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短信马上回过来:佛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娇玫万朵,独摘一支怜。
她回:因为佛终究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不解世象风情的世外之人!那只是一个爱情的童话。
他回:我就是一个食古不化的人!
他又发过来:滚滚红尘中,两颗心从相遇到经受磨合,从最初的漠然,到心有灵犀一点通,在相互的对比中,给自己寻一瓢最合适的来饮,这才是真的聪明。
她不再发信,仰面躺在床上,这世上,有永恒的风声水声,但是,似乎没有永恒的爱情,也许他们都懂得很多,可是——她痛苦地翻身趴在床上,她总是宁愿相信一切美好的感情和一切美丽的谎言——再说,也许她管得住自己的身体,她还管得住自己的心吗?
她再接到白皓的电话,是三天后下午两三点的时候,他说中午和几个老同学一起吃饭喝多了,现在在XX宾馆,他胃极不舒服,要她买点药送过来,他的声音听上去虽然很清醒的样子,却是在忍着痛苦的那种语气。她一下慌了神,忙问是怎样的痛,该买什么药,也顾不上审视一下自己,慌慌张张地跑到药店买了药,打车过去,走到宾馆楼下,这才静了心,有点犯踌躇——他果真严重到不能自己去买药吗?他的朋友们呢,难道置他于不顾都走了?他完全可以打电话到自己家里,或者他完全不必住在宾馆!无数的疑问在她脑海里像被点燃的小鞭炮一样噼啪作响,让她镇静,同时又惊慌失措!她在楼下走来走去,完全拿不定主意,他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怡然,你到了吗?”她说:“你——你真的有那么严重吗?为什么不回家。”他说:“因为我想马上见到你,这个理由不行吗?”他又说:“我又难受,又想马上见到你,你不会这么冷酷无情吧?”
终究她还是上了楼,她安慰自己:他们是好朋友,他们是理智的成年人——至少她自己是呀,他不过是想见到她,就像她自己也希望看到他一样,她一定想歪了,青天白日的,哪里会有什么事?
她推门进去,他正斜靠在床上,头发像刚洗过一样湿漉漉的,蓝白相间的条纹短袖,似乎因为痛苦,钮扣一反他平时的风格,被扭曲似的打开三个,露出他强健的胸肌,可他的脸上并没有一点喝酒多的醉醺醺状。见她进来,他笑道:“看把你吓的,我能吃了你不成?”
怡然把药给他,他果然吃了下去,想必胃痛的话不假。她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说:“你没喝多少酒怎么就胃痛啊?”他依旧斜靠在床上说:“这一段应酬太多,胃要坏了!”她笑嗔道:“说的什么话!自己要当心嘛,别为了赚钱,喝坏了身体!”
他看着她说:“这些话是做妻子说给丈夫的。”
怡然微窘,停了一下,说:“我们这样的兄妹关系也可以说的。”
他冷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何时和你成兄妹了!——谢谢,可惜我一直不缺妹妹。”
怡然被他的话呛住,一时说不出什么来。白皓笑了:“我的小伪君子!”
怡然面红耳赤地争辩道:“自以为是的家伙,随便你说去吧!——这会儿好点没?”
白皓说:“好多了,——多半是因为看到你了。”
怡然起身说:“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早点回家吧。”
还没到门口,白皓早已起身,从后面搂住她的腰,“狠心的女人!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怡然迈不出脚步,心里咚咚直跳,她使劲掰开他的手,他则愈加用力,他的头伏在她的肩膀上,他的暗哑的声音从她的颈部潮水般地涌过来:“怡然,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这样地想你,爱你,想要你!”他吻着她,抚摸着她,她只觉浑身颤栗,哀求地说:“白皓,别这样,这样不对,不对!……”
他从她的颈部一路吻上去,轻轻的咬着她的耳垂,喘着气说:“这世上什么才是真正的对与错?我只知道,我爱你,你也是喜欢我的。”她娇喘着,虚弱地抗议道:“不要为自己的自私找任何理由,你快放开我,我不允许你这样!”
