,它早已吃完了你的鲜血,如果反应及时迅速,你会一巴掌把它打死,鲜红的血水沾在手上,心里平衡许多,不然干生气。问题是无论苍蝇,还是蚊子都有前赴后继连续作战的精神,像着了迷似的,一拨一拨地轮番攻击,挥之不去。

然而,苍蝇、蚊子并非孤军作战,它们得到了潜伏在地上、炕上的跳蚤和身上的虱子的密切配合,形成了立体进攻的态势,把知识青年折磨得痛苦万状,疲惫不堪,比干大活还难受。

家亮打叮在自己身上的蚊子比打别人的嘴巴都狠。“啪啪啪”三响,打完后痛苦地唱道:

虱子咬、跳蚤咬,咬得浑身是大包,睡觉还得挠哇。

然后,大伙合唱:

不挠睡不着哇…

我敢说:所有的知青都遭过这样的罪。

知青真不容易。

忽然,一阵凉风从敞开的窗外吹了进来,黑如墨染的夜空上一道耀眼无比的白光把天地照得通亮。随后,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炸雷,冷风骤起,刮得窗扇啪啦啦直响。紧接着,又是闪电,又是滚滚雷声,仿佛从房顶上滚过,让我们感到一阵惊恐,一阵战栗。

暴风雨就要来了!诗人欢呼起来,下雨是件天大的好事,下雨不干活,能睡个早觉。

“睡觉!”我朝诗人喊了一声,太困了,白天背着喷雾器给黄豆喷了一天“乐果”,“乐果”是剧毒农药,熏得我脑袋疼一天。

“睡个屁觉!听!”家亮激灵一下坐了起来。

“当当当当”房后传来钟声。

钟声和雷声交织在一起响彻电光闪过的夜空,冷风嗖嗖地吹进屋里,我想起了房后前几天新脱的一千多块大坯,昨天刚立起来,再有一天就能干透了,上次脱完的大坯都码在道东的空场里,这些大坯是准备秋天盖新仓库用的。

田队长第一个走进来,冲我们喊道:“快起来,码坯,雨要来了!”

王队长随后进来,看了一眼闪电中的漆黑的乌云:“妈的,下晚还响晴响晴的天呢,说来雨就来雨,快起来!码坯去!”

炕上的人都迅速地穿衣服,唯有大神仙悠闲地点着一支烟,坐在被窝里笑眯眯地冲大伙喊道:“共产党员们,共青团员们,知识青年战友们!考验你们的时刻到啦!快…”

“快个屁!穿衣服干活!”田队长拍了他一巴掌。

“我腰疼。”大神仙一摸腰,“呀!就这疼。”

“别装相,吃饼腰咋不疼呢?”田队长急了。

这次脱坯吃的是油饼,大神仙一口气造了五张,没咋样。大神仙有个铁打的胃。

电闪雷鸣中,知青和为数不多的社员一起,穿梭于坯场上,这个生产队实在太小了,如果没有我们知青,很难想像这一年四季的活都是咋干的。

社员少也有好处,知青受重视,没有我们这个队就得垮,老王头给谁当政治队长去。

知青真能干,就连女生也同样抱起一块大坯一路小跑,这哪像城里的千金,好像农村妇女往家抱猪崽子一样,急切,认真,累得呼哧带喘。

特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下来,王队长想起了朝鲜战场:“同志们,冲啊!不能把大坯给美国鬼子。”

这老头真有意思,美国鬼子要大坯干啥?

社员干活有劲是有劲,就是不卖力气,搬起一块坯晃荡半天才能走到坯垛前,放在坯垛上又左摆、右摆半天,看上去好像挺认真负责,其实那是偷懒,我们搬两块,他们才搬一块,还好像累够呛。有的社员特滑,大老板子就是典型,刚搬没几块,就卷起了烟,刚点着,田队长就生气了:“那是谁呀?还有工夫抽烟,搬完再抽,雨都来了!”

