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久富拖着病体回到家,刘丑汝兴奋地哭了,她暗自庆幸老两口团聚,看到久富流着鼻涕咳嗽不止,赶忙熬了一大碗姜糖水让他喝下,拿出常备解热止疼片让他吃了躺下歇着。
高久富躺下,刘丑汝从立柜拿出几个小瓷缽缽,给久富额头合了一缽子,胸前合了两缽子,咽喉跟前合了一缽子。三五袋烟工夫,慢慢拔下火缽,火缽合过地方隆起黑红色馒头大的包,刘丑汝摸着隆起的包,心疼地说:“中风了,疙瘩黑青乌涂,再不拨弄,会拖累成大病。”
高久富叹息着说:“死蔫病一到冬天就是这样,发发汗,过几天就没事了。”
刘丑汝给高久富盖了两块被子说:“我差点见不上你了。”
“就是个劳改,回来就能见面,怎能见不上呢?”
刘丑汝抽泣着说:“你被抓走,我一时想不开,跑到垣上跳了枯井。要不是国庆救得及时,我早就没命啦!”
高久富得知丑汝因他跳井,顿时老泪纵横,唏嘘不已。
刘丑汝悉心照顾高久富,稠的稀的调剂着吃,两三天下来,高久富逐渐好起来。国庆、晓鹰也安心地在裤道沟打坝堰。
裤道沟大坝进度很快,十来天工夫,坝体超过一丈。晓鹰仍然和铁姑娘战斗队提硪夯实坝基,国庆继续在石山上打炮眼点炮。
国庆爹回家第三天,打坝工地后晌收工,高国庆、陈拴兑装了六炮,点燃捻子,躲到侧面坡后等待石炮炸响,“当当当”石炮炸响,石块沙土四下飞去。炮声响过,国庆听出响了五炮,觉得不对,问高六儿:“你听见响了几炮?”
六儿揉着被炮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说:“好像缺一炮。”
国庆又问拴兑:“陈叔,你听见响了几炮?”
拴兑说:“我也听见响了五炮,有一个哑炮。”
国庆着急地说:“咱得赶紧通知沟里藏着的人,等排完炮,再让他们出来。”
国庆说完,赶紧从僻背处站起,转身向圪峁跑去。拴兑带上火药捻子排炮工具,向炮场走去。
国庆站在圪峁上,面向裤道沟吼叫:“沟里社员不要动,还有一炮没响。我们正排哑炮,等会炮响再出来。”
国庆向沟里吼叫几次,直到沟里人答应“听见”为止。转身看见陈拴兑已到炮场,国庆喊叫:“需要带甚,我也上去。”
“东西带着嘞,你不用上来,先到僻背处歇着,这儿用不着人,有我就行。”
“我比你年轻,眼好腿快,跑起来比你利索。”
“这是技术活,也是危险活,年轻人毛里毛糙,不小心就会出问题。赶快滚一边吧!”
国庆走到僻背处和六儿山南海北谝着。
陈拴兑走到炮场圪蹴下仔细观看,边里一炮未响。他轻轻拨拉开沙土,漏在外面的捻子已燃尽,只剩黑印。他拿着长把耳勺轻轻挖覆盖炸药的沙土,挖了四五寸深,黑捻并未熄灭,一见风嘶嘶着了起来,一看情形不对,侧身躲开跑眼,刚迈开步要跑,火炮炸响,强气流夹着沙土石块把他推下山坡。
炮声响过,国庆、六儿从僻背处出来,不见陈拴兑踪影,走到圪峁,石坡尘土还未散尽,他们左瞅右看不见陈拴兑。国庆一想,不妙,肯定出事啦,要不然怎么看不见陈拴兑?国庆、六儿站在山坡喊叫着,任他们喊破嗓子,也听不见陈拴兑的回应。沟里躲藏的人也出来,高有年看见有人躺在石坡底沙石中,赶紧招呼几个人跑过去看。高有年跑过去一看,躺在沙石中的人满脸血糊拉碴,头上一块肉盖住半个脸。
晓鹰看见人们往石坡底跑,她担心国庆出事,也跟着跑,跑到跟前一看,血糊糊的脸,惊得晓鹰哭起来,她大声喊叫国庆。国庆见人们往石坡底跑,料想陈拴兑被炮炸到石坡底,和六儿连滚带爬从坡上下来,挤进人群,不停地喊:“陈叔,陈叔!”
陈拴兑被火炮气流掼到空中,掉到石坡,被一块下落片石砸在头上,顺脑门斜着连皮带肉削下来,皮肉遮住半个脸。陈拴兑在半坡时还清醒,到沟底昏迷过去。他隐约听见有人叫他,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他在众人搀扶下坐起,只觉手上生疼,他抬起右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脸上好像遮着东西,他试图抹掉它,可东西却和额头连着,他顺手往上一抹,看着周围站着的一圈人,明白自己出事了,问:“碍事不?”人们说:“你坐石飞机了,脑皮被石头削得盖在脸上。”国庆把羊肚子毛巾从前到后扎在陈拴兑头上,背起来就走,到公社保健站做了简单包扎。有年要来公社的拖拉机,和国庆一起把陈拴兑送到清泉县医院。
陈拴兑住院,医院连夜做了全面检查,胳膊腿胯完好无损,五脏六腑大脑一切正常,就是头部皮肉齐齐削下来,两只手不同程度有些擦伤,医生对手上擦伤做了简单处理,给陈拴兑削下来的皮肉做了缝合手术。
做完手术,陈拴兑顿觉心明眼亮,从手术床下来,有年搀着他,国庆举着液体瓶子,陈拴兑说:“不用扶,我自己走。”
有年担心地说:“伤成这样,还耍自己倔脾气。”
“这算甚,像这种伤,在战争年代,包扎好,还能和敌人拼刺刀呢!”
陈拴兑说着揎开高有年,走出手术室,回到病房。
病房里两个病人看到陈拴兑说说笑笑走回病房,惊奇地赞道:“硬骨头,硬骨头!”