是的,有时候明知道有千万种不该,万千种万劫不复,心里那一点点的清醒和理智,被自己潜意识地麻醉了蒙蔽了,这个时候,人世间的一切道德和真理都黯然隐匿了。
是谁说的,每一个女人的身体都是一架琴,只有懂得她的男人才能弹出天籁之音。怡然觉得自己就是一架深埋在土里的古筝,满身的灰尘污垢,被他轻轻地痛惜地清洗过,百般地怜惜抚慰,他从轻弹慢奏,到恢弘磅礴,从低回婉转,到“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在戛然声止后,却又余音袅袅,缠绵悱恻。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作为女人,她像沙漠里一株干涸的花儿,今天终于被水浇透了,第一次这样恣意地妖娆地妩媚地绽放了——也许她真的就是一架最优良的传世古筝,前世,为他而造,今生,为遇到他而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哪怕它是一个美丽的爱情谎言,哪怕今天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夏怡然此时觉得,这样美好的错误,今生并非不值得错一次。
十一、拚将一生休
夏怡然从老家回来已是一个月之后。
易正的小说显然没有完工,原来是不大吸烟的人,现在桌子上的烟灰缸里也拧有密密麻麻的烟头。也许写到难写之处,分外的郁闷,所以越发地用功,也越发地沉默了,眼睛盯着电脑,或者是靠在椅子上仰望天花板,表情深沉而庄严。屋里的家具摆设,他的月余未见的妻子,统统和他隔有千山万水。他并不是没有拥抱妻子,甚至还笑着说让我看看,噢,有点晒黑了!可是他眼里的笑意,怡然是面熟的,也有点像她自己的,话的内容和表情是不大相干,笑意从别处浮出来的,是心不在焉的应景。“小别胜新婚”一向在他们家是兴不了风做不了浪的,在这里,有的是老夫老妻式的稳重安详岁月静好,还有古代模范夫妻的“相敬如宾”。——怡然从来就不是一个过多幽怨的女人,也许这几个月来有那么一点点,而这次回来后,连走前对易正的那点抱怨,也春风化雨般地消失掉了——不,也许是化成细雨流到心里,去试图浇灭她心中的时不时涌上来的羞愧不安和野火花一样灼灼的心事。
晚上,易正在书房写作,怡然默无声息地忙着家事,待洗漱完毕,她会倚窗而立,电视她现在也不大看了,满屋子沉浸在一种欲语还休的寂寥中。这时候,窗外的世界正是热闹喧嚷的,互相追打的孩子们,三五成群说笑的人声,远处的车喇叭声……这和他们似乎都不相干了。易正在敲打键盘的中间,有时皱眉,有时神秘地微笑,有时咬牙切齿;怡然看着窗外,有时候会觉得那种曾经熟悉的喧闹已经和她漠不相识,甚至是排斥的;有时会觉得那不相干的热闹也是贴心的,那路灯下的树影是婆娑生姿,月光也有小说中的意境,花影藤风似的。楼下住的那对老夫妇又在看《梨园春》了,声音放得那么大,那有板有眼的唱腔随着风硬吹进耳朵来,“我好比一只孤舟顺水漂,船到江心失了篙,有前因无后果,有了上支无下梢……”也许几百年前,真的有那么一个才艺双全的青楼女子陈三两,可是,这样苍凉、凄惶、悲怆的倾诉却是无关风和月的。怡然不由的黯然,“船到江心失了篙!”多么让人惶恐的意境啊。
巴尔扎克说:做错一次不能算堕落!要不犯错,除非一事不做。他还说过:忏悔是一种贞操,是我们对上帝的责任。忏悔过两次的人是最可恶的伪君子。