所有知青的身上都弄上了泥土,雨开始下大了,坯场上更加紧张忙碌,诗人奋力将两块摞在一起的坯搬起来,用肚了挺着,没跑几步,便脚下一滑,连人带坯摔倒在湿乎乎的地上,把坯摔成两半。我不赞成他这种干法,有一种争强好胜、出人头地、表现自我的感觉。

他虽然能吃苦,能不顾一切地猛干,但也得悠着点才是,他这么干把我们都给比没了。

他一边干,还一边老把眼睛朝罗小青瞟,好像是为了罗小青才这么卖命干的。

高尚码坯,看见诗人摔坏两块坯挺心疼,说诗人:“少搬快跑,一点不少,都摔碎了,还码坯干啥?”

诗人一笑,扭头钻进夜幕中,把摔倒在地上的罗小青拉了起来,那热心劲,根本无视我的存在,尽管我一再向他宣布要和罗小青处对象。

知青成了主力,就连大神仙也一刻不停地干,背心被雨淋湿,胸前都是泥。

如果有记者在场多好,肯定能写出个好的通讯报道来,题目我都替他想好了,就叫《啊!暴风雨中的知青》。

老王头看见我们知青如此卖力气,惊讶地睁大眼睛,笑呵呵地叹道:“谁说城里学生是秧子,真能干!比老社员都强!”眼看就要搬完了,大雨铺天盖地倾泻下来,电闪雷鸣中,所有的人冒着大雨拼了命,终于在大雨滂沱到来时码完了最后一块坯,然后用炕席和谷草苫好。

社员们码完坯马上回家,他们除了干活就知道睡觉,一点也不知道浪漫。知青们则个个喜形于色,难得的大暴雨呀!老天爷真长眼啊!明天可以不出工了,可以睡早觉了,亲爱的大雨哟,悠着点,慢慢下吧!最好下他七七四十九天…

大雨滂沱,痛快的时刻到了,淋得落汤鸡一样的女生们互相搀扶着,嬉闹着,结队在暴雨中沿着蛤蟆泡东边的那条小道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户里走去。

大雨如注,水国一般。我们男生回屋睡觉的意识全无,反正明天不干活,索性让大雨浇个够吧,雨幕中,诗人来了兴致,把双手举过头顶,像我曾经看到过的一幅木刻版的宣传画一样,面对黑暗的苍穹,高声喊道:

在苍茫的大海上,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女生们在回户的路上,也不知道是谁先滑倒的,几乎在一瞬间,连锁反应般地都倒在泥水里,她们不起来,而是仰着脸,在暴雨中放声大笑,笑得瘆人,笑得让人心发颤,令人毛骨悚然。

又是一道闪电,随后便传来“轰隆轰隆”两声闷响。紧接着是女生们的嚎叫声,声音凄厉,令人恐怖,尤其是在雨夜里。

“出事了!”男生马上意识到,然后不顾一切地朝户的方向狂奔,一路上常有人滑倒,跑到集体户,眼前一幕让人惊呆了!

四间房的集体户,西边两间齐刷刷地倒了。那是我们男生住过的地方,转眼间彻底消失了。从这里望过去能看清黝黑的林带。

女生们止住了哭喊声,全户九男八女,一个不少伫立在暴雨中,一言不发,默默地伫立着。仿佛为这个曾经住过八年知青的老房子肃立默哀,做最后的告别。

女生那边和外屋还算完好,男生这边的房木搭在残垣断壁上,惨不忍睹。女生不敢进屋睡觉,都挤进王队长家,王队长把他三个儿子都撵到生产队,自己则在女生的危房里坐了半宿。

暴雨就是从老周踩塌的那个地方灌进去的,在里外夹击的雨水浸泡下,这座存在了四十多年的老房子,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风雨中寿终正寝。

幸亏昨天,我们把所有的物品、粮食都搬到生产队,否则,吃饭都成了问题。

大队龙书记知道这件事之后,命令负责建房的李主任:十天之内务必把集体户的新房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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