深更半夜,高有年捣开病人食堂厨子的门,拿出一斤粮票两毛钱,央求厨子给陈拴兑做了一碗好面掐疙瘩。
吃了饭,陈拴兑来了精神,全无睡意,和有年、国庆兴致勃勃地拉呱着。拉呱了一会儿,国庆嬉皮笑脸地说:“既然睡不着觉,给我们讲讲你那个漂亮寡妇的事吧。”
拴兑不好意思地说:“尽胡扯,你是正经人家子弟,怎能听这故事?”
国庆乜斜着眼说:“你可是大英雄,炸碉堡炸女人都厉害。”
拴兑一听“英雄”二字,立马精神大振,腰板挺得直直的,脸上充满自豪感,笑眯眯地说:“滚一边去,你还耍笑我嘞!”
“不是耍笑,是真想听你的英雄故事。”
有年扭过靠墙崖的身子说:“又没外人,怕甚呢?国庆想听就给他讲讲嘛!”
拴兑身子坐正,表情木然地说:“既然书记说了,国庆也想听,那我就再给你们露一回丑吧!”
陈拴兑一本正经说,延安保卫战打响,我作为爆破英雄授奖,颁奖时,当地女青年上台献花,给我献花的女子二十出头,白里透红脸蛋是那么诱人,毛茸茸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绺刘海在额前飘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盯着我看,看得我脸红心跳,我握住人家的手,顿觉心跳不止,浑身稀软,半天不放,直到女子挣脱手,我才傻乎乎走下领奖台。
第二天,连长让借门板,做进攻前准备。我们连分头动员,我走到一个院子,看见院子大门开着,过去一看,门板厚实,叫喊着商量借门板,喊叫半天没人搭茬,我向门开着的窑里走去,搂起门帘一看,那女人在炕上坐着,眼直勾勾盯着我,招呼我进来,我傻乎乎跨进门,站在脚底。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她脸红脖子粗,胸脯一起一伏。我也脸红身上发热。没想到她走到炕楞边拽了我一把,说她男人被胡宗南乱兵打死,她寡居在家。她拽了我几把,我泥胎似的站在脚底不动,她流着泪抱住我。我一辈子没挨过女人,心想,明天出去,还不知道是死是活,身不由己和她好了。我对她发誓,这回出去战斗,一定多杀胡匪,替她男人报仇,如果死不了,一定回来娶她做老婆。可事不凑巧,偏偏让她婆婆听见,跑到连队报告,连长带人当场逮住,揍了我一顿,火悻悻地骂:“老子让你借门板,你门板没借下,却跑到这儿借女人。你他娘的真有本事,爆破碉堡是能手,爆破女人也是一把好手。”
国庆笑得,前仰后合。
拴兑捣了国庆一拳说:“熊孩,笑甚嘞,不是你叫我讲的?”
国庆说:“不是失笑,是佩服你。那后来呢?”
拴兑手指挠挠耳朵,不急不缓地说,后来,我被关了禁闭,军保卫处负责调查审问,认为我与妇女发生不正当关系,败坏军纪,损坏军人形象,决定枪毙我。保卫处把枪毙决定报给军部审批,政委批准了保卫处的决定,军长不同意,他认为发生关系是女人主动,并没形成强奸,何况全连出面向军部求情,我也发誓要娶那女人,并有戴罪立功表现,如果枪毙我,不但少了一个爆破能手,还多了一个怨妇,女的也会不依不饶我们。保卫处取消了枪毙决定,让我战场戴罪立功。
这场战斗异常惨烈,敌人在三四辆坦克掩护下,向我方阵地发起进攻,我带着爆破小组,冒着机枪大炮火力,向敌坦克摸近,前面战友倒下,我想着那女人,猛然就地十八滚,滚到敌人坦克前,抽出爆破筒插入坦克链轨,坦克轰然炸毁。我趁着烟雾,接连炸毁敌人另外两辆坦克。战斗结束,我又立了功。部队刚安顿下,我就返回村去找她,她已被流窜的残匪杀害。我坐在野地里哭喊了半天,回到了部队。抗美援朝结束,我受伤复原回到村里才结婚。好不容易养得一个小子,中途短命,媳妇撂下几个月猴孩远嫁他乡,咱这人命苦啊!说到此,陈拴兑已老泪纵横。
国庆惋惜同情地说:“不用急人,小孙子是根芽,你要有心有劲把孩抚养成人。有甚困难,大家帮衬着你。”
聊到半夜,有年说:“不用瞎谝了,让拴兑早点歇着,他还是一个病人呢。”
拴兑躺在病床上,有年和国庆坐着凳子爬在床边迷瞪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一队会计高青山天不亮拿着李模团蒸的好面菜角角来医院看望陈拴兑,考虑裤道沟大坝事,有年让高青山留下照顾陈拴兑,他和国庆回去打坝。
陈拴兑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七天数上抽了线线,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大队,在家歇养了七八天就到裤道沟大坝动弹去了。
裤道沟大坝初具规模。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大队决定放假,准备过年。这天早晨,国庆娘刘丑汝淘了十来斤软米,和国庆到碾道碾软米,晓鹰闲着无事,趁没事到供销社转悠,顺便买点年货。
晓鹰来到供销社,先到棉布门市部,看着柜台上蓝黄灰黑色的涤纶、涤卡、呢绒、阴士丹林、的确良、凡尔丁、毛哔叽、花达尼料子布,捏揣着各色条条布、格格布、花花布、咔叽布、斜纹布。站拦柜的刘翠翠是城里人,和张晓鹰同学,见她在格格布跟前看得出神说:“扯一身涤卡或的确良,配上淡花格格布衬衫,穿上肯定好看。”
晓鹰抬头一看,是翠翠,穿着一身黑的确良衣裳,花格格布缝的大翻领衬衫格外显眼。晓鹰说:“翠翠,你穿的衣裳真好看。”
刘翠翠笑着说:“你比我俊,穿上更好看。”
“结婚新衣裳还在,不想再破费,想给国庆扯一件,他结婚时只缝了条的确良裤,一件蓝咔叽袄,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布票。”
“没布票不怕,我还有一丈多,你拿去用吧!我建议你也扯上一身。”
“新衣服我有嘞,我想过了年去看爹妈。嫁给国庆,家里不同意,和我断绝了关系,我想趁新正上月带国庆去,让他们认下女婿,不知道带甚礼物好?”