啊,怡然把头在窗棂上轻轻地磕碰,她从小受到的种种是非观念,近来时常在心里异常激烈地打斗着,错一次并不可耻,还不算堕落呀,可是,可是,她已经错了很多次,也许还会再错下去,——天呢,她对自己这种想法震惊了,也许还会错下去吗?难道下意识的她已经有了这种再要错的意念?有时候,感情出一点轨是可宽恕的,一个月前,她连这种偶尔的情感出轨都会觉得不可饶恕的可耻,现在,灵魂和肉体连成一体了,那一个月的几次欢爱,像一块质地细腻的布料,底子是一样的,每一次的花色晕染却迥然各异,她宛如吸食了大麻,明知有毒,可就是抗拒不了那种神魂俱飞的诱惑。
对于怡然这次回来后,较之前更加安静的表现,易正也注意到了,饭桌上他偶尔地凝神望着她,她在夹着菜,眼神里却分明空无一物,易正笑道:“老婆,你变了,好像心事重重,这次回去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怡然怵然心惊,夹着菜的筷子在空中停留了几秒,放回碗里,随即款款而谈:“我自然是有心事的,我在想做一个干大事的男人背后的女人怎么会这样寂寞呀,我在想什么时候老天赐给我一个孩子,让我有事可做,也无事再烦!”易正用一种轻淡的表情笑她:“真孩子气!什么时候学的伶牙俐齿的?快开学了,你马上就会忙起来,马上想寂寞都不成了。”怡然的话有一大半是真的,可是这样镇定自若地回答,她自己倒吃了一惊,她变了,这是真的,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那个几乎从不会撒谎的女人,已经说过多少个谎话了?第一次穿别的男人送的衣服,第一次和丈夫外的异性频频单独吃饭,第一次……自从见到白皓起的那一瞬间,就注定了她要脱胎换骨,或者就注定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等着她跳下去,是啊,就是个深渊,在往下坠落的过程中,有着纷纷飞花相伴,花香旖旎,风景迷人,像电视中仙女往人间降落时的飘渺优美,或者是武艺高强的女侠的轻功曼舞一一因为她们都不是凡人,所以让你看到的全是美的虚无的让人遐想的,而作为尘世中的凡人一如她夏怡然,那也许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一个女人,一个不太容易失去理智的女人,一旦失去理智,往往有飞蛾扑火的壮烈和勇敢。在没有接到白皓电话的时候,怡然心中还是有义正词严的自责和猛烈的抗拒,可是她听到电话那端他的声音,那不容置疑的霸道但又款款情深的语言“怡然怡然,我想你了,我想见到你,马上!马上!”她竟然满心惶惑的喜悦和颤抖,那一刻,她知道她是抗拒不了的。
怡然原来是比较反感在白天温存的,在她认为,假若是花,像她这种花,也是适合开放在夜里的,在朦胧的夜色笼罩下,她才会放掉一切羞怯和负担,恣意而随性地绽放。和白皓在一起后,他鼓舞和挑逗的眼神兼动作,他那忘我的投入的勇猛劲头,让她慢慢地放下了包袱,可是即便在最激情澎湃的时候,她也没胆量把眼睛睁开——在她心里,只要她看不见,他也是看不见她的。有一次白皓洗毕出来,看到床上的人被毯子严严实实端端正正地覆盖在身上,黑色微卷的长发如海草一样弥散在雪白的床单上,脸上刚才滚滚不断的红晕退潮了,但是那留下的余韵像早上的露水,是清凉湿润的,她的眼睛微闭,睫毛像小扇子一样覆盖着眼睛,但那小扇子又是停留在花朵上蝴蝶的翅膀,不时微微扇动,透露着她的羞涩和偷窥。他不由心里又起狂澜,他走过去亲吻着她的额头笑=i苴:“怡然,知道吗,你这样躺在床上,就是盖上毯子,也是一副上好的春官图,‘美人如花隔云端’,让男人不由自主地要沉溺沦陷的!”说着,他猛地掀开毯子,她惊叫一声就去夺,两人一时又闹作一团。
末了,怡然把毯子盖好,把头发挽上,皱眉含羞带恼地说:“你安安生生地躺这儿说会话好吧!”
