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天的休息,纪衍又开始早出晚归地练兵,羲和无所事事之下,便赖着孟彦修学起了歧黄之术。
想容不在身边,孟彦修正好缺个说话的人,羲和的到来填补了想容的空缺,孟彦修倒也乐得教她。
这一日,无风无雪,冬阳和煦,羲和边捧着医书识别草药,边问孟彦修:“爷爷,将军的伤怎样了?”
“还能怎样?让他多休息几日不肯,让他按时喝药又总忘,扁鹊在世也拿他没办法。丫头,你可得好好劝劝他。”
“恩,我知道了。”羲和点头答允。
孟彦修复又想起一事,问羲和:“你与上官玠的亲事还作数吗?”
羲和正嗅着一把晒干的苍告,闻言分了神,吸了一嘴粉末,呛得直咳嗽。待缓了缓,才回答:“不作数。爷爷你问这个做什么?”
“丫头,我也不怕跟你明说,如果你跟上官玠确实没了可能,那想容她……哎,我这辈子唯一未了的心愿就是想容的终身大事,她从小无父无母,我若不给她找个靠得住的夫君,将来到了泉下也不知如何跟她父母交代……”
“爷爷说得是。不过您是怎么知道想容姐姐她……”
孟彦修捋胡笑道:“她可是我的亲孙女,那点心思我还看不出吗?再说了,来了朔方连个照面也不跟我打,又匆匆跟着上官玠回了京城,这明眼人不都能瞧出来吗?丫头,你可别当我是老糊涂。”
羲和自嘲笑道:“没有没有,说起糊涂,我可比您老糊涂多了。”要不是昨晚纪衍提醒,羲和恐怕现在还不知道想容对上官玠的心思,难怪以前养父母总说自己大大咧咧,不够细致,现在看来还是长辈们看人准呀。
“丫头,跟我说说上官玠的为人吧。”
“他呀……”羲和正好在辨识竹茹,闻言扬扬手中的竹茹道:“像竹子,所谓的温润如玉,谦谦君子。”
孟彦修来了兴致,道:“说得具体点。”
“我从没见他发过脾气。”羲和撇撇嘴:“除了对我。”
孟彦修忍俊不禁。即将过门的妻子在大婚之际出走,不顾生命危险去找另一个男人,换做是谁都会怒火中烧,上官玠没杀了羲和,已经算手下留情了。不过孟彦修并没将这话说出口。
羲和因为背对着孟彦修,也没有看见他的神情,自顾继续着:“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他总要亲力亲为,甚至从他的嘴里,你听不到半句怨言。还记得哥十五岁那年,不小心将父亲从南越带给我的一块奇石当作破石头丢进了池塘,我哭闹着要他给我找回来,他二话没说就扎进了池塘里。那会儿已是初冬,江南的初冬虽说不像北方一样大雪连天,但是那水也足够冰凉刺骨,石头沉在水底,他却硬是给我翻了出来,后来我俩和好了,但他却因此病了将近一个月。那一个月的时间我愧疚极了,日日守在他旁边,他却一点也没怪我,还反过来安慰我。”
孟彦修静静听着。
羲和想着上官玠,仍旧像小时候一样,心里满满的都是佩服,她止不住滔滔不绝:“无论是下人,还是街边的乞丐,他对他们都很好。每年的除夕、端午、中秋和冬至,他都会亲自开仓督粮,发放给吃不上饭的穷苦人。”
孟彦修问羲和:“他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离开他?”
羲和想起纪衍,脸微微一红。孟彦修笑道:“纪衍这臭小子狂妄霸道,我行我素,你跟他在一起会不会后悔?”
羲和摇头:“纵然万般不好,他也是我心里唯一的那个人。”
“好孩子。”孟彦修突然有些佩服羲和敢爱敢恨的性格,鼓励道:“别放弃,就算前面的路需要跋山涉水,你们也总会迎来柳暗花明的一天。”
“恩。”羲和欣然接受孟彦修的祝福后,又想起想容,道:“若是想容姐姐也可以心想事成,那该多好。”
“以你对上官玠的了解,你觉得他们可能吗?”
“凡事没有不可能,我当初又何尝想过我会有机会再遇到将军?”