“按照城里规矩,起码要带上双四色礼,条件许可,还可以给爹妈扯上几尺料子布,也给国庆撑撑面子,让他体体面面上妻家门,不能让娘家小瞧婆家,这样好行事。”
“结婚时弄得全家不愉快,把我和国庆撵出门。时隔半年,不知想通没有,会不会认我和国庆。”
“女儿是娘的心头肉。我觉得过了半年,他们也想通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就不信他们不认你。”
“不认我不怕,担心不认国庆,大男人被撵出门多难堪,怕他自尊心受伤害。”
“一个男人连这点挫折都承受不起,还能成大事?国庆很坚强,有修养有文化,这点事肯定能承受。”
“但愿他豁达大度,不计较爹妈过分行为。”
“放心吧,国庆不是那样的人。”
“应不应该给爹娘扯几尺布?扯甚合适?”
“应该。给你妈扯几尺格格布做袄,给你爹扯几尺黑蓝的确良做裤。”
“得二丈多布票,恐怕买不成。”
“你先买下,加上我的布票还不够,我想办法。”
刘翠翠说着,拿出一卷花格格斜纹布,晓鹰看看不错,扯了七尺。翠翠接着拿出一卷草绿色的确良,撕了七尺。又撕了六尺黑的确良布。翠翠算盘子一拨拉,一尺斜纹花格格布四毛钱,七尺是四七两块八,加上丈三的确良,每尺一块,共计十五块八毛钱。
晓鹰掏出衣兜里的钱清点,有五块一张,两块三张,一块的三张,一毛两毛连一分二分的凑在一起,总共十五块钱,还缺八毛钱。晓鹰不好意思地说:“钱不够,国庆的就不用买了。”
翠翠爽快地说:“算了吧,布也扯开了,让人家谁要,你干脆拿走算了,那八毛钱,我替你出。”
“怎么能让你替我出钱呢?回头有了钱再还你。”
翠翠笑着说:“在这干山垣上,就咱俩最亲,几毛钱还用还,就当我给你妈买几个饼子了。”
晓鹰从棉布门市部出来,和翠翠走到副食门市部,问了水果糖和糖瓜价格,翠翠看见晓鹰在水果糖前踟蹰不前,明白她想买点糖瓜,掏出五毛钱为她买了四十块水果糖和五六个糖瓜瓜。
晓鹰告别翠翠,拿上布回到家。国庆和娘正在添火加柴,准备蒸糕。
国庆看见晓鹰拿着东西回来,凑到跟前看买了甚,看见有水果糖,顺手扒了一块,塞在晓鹰嘴里,也给自己嘴里填了一块。晓鹰指头在他额头轻轻厾了下,娇嗔地说:“好吃鬼!”
国庆看着纸里包着糖瓜瓜说:“要这东西做甚,你爱吃?”
“腊月二十三,你还不知道做甚?”
国庆一想,脱口说:“糖瓜祭灶。你是要糊灶王爷嘴了吧!”
国庆娘在灶火圪廊说:“打发灶王爷上西天,只说好不说赖。糊住口就不会瞎说了。”
国庆拿着滑溜溜的的确良布问:“给谁扯的?”
“给你和我爹。你的是草绿色,爹是黑的,给我妈扯的几尺斜纹花格格布,让你正月大大气气上老丈人的门。”
“爹妈应该,我就浪费了,我的蓝咔叽袄的确良裤还一崭新,过年穿还行。我没给你钱,你也没和爹妈要,从哪来那么多钱?”
“订婚时亲戚们给的开口钱,结婚时妈给的长命钱。翠翠还替我出了八毛布钱、五毛糖瓜钱。”
“你好意思让她出?”
“扯布钱不够,她给我出了。副食门市部,她看见我喜欢糖瓜,买下硬塞给我。”
“改日把钱给人家还了,咱不要欠下人情。”
“翠翠说了不用还,硬给她还,反而见外。对机会再说吧!”