白皓趴在床上,用手支着下巴看着她说:“那就说说你老公,某些方面,我觉得他绝不是一个尽职的丈夫。”
怡然马上沉了脸,翻身背对着他:“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提他,你是怕我心痛得不够狠吗?”这种情况下,提起易正,哦,那是对她老公最大的伤害和亵渎呀!也是在这痛并快乐的过程中,在那引起痛的伤口上撒的一把盐!
他的手重重地压在她的肩膀上,“怡然,如果你的婚姻真的不幸福,离开他!我带你走,我能养活……”
“不要再说啦!”她激烈地打断他,良久,她幽幽地开口:“你知道吗,我每次都有一种‘拚将一生休,尽君一夜欢’的感受。我给自己找的理由是,你元旦后就要走了,已经错了,就是再错,也就是这几个月的时间,我已经很知足了——只要易正不知道,这一生除非是他不要我,我绝不会离开他的。我也更不想影响你的大好前程。”她早已知道,他的女友是北京一公司老总的独生女儿,那么骄纵的小姐,在他面前是言出计从,娶上她,他的前途马上繁华似锦,也许,在物质上是一辈子奋斗也得不到的。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男人来说,他会那么傻吗?
他把她扳过身来,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他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怡然,我善良的傻女人!只要你愿意,我会为你抛弃一切的!”
怡然闭上眼紧紧地贴在他的怀里,说:“有你这句话,我就已经知足了。以后什么都别说了。我求你!”
对怡然来说,身体上的快乐由于爱情的注入,已经不是那短短的片刻欢娱,而被无限地拉长了——是撕裂着拉长了,在快乐的同时,还有那无尽的痛苦无时无刻不缠绕其中——有多长时间的快乐,就有多长时间的忏悔。没有和白皓在一起的时候,她变得更不爱说话,因为有些事,连最好的闺蜜都是开不了口的,但是她倾诉的对象无形中变得多了,马路上的小石子,家里的洗衣机,阳台上的花草,夜空中的星星月亮,她床上的枕头……在落寞中,她好似又比任何时候都过得充实。
巴恩菲尔德说:爱情是魔鬼,是烈火,是天堂,是地狱。那里有欢乐,有痛苦,也有苦涩的忏悔。可在夏怡然眼里,那种感受的爱情,只能幻化为三个字:婚外情。
十二、北纬23度半的温度
怡然学校开学有一个多月了,易正的小说也接近尾声。这个时候,家里的一切东西才又重新在他眼里活过来。他注意到晚上的天气已有初秋的凉意,阳台上的吊兰格外的葱郁了,怡然每天都在变换着法子给他做可口的饭菜,他每天被她逼着喝下去的是纽崔来的营养品,他的妻子依然是那样安宁恬静,只是越发的单薄消瘦了,晚上搂在怀里——他已经很久没拥着她人睡了,她在他怀里像一个疲倦而又乖巧的小猫咪,又像一缕若有若无稀薄的空气,他似乎扑捉不到了。在以前,她每每有燃烧起来的趋势,现在却像一点余烬,有微弱的光亮在一闪一闪,虽然足以使他觉得烫贴,温暖,但也不免有怅惘之意。
怡然觉得她的丈夫正一点一点地复活过来,她欣然而疼爱地看着他张忙着要去做饭,有时会把她抱起来转一个圈,他的话也多起来——他的作品像是他刚刚艰难分娩出的一个孩子,时刻让他充溢在一种创造的喜悦中。怡然被他不时的突如其来的亲热弄得有点发懵,还有点不适应,但是看到他快乐,她觉得自己理当要跟着高兴,像一个充满慈爱的母亲,用一种宽容的溺爱的眼神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哪怕是那些她觉得一点不好笑的冷笑话,哪怕是他高谈阔论一些她丝毫不感兴趣的时局政事,还是他小说反映的深刻主题,她只是这样安静地笑意盈盈的做他最好的听众。