孟彦修走近,拍拍羲和的肩膀:“丫头,多谢你。”
“谢什么。我有私心的,像想容姐这样善良贤惠的姑娘上哪儿找去,我也是替我哥着想。”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我这就给想容写信去……”
千里之外的京城。
无妄亭挂上了厚厚的湖蓝色帷幔,在满目雪白中夺人眼球。帷幔一角微敞,依稀能看到里头的模样,竹制的摇凳铺着白色的狐皮坐垫,红泥小火炉上煮着酒,酒香四溢,热气升腾。一人半眯着双眼窝在摇凳中,执觚独酌,他饮得太快,一杯接着一杯,小炉上的热酒很快就见了底,这一来他便索性放下酒觚,对坛而饮。
亭外月华池边,想容已经站了许久,手中的书信已经握出了汗,她却仍旧没有勇气走进无妄亭。
爷爷,你要我勇敢地为自己争取一次,可是,真正做起来哪里如说的那样轻松?
上官安过来的时候,想容仍旧一动不动地立着,上官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自从上官玠从朔方回来,想容就天天来梅苑,只不过每次都像现在一样,站得离上官玠远远的。
“怎么不进去?”
上官安的声音突然响起,将想容吓了一跳,她忙把书信塞进袖袋。上官安疑惑地瞟了想容一眼,见她颊飞红晕,晓得不便追问,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道:“外面怪冷的,进来吧。”
“不,不了。”想容急忙摆手。
上官安每次招呼想容她都拒绝,也习惯了,便没再多说,抬脚进了无妄亭。
上官玠听见有人进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仍旧盯着桌上的玉璧发呆。上官安伸长脖子瞧了瞧,璧纹是上官家特有的水火双面纹,而玉璧中央则是一轮初升的太阳,上官安对此再熟悉不过,羲和名字的意义,正是初升的太阳。
上官安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怀中抱着的竹简一股脑儿扔到了桌上。
一卷简牍碰到玉璧,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上官玠平静的脸上这才划过一丝不悦,他斜睨了上官安一眼,拿起玉璧细细翻看,见玉璧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小心地将它收在了怀中。
人都走了,留着个玉璧作甚?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上官安心想。
不过想归想,却也不敢在发怒的老虎头上拔毛,上官安只是一指那些竹简,道:“别老喝酒了,这些事可都得你亲自拿主意。”
上官玠搁下空坛,一语不发地拿起一卷竹简,上官安忙吩咐人送了笔墨进来。
刻漏滴答作响,时间分秒逝去,上官安静静地守在一旁,看上官玠认真地过着每一卷竹简。
对上官安而言,上官玠最大的优点莫过于二,一是千杯不醉,二是从不误事,即便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日薄之时,终于将这堆积数天的事情处理完了。上官安正准备退去,却见想容仍旧守在外头,心觉不忍,故又回头问上官玠:“子珞,你还记不记得建封四年的中秋夜,羲和抚琴而歌的那首曲子?”
上官玠微怔。上官安念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心悦君兮知不知?
知与不知都只在上官玠一念之间,上官安只是想提醒他,而不是左右他的决定,所以在话毕之后便掀帘离去,不再深劝。
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曾经让上官玠心花怒放,而如今再回头想想,他才明白,羲和的“君”从来就不是他。
反而是那帷幔外沐风饮雪的女子,吟唱起《越人歌》来竟比陪在身边十余年的人儿更真心。
对这样一个人,要么接受,要么彻底放弃。你如果不想让自己愧疚,那么你就只有这两个选择。
上官玠沉思了半晌,终于站起身。他掀起帷幔,道:“外面冷,进来坐吧。”
想容习惯性地想要拒绝,但见上官玠笑容淡如春山新雨,拒绝的话又禁不住压回了嗓子眼。
亭中缭绕的热气刹那间温暖了想容冻僵的身体,但是心里的紧张感却仍旧让她束手束脚。上官玠见状,笑道:“坐吧,别客气。”
“没,没事……我站着,站着就行……”
“哪有让客人站着用饭的道理,坐吧。”才说完就见下人们端着盘子鱼贯而入,不大一会儿就摆了满满一桌。上官玠斟了热酒,递给想容一杯,道:“先暖暖身子。”
想容受宠若惊,想也没想就接过酒杯一口干了。没想到这酒比想象中烈得多,呛得想容直咳嗽,上官玠笑道:“慢慢喝,没人跟你抢。”
“呃,谢谢……上官少爷,你……”
“叫我子珞吧。”
“子,子珞……”想容只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厉害,忙垂下头,盯着面前的瓷碗,问:“你还好吧?”