家里热气腾腾,锅里热气还在往出蹿。刘丑汝看着浓浓热气说:“糕熟了。”国庆从脚底提起案板,放在灶台,提来瓷瓶,倒了一把大麻油,抹在案板上,揭开锅盖,抠出夹箅系子,两手抓着系子,两臂用力,提起夹箅,反扣案板,蘸上凉水把糕搋匀,搓成条,切成剂子捏糕。刘丑汝掐了几小块放在小碗里,舀了半碗清水,放在灶君跟前。晓鹰看见婆婆往灶君前放水碗糕碗,扒了两块水果糖,拿了两块糖瓜瓜放在糕碗里,刘丑汝念叨:“一碗清水一缕烟,打发灶君上青天。农家一年四季忙,二十三日祭灶王。几块糖瓜几个糕,上天言明我家好。降下吉祥粮丰收,保佑子孙全安康。”
捏完素糕,炸油糕熬菜。国庆娘把切好的白菜块萝卜丝倒入盛有水的铁锅里,锅底压有自制土豆干粉。又抓了一把提前焙黄的杏仁放在石钵子里捣碎,挖出放在锅里熬煮。
熬好菜,国庆娘夹了一筷子,掐了几块糕,舀了半碗水,端到圪旦畔去泼洒。泼洒回来,舀好菜,全家人围坐吃饭。
腊月二十三一过,垣头所有碾磨全部动起来,碾米的,磨面的,昼夜轮流不息。劳作了一年的垣头人,好不容易有了几天属于自己的时间,他们碾米磨面,准备年馍馍年糕。国庆和弟弟妹妹碾做枣豆馍馍黄米,磨正月用的白面、豆面、红面,晓鹰和婆婆缝制过年衣裳。
二十五,高丑小叫拦羊的牵来三只羯羊,与马勺带上磨好的刀、挂钩、炕桌,去杀羊。马勺操刀,他当助手。割羊脑,剥羊皮,砍羊腿,羊后腿穿铁钩,倒吊枣树开膛攉肚。打开肚子,马勺口衔刀子,嗤嗤嗤撕下护肚油,一只手抓着红肠头子,一只手抓着肠油,咝咝咝抖着肠子。撕掉油,留下护肠油、护肚油,扔掉肠肚,割出心肝肺,放在炕桌,腾空羊肚子,从两条羊腿往下剔骨,后腿剔完,两扇子羊肉放在炕桌。颠倒过来,再剔前腿。前腿剔好,每扇羊肉摊开,羊油分成四块,铺在羊肉上,连肉带油卷成一大卷,放在圪栳里。
马勺和丑小在场杀羊,引来不少人围观,小孩们吮着鼻子,互相嬉戏打闹。两只狗在地上舔着羊血,三四只狗跑到圪塄底抖肠肠,不时传来一阵阵汪汪汪的叫声和呜呜嗒嗒的撕咬声。远处树上,一群群麻雀、野鹊子叽叽喳喳,时而落地,时而腾空。猫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寻找掉下的一星半点肉星,几只鸡在地上与猫争抢啄食。
国庆碾完黄米面,拿着干净鸡皮袋子到了杀羊场,他思谋着要给晓鹰买副羊下水,怕去迟被别人买走。国庆一到跟前就问:“队长,羊下水有主顾没有?”
马勺知道国庆用意,故意说:“有啦,有两家说下要买,剩下的一副我要。”
“你的那副让给我吧?”
“这可不行,你婶子走时安顿,不论贵贱买回一副下水。”
丑小瞅了马勺一眼说:“别听他瞎说,他一贯?毛鬼胎,根本没买的意思。你是想给晓鹰补身子吧,一副肯定准你的。”
马勺边剔骨边说:“你把三间房子看成间半了,纯粹小看人。过个年,再穷也买得起一副下水。我杀了三只羊,你还不给我挣副下水?”
“工分给你挣,一副下水也给你送。赶紧剔骨,天黑了,黑灯瞎火,连肉也不好分。”
“放你的死人心吧!咱还不清楚‘搓绳不能松劲,前进不能停顿’的道理?别看我嘴上说,手上却出活,剩下两角子肉马上剔好,你赶快叫会计带上算盘、秤过来分肉,一紧二慢就好。”
会计拿着秤来时,马勺已剔完骨,羊肉全部成卷,整整齐齐码放在炕桌。丑小和会计称好羊肉总斤数,三只羊共杀羊肉八十八斤,全队二百口人,人均四两四钱。国庆先来先分,分到羊肉三斤半。国庆拿上羊肉,出了一块五毛钱买了羊头、羊骨架、心肝肺下水一副。
国庆提着羊肉、下水回家,晓鹰问:“队里分了那么多?”
“分得三斤半羊肉,又买了一副羊下水。”
“咱有羊肉就行了,还买那些下水做甚?”
“羊肉吃扁食蒸角,下水给你补身子。”
“我年轻轻的不用,爹身体不好,还是让他补吧!我又不爱吃那些肠肚肝肺。”
“让爹吃心肝肺补气血,你吃羊脑骨头汤补身子。”
刘丑汝感慨地说:“今年能过个好年,顺便也给晓鹰补补身子,她嫁到咱家吃不上甚好汤水。”
晓鹰叹着气说:“唉!我是个有缺陷的人,出了肥田粉这么大的丑事,你们没有嫌弃,嫁过来,一家人待我好,我不知烧了几辈高香才修来这福气。”
国庆热了锅水烫羊头。羊头放在盆子端到门口圪台上,舀了几瓢热水倒在盆里,边翻转边撕扯羊毛,撕扯完长羊毛,用红火箸烫短毛。烫完短毛,用浮石擦拭羊脸羊嘴,清水洗一遍擦一遍,颜色变白才放到清水盆里浸泡。
吃了黑间饭,晓鹰添水加火,放入花椒、大茴、红葱、咸盐,国庆把切短的骨头倒入锅里,羊头贴着骨头划了三道缝,放入大锅,慢火熬煮。煮熟,捞出羊头羊骨头,一家人围坐盆前扒下脑肉骨头肉,抠不动的肉啃食。啃完骨头,晓鹰撇掉飘在骨头汤浮前薄羊油,舀出骨头汤,往锅里添水下料煮心肝肺。煮好心肝肺,乘热每样切一点,切了一点羊头肉,混在热着的心肝肺里,调了醋蒜,一家人分着吃了。高国军啃罢骨头,舍不得擦嘴,嘴上油腻腻滑溜溜。嫂子张晓鹰看见扑哧笑了。
国军不解地问:“嫂子,你笑甚?”
晓鹰指了指国军的嘴说:“看你的嘴,油津津的,难看死了。”
国军失笑着说:“怕甚嘞,一年不得吃个油汤汤,让它多放会儿,浸浸嘴。”
国军吃完羊下水,抹了一把嘴,溜下炕,笑着回居舍睡觉去了。
啃了骨头,吃了羊下水,刘丑汝和了一盆黄米面,晓鹰和了一小盆白面,放到后炕,盖了一块烂被子,捂着让面发酵。
蒸好孩子压岁面花行门户白面馍馍,吃过黄米面枣豆子年馍馍,剪好窗花写好对子,高家上下忙出忙里,到年三十,院里院外收拾得干净整洁,窗户上贴着红绿窗花,门上贴着红纸对子,树上碨上贴着红喜帖,门上贴着福到,炕墙贴着当下时兴的几幅年画。
三十后晌,晓鹰切了一盆土豆丝焯熟,浸泡了几把干粉,和婆婆刘丑汝一起蒸了两锅荞面碗团、几张莜面。天暮黑,晓鹰把土豆丝、粉条、碗团条、莜面旗子混在大盆里,撒上花椒面、姜面、葱丝、芫荽屑,浇上醋、蒜泥,泼了半勺葱和油调匀,一盆凉菜香味扑鼻。刘丑汝夹出一筷子初二上坟祭祖用的放在碗里;国军搬来炕桌放在炕当中;高久富热了一壶烧酒;晓鹰夹了一盆凉菜放在炕桌上,叫来爷爷奶奶;国军放了两根大炮。一家人围坐炕桌吃开年夜饭。
晓鹰倒着酒,国庆和爹高久富品着,晓鹰挺着逐渐大起来的肚子,双手给爷爷奶奶公公婆婆敬了酒,共同喝了一杯团圆酒,全家人边喝酒吃菜边聊天守岁。
大年,鸡叫头遍,晓鹰就和婆婆起床和面。和好面,高久富也起床,和婆姨儿媳妇一起包羊肉馅扁食。鸡叫三遍,已捏两锅盖扁食。晓鹰叫醒爷爷奶奶、弟弟妹妹,生着火,提起放着面花夹箅,给锅里添了水,回头坐下捏扁食。水开时,扁食捏好,下锅煮,扁食翻身肚朝天捞在花瓷盘里,刘丑汝夹出两个扁食放在凉菜碗里。国庆开开门,从门旮旯往外放了两根开门炮,天黑乎乎的就吃开睁眼扁食。
吃扁食时,国庆又热了一壶酒,和晓鹰一起给爷爷奶奶爹娘斟好酒,跪在地上磕头拜年,爷爷奶奶给了五毛拜年钱,爹娘给了一块拜年钱。
吃过睁眼扁食,国庆穿着半新旧大衣和晓鹰提着满壶烧酒给本家叔叔高久和拜年。叔叔高久和住在四合头子院,正面东西各有两孔砖窑,东西窑门窗早已不在,做了柴草房,东窑空着,东西窑四个口子相对,靠门口的三间倒坐房也已垮塌,只剩围墙。国庆、晓鹰到了叔叔院,看见东西侧窑虽然破旧,但收拾得整洁干净,窑马面挂着的纸糊灯笼还未熄灭。国庆、晓鹰喊:“叔叔婶婶,给你们拜年来了。”
叔叔婶婶一家正在炕上吃扁食,听见国庆、晓鹰的声音,赶忙溜到脚底,把他俩让到炕上。婶子“亲不下”端碗调蘸的,逼着他们吃扁食。他俩稍坐片刻,国庆倒酒,晓鹰双手端着酒盅敬给叔叔婶婶,打躬作揖,跪拜行磕头礼,叔叔婶婶给了每人一对面花五毛拜年钱。
晓鹰、国庆给叔叔婶婶拜罢,给本家叔伯爷爷奶奶、叔伯伯伯大娘、叔伯叔叔婶婶拜年,每家给了他们一对面花一毛两毛拜年钱。
过了破五,晓鹰、国庆准备去清泉县城给爹妈拜年。初六一早,国庆借来自行车,晓鹰黄挂包里装着两块布,婆婆准备了十六个枣豆子馍馍、十六个油糕、十六个白面羊肉角,又准备四色礼二斤自制粉条、两把手工挂面,另两样罐头、酒让他们进城后买。
晓鹰把装有东西的帆布提包挂在车把上,肩挎黄挂包,国庆推着车子上了坡,到平路,晓鹰坐在后椅架上,国庆蹬着车子小心前行。
垣头公社到县城公路垣头地段相对平坦,国庆捎着晓鹰,绕开车辙土块,嘴里哼着民歌小调,飞快地骑着,晓鹰戳戳国庆的腰说:“不用哼嗒,放开嗓子唱两首。”
国庆用力蹬了两下脚踏子,头一扬唱了几段弹唱《审录》。
道路弯弯曲曲,凹凸不平,国庆唱得投情,一不注意,车胎溜到车辙里,歪歪扭扭,几乎跌倒,他用力把稳车把,慢慢骑出车辙圪塄,吓得晓鹰紧紧抱着国庆的腰不放。
拐到平路,国庆又来了段《来成拜年》:
正月里来是新年,
来成哥哥来拜年。
走上前来拉一把,
来成哥哥起来吧,
咱兄妹相好拜什么年。
唱了两段,下坡,国庆让晓鹰坐好抓牢,自己两脚平踩在脚踏板上,两手紧握车把,捏住刹车,挺着身子,以迎面风力增加摩擦系数,慢慢下行。绕过两道弯,是长长一段陡坡,国庆怕坡陡撅了闸,双手捏闸,一只脚摩擦着路面减速,速度慢下来,两脚撑在地上,自行车稳稳停下。晓鹰轻轻跳下,国庆推着车子说:“这次上老丈人的门会不会被撵出门?”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已结婚,我也身怀有孕,我估划也不好意思吧!”
“也别太乐观,你妈的性格不撵才怪呢!订婚前,你妈连媒人都撵出来,我厚着脸皮不走,她连拉带扯把我拉出院子,我要重新回去,她关住大门凶神恶煞般站在门口,竟脱下鞋要打我,我一看没指望,赶紧溜,她赤脚追了我老远。”
“过了七八个月了,也应该想通了吧!天底下哪有娘老子不认儿女的?”
“人家认女儿,恐怕认女婿就难了!”
“你要有思想准备,不要怕黑眉黑脸。”
“这我不怕,关键是不要被撵出门就好。”
“撵出去你再进来!”