“好,我怎么会不好?”上官玠握着酒杯,凝视着杯中圈圈涟漪,笑答。
“其实羲和她,她也不是故意的,你别太往心里去……”
“往心里去?”酒杯碰到双唇,停在嘴边,上官玠笑道:“想容,不是每个人都值得付出的。”
“你能想开就好……”
上官玠却摇摇头:“不只是我,我希望身边的所有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
想容这才听出上官玠的话中之意,她忍着眼泪道:“我觉得只要真心付出,就是值得的。”
“没有结果的付出不存在任何意义。”
“你既然看得这样透彻,为何还执迷不悟?”
“因为我自信能得到我想要的结果,而你不能。她迟早有一天会回到这里,而你却永远等不到你想等的人。”
想容再也瞒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裙袄上,她哽咽着问:“心都不在了,即使回来又怎样?你为什么不肯选择一个有心人,而非要等待一个无心者?”
“我只想让她乖乖留在我身边,有心自然最好,若是无心,我也认了。”
她亲眼看着他撕碎庚帖,亲耳听见他说出退婚,她以为他已经彻底失望,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想容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问:“那既然这样,你何苦退婚?绑了她回来成亲不就好了,这样大费周章做什么?”
上官玠无奈地哂笑:“羲和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若不让她碰碰壁,她又怎会甘心离开他?”
“你想怎么做?”
“等。”
“等?”
上官玠灌了一杯酒,笑道:“我什么也不用做,自然会有人帮我。皇帝和长公主可不是吃素的,你以为他们能接受一个孤女?”
是呀,纪衍的终身大事较寻常百姓要复杂得多,不过想容却打心眼里希望羲和能嫁给纪衍。她问上官玠:“万一皇上和长公主不反对呢?”
“对于我上官玠来说,没有万一。”
“凡事总有万一……”
“好吧。”上官玠没想到想容这么倔,只得敷衍道:“那就是天命难违,算我上官玠与她无缘。”
“你会另娶她人吗?”
“自然,上官家可是三代单传。”
想容朦胧的泪眼中划过一丝光亮,她抬头看着上官玠,道:“那你可否与我打个赌?”
“你说。”
“以一年为期,你与她若是不能结发为夫妻,那就再给我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想容握紧袖中的信,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让我代替她陪你白头。”
说了这么多,本以为想容会放弃,却没想到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执着,上官玠无奈地摇摇头:“想容,你这又是何苦呢?
“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你既然那么自信羲和会回来,还怕答应我这个吗?子珞,我真的不想这样不甘心地过一辈子。”
“想容,你是个好姑娘,我实在不想耽误你……”
“你连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才是真的耽误我。”
“可是……”上官玠没想到想容竟然会将自己一番敷衍之话当真,有些后悔,却又不知该如何劝下去。
“没有可是。她若回到你身边,我自会退出,但若她回不到你身边,那么如你所言,你始终会迎娶她人,那你迎娶的人为何就不能是我呢?子珞,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是我自认对你的真心旁人不可及。”
想容坚定的眼神让上官玠觉得似曾相识。他不禁想起梦入华胥时的自己,在通往匈奴的路上,他清晰地看见了羲和的焦虑、不安、痛苦和期待,那样的她,何尝不是怀着如此一般不肯轻易放弃的心。
从未怀过希望的人,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做绝望,也许,只有在真正伤过痛过之后,才会彻底放开执念。
“好,我答应你。一年后的今天,如果我尚未成亲,那么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
上官玠自信又自负,他从不怀疑自己有能力可以改变想容。可是,那时的上官玠没想到,感情的力量早已超乎了他的想象,强大到足够摧毁一切,包括他从来深信不疑的判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