“怕臭鞋打。”
“不怕。如今你是女婿,我妈不可能再干傻事了。”
“那我就耐着性子,脸皮厚点。”
下了陡坡,国庆带上晓鹰飞快地向县城骑去。穿过两边店铺林立的龙城古街,走到龙城供销社,停稳自行车,买了两瓶梨罐头、两瓶即墨酒,装在兜子里,提出来挂在车把上。边走边向四周看,街道新旧房子交错,搬掉砖石的明代城墙外是街南山峰;城墙内柏树郁郁葱葱,一座明代玉虚宫观掩映柏林之中。刚铺不久的沥青路面散发着浓浓的沥青味。街两侧柳树还尚未泛绿。
走到龙城大桥已到半前晌,虽然太阳当头照着,清泉河仍然冒着缕缕热气,一对对鸳鸯河面戏水。河水清极了,像一大张碧绿的玻璃纸,水底一块块鹅卵石水晶似的透亮光滑。水面绿的如翠玉,不时袅袅升起丝丝缕缕热气,遮掩着清泉河羞涩的脸。国庆感到好奇:“河上怎还冒热气?”
“清泉河又叫抖气河,夏天冰凉,冬天热气蒸腾。现在天气转暖,刚抖一丝一缕气气,如果天气寒冷,整个河上热气腾腾,漫延两岸。”
“有点类似温泉。”
“是不是温泉不懂。反正到冬天河上冒热气,婆姨女子们寒冬腊月坐在河边洗衣裳。”
“冻不了手?”
“冻不了。外面冷得要命,水里却暖腾腾的。”
过了龙城大桥,从河头前进街,街口柳树上喜鹊从窝里呼嗒嗒飞到清泉河边啄食。穿过粮站,五里明清商业长街横贯东西,街两旁一爿爿古店铺密密匝匝,整齐有序,一处处四合大院鳞次栉比,古朴典雅。国庆没有在县城上过中学,对明清古街并不熟悉,只是和村里年轻人赶过两次四月十八古庙会,也是匆匆来匆匆回,在人流中挤来挤去,并没有太多留意古街弄巷。这次进街,因为过年国营店铺还未上班开门,街上并没有太多行人。他边走边看,不时发出赞叹。他们大队老房子全公社最多,但与明清街比,简直是九牛一毛。
国庆、晓鹰走到中街与东街交集处,顺小巷进去,到中背道巷口,清泉县糖酒副食公司牌子醒目地出现在眼前。国庆踯躅不前,站在那儿发呆,他内心极度紧张,晓鹰娘拿着鞋往出赶的一幕幕过电影似的在眼前闪现。晓鹰催促几次,他像木偶似的仍然站着不动。晓鹰拉着胳膊揎着车子,国庆才慢腾腾向院里走去。
糖酒公司所在地原是一个灰渣山,清泉商业办组建公司,选择面积最大的灰渣地,挖掉渣山,修建仓库办公职工宿舍。院子坐北向南,正面是座小二层楼,一层十几孔窑洞办公,二楼是职工宿舍,院子东侧南侧为库房,西侧为业务室、厨房和门房。据说倒灰渣时,渣山里挖出不少宋代坩埚和未经熔炼的矿石。
晓鹰家就在糖酒公司二楼窑洞里,清泉建县时,晓鹰娘从泉东县商业办回到家乡新组建的商业办,组建糖酒公司担任副经理,分管行政后勤。
国庆停好自行车,提上东西,和晓鹰从边踏道上楼。晓鹰前面走,国庆跟在后面。到门口,国庆站在侧面,晓鹰推门进去,一家人正围着圆桌吃饭,晓鹰进门就说:“爹,妈,我们回来啦!”
听见晓鹰的声音,一家人愣在那里不动了,缓过神,赶紧扭头盯着晓鹰看。弟弟妹妹赶忙站起来迎接姐姐,围着晓鹰问长问短。晓鹰娘柳唤芳虎着脸,没好气地说:“我们已断绝关系,你回来干甚?”
晓鹰笑着说:“给爹妈拜年来啦!”
柳唤芳黑着脸说:“你已不是我女儿,还拜甚年。”
晓鹰走到妈跟前,手扶在她肩上,笑容可掬地说:“不要生气,全是女儿不对,我要活得像模像样,给你长脸。”
柳唤芳推开晓鹰的手说:“你活得好坏与我有甚关系。”
“我活得不好,你不是更急人!”
柳唤芳不冷不热地说:“我才不会操这死人心。”
晓鹰看见她妈情绪有点稳定,走到弟弟妹妹跟前说:“你姐夫还提着东西在门口站着,赶快叫他进来。”
弟弟晓峰、妹妹晓红赶忙出去,从国庆手里接过东西,推搡着姐夫进门。柳唤芳一看国庆进了门,风风火火跑到门口,拉着国庆就往门口揎。国庆往里走,唤芳往出揎。柳唤芳边揎边骂骂咧咧说:“滚出去,你到我家算甚的熊嘞?”
国庆嬉皮笑脸说:“我是你家女婿,给二老拜年来了。”
“我们不认这个女婿,你快点出去,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妈。你骂我打我都可以,就是不能赶他出去。”
“你还是快点出去,我看着就饱啦!”
“不想看箍住也要你看,谁让我是你女婿。”
“真不要脸!”
“到了妻母家和居舍一样,要甚脸?”
“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你这人脸皮真厚,简直不可理喻。”
晓鹰爹张学民再也听不下去了,走到国庆跟前扳开柳唤芳的手,拉着国庆坐在沙发上,和颜悦色地说:“你不要见怪,她就是那脾性,刀子嘴豆腐心。”
晓红见国庆穿戴整洁,精精干干,说话利利索索,觉得姐姐虽然嫁给农户,但从表面来看,姐夫不但长得好看,也精干利索。她觉得姐夫与姐挺般配,如果姐夫真心待姐,姐姐嫁给他也值得。晓红从铁皮暖壶倒了一杯开水,给国庆端过去放在茶几上,说了声:“姐夫,你喝水。”
柳唤芳看见丈夫学民和国庆说着话,晓红给端茶倒水,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窗台上的凉水缽子,用力摔在砖脚底,气呼呼扭头走进里间。国庆赶忙站起来,从门圪廊拿了把扫帚,把脚底扫得干干净净。
张学民看见晓鹰娘赌气到了里间,也跟着进去。柳唤芳脸色黑青,捂着嘴抽泣。张学民说:“不要伤心,要面对现实。现在生米已做成熟饭,孩子已结婚成家,晓鹰肚子也大了,都已经怀上孩了。你这样下去,不但要急出病来,也会拖累晓鹰,一旦晓鹰和肚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后悔也来不及。”
“我想不通,原以为晓鹰插几年队,回来可找个正式工作,没想到死女子认死理,硬是嫁给一个农民,你说丢人不丢人,让我脸往哪儿放?”
“这不能叫丢人,车走车路,马走马道,晓鹰死活看下人家,咱有甚法子?”
“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不认这个女婿。”
“你不认女婿,可不能不认女儿吧!女儿可是娘的心头肉!”
“女儿可以认,女婿就是不认。”
“人家带着那么多东西上门给咱拜年,你总不能撵到门外吧!俗话说,好狗不咬上门客,何况是新正上月,就是讨吃的上门,也得打发点吃的吧!你还是出来,给孩们做得吃点饭。”
“不想给他做,要做你做去!”
张学民从里间出来,紧了块腰布,到厨房做饭去了。
晓鹰进去和妈说话,国庆搬了个小圆凳凳走到里间,坐到柳唤芳对面笑着说:“妈,你放心。我娶了晓鹰,这辈子会好好照应她。”
柳唤芳皱着眉头瞅了国庆一眼,溜下床,走到外间坐在沙发上,国庆提着凳子跟出来又坐在柳唤芳对面。柳唤芳见国庆坐在她对面,转身坐到圆桌跟前,国庆又把凳子挪到柳唤芳对面。柳唤芳头也不抬,走回里间,国庆又搬上凳子进了里间,坐在她对面。国庆软磨硬缠逼得柳唤芳说了话,她火悻悻地说:“你这后生好难缠,没有见过你这种人。”
国庆见老妻母说了话,当即喜上眉梢,笑眯眯地说:“妈,我这人其实不错,撵上你并无恶意,想让你多了解我。”
“有甚了解的,晓鹰在你们大队插队,谁知道你耍甚手段把她骗到手。”
“怎么待晓鹰她自己知道。我根本没有骗她,只是真心喜欢她、爱她,她也喜欢我、爱我。”
“不要用喜欢呀爱呀那些词语来迷惑人,你们对她好,那是别有用心。”
“不是这样,你理解错了,我家的品行你可以打问。”
“那些不关我事,我才懒得问。”
“我可是你的女婿,我爹妈是你亲家。”
“你胡说,谁是我女婿,谁是我亲家,我才不认你这个女婿。”
“可这是事实,我就是你女婿呀!”
“不认,不认,就是不认。”
“你不认我可以,可你不能不认晓鹰,不能不认晓鹰的孩子吧!你马上就要当外婆了。”
“晓鹰是我女儿,认不认你管不着,至于孩子另当别论。”
“可我是晓鹰女婿,是孩子的爹。妈,你不能让孩子没爹吧!”
“这我管不着。”
“你是领导干部,不是经常说顾全大局吗?在咱家里你不能顾全一下大局,认了这个女婿。我会好好爱护晓鹰,好好关心家里,好好孝敬二老。”
“你这人怎越说越没来由,竟然教训起我来。”
“妈,打死我也不敢教训你,我还是想让你认下我这个女婿。”
国庆和晓鹰娘柳唤芳聊了一阵,晓鹰进来说:“饭快熟啦,你出去,我和妈说说话。”
晓鹰坐在娘跟前,抱着妈说:“妈,您别生气,全怪女儿。女儿虽然嫁给一个农民,可国庆和别人不一样,有文化,有修养,有能力,能吃苦。我嫁到他家,一家人像神神一样供着我,怕我渴着累着,有甚好吃的都让我吃,你说这样的女婿、这样的人家,女儿到哪才能找下。再加上肥田粉的事,吵得沸沸扬扬,女儿虽然是受害者,但不知真相的人加油添醋,把女儿也说成是坏女人,当时女儿连寻死的心都有了,是国庆娘开导我,照顾我,国庆不嫌弃我,站出来保护我爱我,我嫁给他一点都不怨。我们不应该嫌弃人家,要好好感激他们才对。”
柳唤芳抱着女儿抽泣着说:“国庆家我们侧面打问过,是个好人家,可国庆是个农民,你这辈子与土坷垃为伍,娘于心不忍。”
“一朵花,开在哪里,哪里就芳香一片;一片叶,落在哪里,哪里就能化作春泥。何况地是刮金板,凭着国庆精明强干,我们再搞点副业,日子不会次于城里人。”
“可娘不甘心哪!”
晓鹰给娘擦擦眼泪说:“妈,你放心吧,女儿不会给你丢人的。”
晓鹰和娘说着话;晓鹰爹在厨房扯着搓匀的面团在案板上啪啪掼着吊面;国庆给晓峰和晓红讲着大队趣事,听得弟弟妹妹脑红,逗得他们不时发笑。国庆怕老丈人笑话,几次推说不讲,晓峰、晓红不依不饶坚持要国庆讲,国庆拗不过他们,一直讲着。
国庆讲得兴致勃勃,忽听老丈人张学民喊:“晓鹰、国庆,不用闲聊了,准备吃饭!”
国庆“唉”地应了一声,对晓峰、晓红说:“吃了饭,慢慢说。”
晓鹰让她妈吃点,柳唤芳努努嘴说:“你们吃吧,我已吃过,我想静静歇会儿。”
国庆到厨房帮着老丈人张学民在案板上搓面,老丈人把国庆搓成圆拇指粗细面条拽开,在案板上扯扯掼掼,下到锅里,熬过三遍,捞了两大碗。国庆、晓鹰各自端了一大碗,浇了羊肉白菜豆腐臊子,坐在圆桌边吃了起来。
吃完饭,国庆、晓鹰和爹张学民说了会儿话,带着弟弟妹妹上街溜达去了。
孩子们都已上街,张学民走到里间说:“我已给孩子们吃了扯面,他们很高兴。你也要想开,不能总把一件事放在心上,自己纠结的难受。孩子们已结婚,晓鹰已身怀有孕,事到如今,我们应该以礼相待,不要冷落了国庆。我看这个孩子知书达理,聪明精干,挺好的。他虽是农民,可孩子实诚,能靠得住,晓鹰嫁给他,咱也应该放心。”
“晓鹰是市民,嫁给农民我不甘心。”
“国庆方方面面都好,就是农民也是好农民,说不定将来比市民发展得还好。”
“农民就是农民,能发展成甚,我知道,你是安慰我。”
“咱不能小看农民,农民可有发展好的,他们也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就你认识水平高,你以为着急婆姨甚也不懂!历来就是当官的吃肉,种地的受苦。”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好多干部还不是经常在大队参加劳动,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风里来雨里去,与农民有甚区别?好多干部配偶不也是农民户口,在农村吃粮。”
“吃粮是吃粮,劳动是劳动,难道干部身份改变了吗?”
“不用多说,一会孩子们回来,把拜年钱给了。”
“要给你给,我是不想给。”
“我看了孩子们拿来的东西,不但带着粉条、挂面、罐头、酒双四色礼,还带着年馍馍、年糕、肉角,给我俩也扯了布料。别看人家是农村的,比城里人大气。”
“女儿孝敬父母是应该的。”
“孝敬是对的,可他们家在农村,缺零花钱。咱也不能少给拜年钱,每人给两块,按规矩不少,可孩子们带着那么多东西,至少也得给五块吧!”
“给多少我不管。”
“你不用管啦,我看着给吧。”
张学民说罢,柳唤芳再没吭声,兀自躺在床上休息。
晓鹰姐弟三个带着国庆顺巷走出,到明清街,砂砾灰土铺就的古街在西斜太阳照射下闪着光,巷口对面二旅馆已开门营业,不时有人从大门进出,与二旅馆相对的是土产日杂门市部,门上挂着绳索,台阶摆着铁锹锄镢铁叉耙耧。他们顺街而下,店铺左右相对,排列有序。
晓峰、晓红爱看书,路过新华书店,一不留神,这两个人就钻进书店去看书了。晓鹰和国庆也跟了进去,看见晓峰、晓红站在小人书跟前翻看,给他们买了五六本小人书,还给每人买了两个红旗本。
从书店出来,他们沿街西行,到沟门前时,邮政所、派出所、法庭门开着,没有人进出。东西街两侧老年人年轻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圪蹴在两边,有的打扑克,有的递方儿,有的点羊粪窝,有的下棋,火神楼前一群孩子在叽叽喳喳地跳绳滚铁环。
从沟门前折而向西,走到清泉中学,晓鹰说:“这是我的母校。”
国庆羡慕地说:“能在清泉最高学府读书,是你的福气。咱们进去看看,让我开开眼界。”
晓鹰兴奋地说:“自从插队下乡再没回过母校,我也顺便看看母校有甚变化。”
晓鹰和国庆、晓峰、晓红从学校大门进去,校门东是一溜七八孔坐北向南的西式窑洞,紧靠西式窑洞有两孔坐东向西的窑洞,窑顶吊着一口带舌铁钟,舌上拴着一根绳子,上下课拉动绳子,全校师生都能听见。窑门上着锁。国庆在窗户上瞅了瞅,打钟人不在,他顺手拉了几下绳子,院内钟声洪亮,余音绕梁。晓鹰说:“钟声可高嘞,坐在教室朗诵课文都能听见钟响。”
“真可谓‘警钟长鸣’啊!”
“没想到你水平那么高,这句话寓意太深啦!”
国庆谦虚地说:“我也是随便想了句话。你看对面那座西洋建筑是不是教堂?”
“我在这里念过一年书。语文老师说,这是耶稣堂。民国三年(1914)汾阳教区派人来清泉镇布教,后来河北人张祝三来这里主持教务,修建了房舍、礼拜堂,开办过幼稚园、医院,开了二十年停办。清泉解放后,成为中学所在地。”
国庆恍然大悟。晓鹰说:“西面院三排平房是教室,教堂后面平房是学生食堂,食堂后面两排浅窑洞是学生宿舍,新修的二层砖砌窑洞是教工楼;东面院三排窑洞,后两排是老师宿舍,前一排是学生宿舍。”
国庆感慨地说:“赤脚小子比后生,怎也比不成。我念农中,在一座破庙里,地方小,条件差,缺老师,冬天朝死冻,夏天往死热。”
晓鹰看看已半后晌说:“时间不早了,还要回垣头,迟了又得走夜路。”
从中学出来,转过水磨坊,顺水壕往回走。水壕边一株株一搂合不拢的柳树上喜鹊麻雀叽叽喳喳叫着,宽大的水壕里流淌着清水,水壕里有几个妇女在淘洗白菜。太绥公路从水壕边穿过,不时有马车、拖拉机、汽车、吉普车疾驰而过,扬起股股尘土。
回到家,晓鹰娘还在里间睡觉,爹坐在沙发上,耳朵插着耳机,眯着眼听收音机,听见孩子们回来,拽下耳机,关掉收音机,倒了两茶缸水。晓鹰说:“爹,后天垣头公社搞全社秧歌比赛,队里给我们分派了角色,还得回去参加比赛,现在就得动身,迟了又得走夜路。”
“吃了饭再回吧,我马上给你们做。”
“不用。吃了饭就有时候了。”
“你们一定要回,我也不强留。”
张学民说罢,掏出两张五元钱,给了他俩。张学民叫醒柳唤芳,晓鹰、国庆进去向她告别。柳唤芳躺在床上,只说了句:“你们回吧!”又蒙头大睡。
晓鹰、国庆告别爹和弟弟妹妹,出了糖酒副食公司大门,骑着自行车向垣头大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